凌笳乐把脸埋进枕头里蹭了一下,带着鼻音说道:“是我对不起他们,我让他们操了很多心。”
沈戈想到张媛说的另外一段话:“他不让我们看他的新闻,我们怎么可能一点都不看,只能尽量忍着……看了那些东西,知道他在外面受了苦,我们做父母的一点都帮不上忙……”
那是他们理解能力以外的另一个世界,张媛和凌宗夫在简单纯净的世界里活了大半辈子,对那个残酷且昂贵的世界无能为力。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为凌笳乐铸造一个远离尘嚣的家。当凌笳乐想回家、能回家的时候,他可以有一个无忧无虑的干净的去处。
“凌笳乐,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觉得你做错了很多事,闯了很多祸,其实并不是因为你多不听话、多不懂事,可能,只是因为你能力太强了。”
“啊?”
“你想啊,你那会儿正是青春期呢,叛逆点不是正常的吗?只不过你太厉害了,一叛逆就成大明星了,一叛逆就惹到记者了,一叛逆就和影后谈恋爱了,所以显得特别不得了。”
“其实别的小孩像你那么大的时候也叛逆啊,离家出走的人多了去了,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但是别人最多就是在外面晃悠两天就饿得受不了,自己灰溜溜地回家去了,他们就算想闯你那么大的祸都没那个能力呢。”
凌笳乐在他说“和影后谈恋爱”那会儿就开始不好意思了,听他说完就更加难为情,却也很受用,“你这安慰人的方式还真特别……”
“……那你呢?沈戈,你叛逆过吗?”
“我啊……”沈戈翻了个身,平躺过来。
凌笳乐支起身子看着他,“我发现你知道我好多事,但是你都不给我讲你的事。”
“我的事?我是觉得,我的事太没意思了。”
他的妈妈进城打工的时候跟有钱人跑了,他的爸爸在工地出事故去世了,这真是一个没意思的故事。
凌笳乐手忙脚乱地伸手摸他的脸,干燥的。
指尖被一把握住,听到沈戈带着笑意的低语:“还怕我哭啊?都多少年以前的事了。”
凌笳乐心里难受,“沈戈,你要是不想笑就别笑,想哭的话我肯定也不笑话你,我都在你面前哭了多少回了。”
指尖被倏然攥紧了,他听到沈戈加重的呼吸声。
过了半晌,沈戈哑声说道:“我还真的叛逆过……我爸出事以后,那些人就把责任当个皮球推来推去。我当时在我爸打工的城市上学,住校,所以我爷爷奶奶不知道——”
他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家伙,自己一个人联系了那次事故中的其他受害者和家属,煽动着十多人拉起两道血淋淋的横幅去上访。
“跪了两天,赔了点钱,不了了之……我们不是要钱,我们就是想讨公道,是工程材料不合格,不是我爸他们违规操作……打那以后我明白了两个道理,一个是为自己爱的人下跪不丢脸,第二个是下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人还是得站起来靠自己。”
“……我那时候还埋怨我爷爷奶奶软弱,不争取到底,好像我爸没了就没了,日子还是可以照样过下去……我后来才知道,其实他们心里的难受一点不比我少,只不过藏着不让我看到。”
“打那以后我遇到什么困难也都是自己咬牙硬抗,我也学会报喜不报忧……”
所以他太能理解凌笳乐和他的父母了。把自己的悲伤藏起来,这或许就是中国的父母与子女之间最深沉特别的爱。
这天晚上凌笳乐失眠了,沈戈睡着以后他才敢掉眼泪。
他侧躺着,看沈戈睡在夜里,泪水从眼角安静地流下来,再滑落到枕头里。
他想着沈戈说的那些话,想到他没有说出口的懊悔与自责——他没有明说,只是跟凌笳乐讲他爸爸以前是在别的城市打工,是他想和爸爸在一起,自己联系了省会一家中学。他成绩太好了,让学校帮他解决了学籍问题,他爸爸也就回到省会。
如果不是他一定要去省会,他爸爸就不会出现在那个工地,也就不会遇到那场事故。
这是沈戈不会说出口的懊悔,但是凌笳乐觉得自己能懂他。
他抹抹眼泪,无声地下了床,想下楼喝口水,却意外地在门外看到施时。
“……师哥?”
施时的脸色过于落寞,以至于他都没有直呼其大名。
施时通过门缝向里看去,凌笳乐下意识忙将门关上,因为太着急,弄出不小的动静。
他怕把沈戈和父母吵醒,赶紧拉着施时下楼。
其实屋里的沈戈早被他们吵醒了,犹豫地走到门前,手都搭到门把手上了,最后又回到床上装睡。
凌笳乐很快就回来了,慌里慌张也顾不得会闹出声响,把楼梯踏得“咚咚”响。
他一把推开门,又“咚”一声扣上,沈戈没法装睡了,扭开床头灯坐起来,问道:“怎么了?”
凌笳乐一副见鬼的表情。他对沈戈说惯了心事,在他面前一点秘密都留不住,尤其此刻他刚被颠覆了人生观,急需找人倾诉,尖着嗓子小声道:“施时,我师哥,他向我表白了!”
沈戈竟然没有特别惊讶,只是显得有些紧张,“那你——”
凌笳乐低呼道:“我当然拒绝了呀!”他崩溃地仰天长叹,“天啊!这以后还怎么见面啊!他怎么这样!”
第72章 试探与忍耐
凌笳乐在床上干躺着,因为怕影响到沈戈,一直不敢翻身。如此煎熬了一个多小时后,凌笳乐终于受不了了,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走出房间。
沈戈根本没睡着,凌笳乐前脚掩上房门,他后脚就睁开眼,翻过身来看着门的方向。
他想凌笳乐肯定是去找施时了。
找施时做什么呢?
此时是凌晨两点,通常是人陷入深度睡眠的时间。如果这时还醒着, 就很容易在脑子里自问自答。
沈戈在脑海里发问:施时这人怎么样?
脑子里立马做出回答:非常优秀。
作为资深的专业舞蹈演员,施时在外形和气质上都是一流的,肯定是凌笳乐欣赏的那种。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施时了解凌笳乐的一切,能包容,不,不只是包容——现在回想白天里发生的一切,沈戈恍然大悟,施时对凌笳乐的所有缺点都是喜欢的。
施时的性格是真好,这样的脾气对上凌笳乐偶尔的挑剔与任性,是最合适的。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
他们还有共同语言,凌笳乐说的什么柴可夫斯基和大小跳,施时都听得懂,不但听得懂,他还跳得出、弹得出。不像自己,每当凌笳乐兴致勃勃说起他喜欢的东西时,自己只能傻瓜似的应和,完全就是对牛弹琴。
沈戈突然意识到自己心底一个隐秘的想法,把他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他刚刚竟然想,如果,凌笳乐一时心软,答应了施时,可能,也不是完全的坏事。
“起码能证明凌笳乐可以接受男人,对吧?”他在心里酸楚地发问。
然而下一秒:“对个屁!”
他几乎是从床上跳下来,起身下床的动作一气呵成,连拖鞋都没穿,直接光着脚奔出去。
他吃了一惊,凌笳乐竟然没有叩响施时的房门,他只是静静站在施时的门口,落寞孤单。
沈戈刚才闹出的动静也不小,凌笳乐转头看过来,表情讶然。
沈戈似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好像凌笳乐刚刚险些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他小声但急切地喊了一声:“凌笳乐!快回来睡觉!”
凌笳乐怔然地眨了几下眼,最后侧目看了施时的房门一眼,听话地跟着沈戈回了房间。
“睡吧,明天下午就得回剧组了。”沈戈劝道。
凌笳乐就着床头灯的暖光,沉默地看了他半晌,“嗯。”
两人重新躺回床上,默契似的背对着背。
沈戈反复回想他刚才那黯然的眼神,越想越不是滋味。
“你刚才就一直在他门外站着?”
“嗯。”
“傻不傻?”
凌笳乐那边静了一会儿,回道:“那我师哥也傻。”他顿了顿,又低声道:“所有的单相思都傻!”
这句话说得又轻又急,像是从别人的伤心事里看到了自己,还带了几分针对倾听者的负气。
沈戈猛地翻过身来,他似乎听懂了什么,又很不确信,“……那为什么不答应他?”
凌笳乐也扭过头,用手肘支着身子,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他:眉头微微蹙起,像是没听懂;嘴巴却又张着,像是有很多话要问,但是不知要先说哪一个。
沈戈心跳如擂,脑子里闪过百八十种回答。
渐渐的,凌笳乐眼神里带了怨怼的意味。
沈戈心头一凉,意识到刚才这问题过分了。他只想到自己,忙着试探,直接去戳凌笳乐的为难事。
“你觉得我为什么不答应他?”凌笳乐反问道。音调拔高了,眼梢也挑起来,这是他觉得受伤时下意识的自卫反应。
在沈戈心目中,凌笳乐的眼睛是全世界最美丽动人的,可这双眼睛凌厉起来也是最能伤人的。
沈戈怔住。
为什么?因为凌笳乐不喜欢男人。
他不是早就知道这个答案吗?
凌笳乐的嘴唇轻微地蠕动了一下,似乎下一刻就要说出那句让沈戈彻底死心的话。
“睡觉!”凌笳乐负气地翻过身去,脑袋重重地往枕头上一撂。
沈戈也翻了下身,眼神空洞地看了会儿天花板。又翻一次身,与凌笳乐再度变为背对着背的姿势。
躺在另半边床上的凌笳乐也没有闭眼,他在想施时对他说的一句话,在刚刚失眠的一个多小时里,他脑子里只有这一句话。
施时说:“乐乐,我本来打算一直忍着的……但是我今天觉得,你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真可怕,施时怎么看出来的?
施时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沈戈呢?
沈戈明明那么聪明,为什么就是看不出来呢!
凌笳乐轻轻地将身体蜷起来。可其实他还是希望沈戈不要看出来。
如果沈戈已经看出来了,他还敢和沈戈说话吗?还敢和沈戈睡一张床吗?还敢打着朋友的幌子对沈戈动手动脚满足自己那点隐秘的小欲望吗?
不敢,对吧?
所以最好还是不要看出来。
第二天早晨他们都起晚了,楼下已经响起钢琴声。
凌宗夫坐在钢琴旁边听施时弹琴,时不时叫停进行一番指导,或者说是“训斥”。
沈戈之前总听凌笳乐吐槽他父母严厉,今天终于亲耳听到:
“郎朗那样的钢琴家尚且每天练习三个小时!他每年两百多场演出,世界各地地飞,尚且能每天抽出三个小时!你说你忙,你再忙能有他忙?我不信你每天连半个小时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少睡点觉、少吃一顿饭,半个小时不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