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肯!”
“那就是了,人同此心。”宋怀信伸手拍拍许京华肩背,“孩子,你爹一定也愿意拿几年寿命,换一场母子重聚。二十八年离乱,多少人/妻离子散,能重新聚首的,十不存一。你爹一定去得了无遗憾。”
许京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宋怀信手足无措,他这番话,有什么刺痛孩子、让她大哭的吗?
“哎,别哭别哭,真不怪你。人生在世,本就如同朝露,再长也长不到哪儿去,所以最要紧是活得尽兴、活得没有遗憾。”
许京华已经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正拿绢帕擦拭,听见这话,抽抽嗒嗒问:“他才没尽过兴,吃苦受累一辈子,刚有好日子,就……就……”
宋怀信见她抽噎着又要大哭,忙说:“那你更不该为此自责了!你爹是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
许京华点点头。
“刚你说你娘也不在了,也就是说,这世上他仅剩的牵挂就是你和你祖母,只要你们好好活着,替他享受了他没享受的,活得足够尽兴,不就成了吗?”
许京华泪眼朦胧:“可、可我跑出来了,还不、不想回去。”
宋怀信一想也是,亲爹死了,祖母另嫁的人家再好……等等,这个故事怎么这么耳熟?上次光庭来,提及太后寻到失散多年、与前夫所生长子,圣上还加封其为保定侯的许俊,不也是从幽州找到的吗?
他对在意的事,一向记得清楚,脑子里转一圈,实际也不过一瞬,“好好回去,长辈不会怪你的。你祖母多大年纪了?身体好不好?别吓着老人家。”
“祖母……”许京华抽嗒一声,“明年五十吧。”
年纪对上了,宋怀信又问:“那你多大了?我瞧着你也就十四五吧?”
“十四。”
“贺家那孩子呢?他是同你一起跑出来的,还是出来找你的?”
许京华这会儿难过劲儿已经过去了,也冷静下来,听见问刘琰,想起此行目的,就说:“是出来找我的。他是我祖母夫家的亲戚。”
祖母夫家的亲戚?宋怀信有个糟糕的猜想,“那你们怎么跑这儿来了?不会只为看我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子吧?”
“我想回幽州去,他劝不动我,就说送我一程。”
“……”宋怀信胡子动了动,憋回去教训的话,耐着性子问,“你不想回去,可是因为那里不像自己家?”
许京华点点头:“那里本来就是别人的家。而且我一直觉着,京城也不是我的故乡,幽州才是。”
“你在那里生长,这么说倒也没错。但是,令尊令堂不是都要葬于京城么?父母在处,即是家。你回幽州,连个祭拜父母之处都没有,又如何称得起故乡?”
许京华无话可答。
“回去吧。出来时间也不短了吧?长辈们定都急坏了。少年人,一时意气做错事,并不要紧,改了就好。”
“那您能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宋怀信一愣:“我?”同他有什么干系吗?
“我表哥说,只要您跟我们一起回京,我们就不会挨罚。”
宋怀信:“……”
怎么感觉自己上当了呢?
许京华吸吸鼻子,抬头看向宋老先生,“我一直不想回去的,直到刚才听了您的话。您救人救到底,就当送我们一程,不行么?”
“不行!”老头儿气得站起来,“走走走,赶紧回去,我没空跟你们胡闹!”
“这叫胡闹吗?我看您才是胡闹,明明什么庄稼活都不会干,却非要隐居,假装什么隐士。您看看您那菜园种的,该结果的不结果,该长叶的瘦干巴,菘菜萝卜得间苗,黄瓜得架秧掐尖!”
宋怀信让她教训得一愣,脚步就没迈出去。
“您不是说做人得尽兴么?您在这儿住着,说得好听叫隐居守孝,说得不好听,就是遭罪。”许京华也站起来,指指茅屋,“这屋子这么不严实,少不了蛇虫鼠蚁进去做客吧?难道您令尊令堂愿意您过这样的日子?”
宋怀信转头就往屋里走。
“还有院子里,到处都是鸡屎,夏天气味应该不错吧?”许京华跟在老先生后头进了堂屋,又指指东面那间,“您这屋子弄得这么暗,您还要读书写字,眼神是不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你这臭小子恩将仇报起来还没完了!”宋怀信回身冲外面喊,“郑伯,送客!”
许京华叹口气:“那算了,人各有志,强求不来。我们反正也不急着回去……”
她嘟嘟囔囔地走了,宋怀信自己在堂屋里来回踱了两圈,到底忍不住,又追到院里,大声问:“不回去,你们往哪儿走?”
许京华出了院子磨磨蹭蹭,正等他问呢,“还没想好,先生也想同行,一起四处走走吗?”
“不想!”
这气恼的,都没有隐士高人的风度了,许京华肚子里嘿嘿笑,面上却只有遗憾,还冲宋怀信行了个礼,说:“多谢先生教我,我现在真的好受多了,可惜我们下午就得启程,恐怕以后再不能得先生教导了。”
“下午就走么?”
“嗯,还来得及赶到潞州城。宋先生,有缘再见了。”
许京华再不留恋,摆摆手潇洒离去,还记得在回五龙祠之前,找溪水洗了把脸。
“吃完饭,我们就收拾行李走吧。”见到刘琰,她笑嘻嘻说。
刘琰只当事情不成,也没多问,吩咐下去,吃过午饭,便真的下山走了。
没想到第二日,宋怀信竟追到了潞州城。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不报菜名了,晚安~
第38章 反将一军
刘琰又惊又喜:“你怎么做到的?”
许京华神秘一笑,说了一句她早就学会、但一直没机会说的话:“山人自有妙计。”
刘琰:“……”
昨天在路上,他就问过她怎么和宋怀信谈的,宋怀信又说了什么,许京华也是这么神秘一笑,说:“现在先不告诉你,我们在潞州城多呆几日,也许他会回心转意,也说不定。”
“这老先生还挺沉不住气的。”许京华笑嘻嘻,“走吧,‘表哥’,迎一迎去。”
刘琰摇头失笑,和她一起迎到院中,宋怀信也在随从引领下,进了院门。
老先生今天总算不再是山中那副打扮,但仍是一副服丧孝子样――白布裹头,麻布交领长袍,袖口袍摆都没缲边,袍子里面还有一件白袍,腰间扎着麻绳,脚上是麻鞋。
脸上胡子也修剪过,总算不那么乱糟糟的,有了几分读书人气度。
“先生有事,打发个人叫我们就是了,怎么还亲自跑这一趟?”刘琰迎上去,笑道。
宋怀信盯着刘琰细细打量几眼,才回道:“有件事,老朽得自己问过二位,才能放心。”
刘琰虽然不知道他要问什么,但能让老先生自己出山,追到潞州城来,显然并非小事,忙说:“先生进去坐下说。”并趁着转身,意带询问地看了许京华一眼。
许京华大概猜到宋怀信要问什么,就回刘琰一个“放心”的眼神。
三人进去分宾主坐下,钱永芳很快送了茶来,宋怀信打量他两眼,等人退到门外,就说:“贺家公子出行,居然带着中官,老朽不过守孝三年,世情已剧变如此了吗?”
刘琰让钱永芳来上茶,就是有让他识破的用意的,便笑着说:“先生……”
宋怀信却没让他说下去,“还是老朽老眼昏花,竟识不出凤子龙孙?”
“先生见谅。”刘琰站起身,向宋怀信一拱手,“小子刘琰,前番不敢惊扰先生,才假托贺老师之名,前去拜访。”
宋怀信起身避过,“不敢,老朽山野村夫,哪里敢当皇子殿下的礼。”又整衣肃容,跪倒在地,要行大礼。
刘琰忙跨步过去扶住,许京华一惊之后,也回过神,走到另一边帮忙搀扶。
“先生快起来,刘琰可不敢当先生如此大礼。”
老头儿却彷佛使了千斤坠,跪在地上就是不起来,“老朽有眼无珠,前番多次失礼,请殿下容老朽叩头谢罪。”
“谢什么罪啊。”许京华最烦他们跪来拜去这套没完没了的礼节,手上再不留力,拎着老头干瘦的胳膊,就把他拽起来了,“我们大殿下心宽似草原,哪会怪您?您不怪我们就好。”
还有一串话憋在肚子里的宋怀信:“……”
这臭小子力气怎么这么大?
刘琰忍着笑,说:“不错,先生不怪我们就好。”
宋怀信从许京华手里抽回自己手臂,拉拉衣袖,道:“老朽自不敢怪责殿下。”说完他扭头看许京华。
“……”许京华瞪眼,“怎么?怪我吗?”
宋怀信摇摇头:“老朽只是想问,小哥你……应当是姓许吧?”
许京华老老实实一抱拳:“是,我叫许京华,给您赔礼了,我昨天可能有点放肆,但……”
“可能?”宋怀信胡子翘起来。
许京华嘿嘿笑:“您坐您坐,喝茶喝茶。”
刘琰也请宋怀信坐,笑道:“昨日她说有事要去请教先生,却不肯告诉我,到底何事。若她有言语不周,冒犯先生之处,我这里替她赔礼了,还请先生看在她年纪尚幼,又是一片赤子之心的份上,莫同她计较。”
都不知道说了什么,就说是一片赤子之心,大殿下倒是很回护许家这个孩子,不过堂堂皇子,为了追这孩子都到了潞州,可见皇室本就很看重许家这根独苗。
宋怀信坐下,“殿下言重了,谈不上冒犯。许公子说得没错,老朽回乡三年,确实不事稼穑,只顾埋头写书,”说到这儿,老先生看向许京华,指指自己眼睛,“眼神儿也确实一日不如一日,见了殿下这般人物,都没起疑。”
许京华听他口风松动,立即问道:“那您是想通了,要跟我们一起回京么?”
“许公子误会了。”宋怀信一脸正气,“老朽是来劝二位早日回京的。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殿下就算有皇上之命,找到许公子,也该回京了……”
许京华才不听他这些废话,只耍赖:“您不跟我们回去,我们不敢回去。”
宋怀信无奈,看向刘琰,那位大殿下却低头喝茶,好像没听见他们说什么一样。
“如果您还没想好,也不要紧,正好大殿下和我都还有好些事想请教您,要不您在潞州多留几日?”
这种乡野里长起来的皮孩子,太直来直去,不给人迂回试探的余地,宋怀信只得先把她排除出去,“殿下难得到此,老朽也有些下情,想请殿下转报与圣上。”
刘琰这才放下茶杯,对许京华说:“你去安排下午饭吧。”
许京华起身出去,到院里阳光正好,她迎着阳光伸了个懒腰,才跟钱永芳说午饭的事:“宋先生和我一样在服丧,钱公公叫他们多准备几样素菜。”
钱永芳答应一声,带人去厨房,许京华自己坐到廊下栏杆上发呆。
宋怀信虽然还嘴硬,但他人都已经追来了,又有刘琰这么个大皇子在,他再拿架子,恐怕也拿不了多久――他这种有本事的人,就好比天生勇武的猛士,听见号角声,又哪里甘心不上战场?
但这么一来,她也就不能再拖,得一道回京了。
“娘娘一定伤心了吧?”许京华拉着腰间系的麻绳,在指间缠了一圈又一圈,“我怎么那么傻呢?当初还说皇上希望刘琰是女孩没道理,轮到自己,不也还是钻进‘如果当初’的牛角尖出不来么?”
她昨天和宋怀信说的全是心里话,还是憋了很久、无人能说的心里话,但她说着说着,已经明白自己那样想毫无道理,也挽回不了什么。
“娘娘说得真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