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8)
幸运的人才能纤尘不染,可那也得足够幸运才行。
那我祝你万事如意,有好福气!贺呈在裴郁离的脸上啵地亲了一口,一边说着下次见一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
离帮四月,众人皆是风尘仆仆。
天鲲帮众习惯了船上的生活,倒是裴郁离刚从游船上下来,脚一沾着地,一股晕眩感便直袭而来。
寇翊早有此准备,手就揽在裴郁离的肩头,能感受到他的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
我想吐。裴郁离闭了闭眼,胃里一阵翻腾。
今日的天气偏生还很热,游船到达港口时正直午时,太阳高高地悬在头顶上,晃得人睁不动眼。
寇翊用手掌挡在了裴郁离的额头上,说:一会儿还要坐船回天鲲,你现在就想吐可不行。
裴郁离脑子里嗡嗡响,无语道:我吐就吐了,还得分时候吗?
天鲲帮有人放哨,能及时知道船只入港的情况。一般来说,帮众们到港后的一个时辰内,就会有天鲲船只来接他们回去,因此众人都会在港口附近等待。
可港口是什么地方?人扎成了堆,嘈杂混乱,人口与消息流通的最佳场所。
寇翊见裴郁离实在不舒服,干脆从包裹里取出件黑色的薄外衫,轻轻搭在了他的头上。与此同时,眼神从不远处的告示牌上收了回来。
李府出事五月,港口边的告示也贴了五个月,可告示上的画像却很新,一看就是常常更换的。
裴郁离长相十分出众,可再怎么出众,也不至于令人一眼看见便能记得一丝不差。
那画像从形到神,都与裴郁离基本吻合。只有头发略有不同,是全部挽起,梳着发髻的。
寇翊心中有所思量,想着裴郁离在李家十年,踏出府门的次数寥寥无几。李府被烧,全府上下死得只剩下他和那名叫桃华的侍女,这画像极有可能出自桃华之手。
桃华作为李小姐身边的贴身侍女,先是往裴郁离的身上泼脏水,后又尽心竭力地帮着官府捉人,无论缘由如何,都很诛心。
上次从船上下来一点也不难受,怎么这回...裴郁离干呕了一声,捂住嘴含糊道,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寇翊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扶住他往空旷的地方走,边道:上次仅仅几日的功夫,这次可有四个月。你忍住,别吐在这里。
你嫌我脏啊?裴郁离被他拖着走,头都抬不起来,却还是顽强地问了一句。
不止,寇翊道,还嫌丢脸。
你...呕...
寇爷上哪儿去啊?有天鲲帮众见寇翊带着裴郁离走开,好奇地问了一句。
嘘,另外有帮众戳了戳他,又指了指港口边的告示牌,说,谨慎些。
那人定睛一看,吃了一惊:这...这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咱帮里通缉犯还少了?少管闲事。
不是...那帮众眼睛睁得溜圆,又奇怪道,李府出事都五个月了吧?那咱在游船上时,怎得没人认出小裴来?
你傻啊?从出事到定罪到画像也得要时间,游船走了四个月,四个月之前还没全城通缉呗。
当时的确尚未全城通缉,可现在也的确全城都是画像。
裴郁离在游船上明目张胆地露脸,不是没想过会留下隐患,而是他当时压根没打算活着下船。
打定了必死的决心,顾虑的自然不会太多。
寇翊任他如此则另有缘由,一来是天鲲保得住他,二来是信他清白。
既清白无辜,便没有藏手藏脚做人的道理。
此时此刻,通缉犯本人完全没有躲藏的觉悟,只管蹲在岸边吐了个稀里哗啦。
好些了吗?寇翊蹲在他的身后,用手掌抹着他的背。
呕...裴郁离脑仁都要吐出去,无暇顾及寇翊,一个顺手揪起头上的黑色外衫便擦了嘴。
......寇翊想把他从岸上推下去...
不过想是这样想,寇翊还是将水壶盖子旋开,给他递了过去。
正在这时,寇翊抬眼瞧见外港处泊来一艘小船,上有天鲲的标志。
可那小船仅能容得下几人搭乘,不像是来接人的。
小船在岸边停泊片刻,几名天鲲帮众靠近过去,说了些什么,随从便见那船又离开了。
哎哟,裴郁离终于呼出一口气,来回用那水漱了好几次口,才说得出话来,我一想到待会儿还得坐船就发晕,难受。
可能不用坐了。寇翊眯了眯眼。
一位天鲲帮众正往这边而来,果然对寇翊说道:寇爷,帮中有事占用了船只,帮主吩咐说暂且不用回去,让我们先去城中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卷 结束呜呼~~~下一章开启第三卷,感谢订阅!!
第70章 窥见深渊
范老大端坐在主舱会客厅中,他面前的左侧方坐着戍龙帮南分舵舵主:翟觉。
他的正前方,一名戍龙帮众被捆绑着手脚,满身污泞地跪在地板上。
范老大的手在他那条毫无知觉的废腿上轻轻捶打着,面色显然十分不悦。
自己向范帮主交代,你都做了什么好事?翟觉眼睛看着范老大,却对那戍龙帮众说道。
戍龙帮众似乎受了严刑拷打,跪在地上摇摇晃晃,抬不起头来。
他一言不发,像是没听见翟觉的话。
黄荻!翟觉皱了皱眉头,加重了语气。
那黄荻用着嘶哑的声音开口道:欲加之罪,属下没什么可坦白的。
范老大神情严肃,不耐道:翟舵主有话便说,何必在我天鲲教训你戍龙的帮众?
戍龙帮与天鲲帮都有南北分舵,可内部层级有所不同。
戍龙帮只由南北舵主双人掌权,二人手中势力相当,互相掣肘,以此维/稳。
而天鲲帮自上至下有帮主、副帮主、以及南北分舵主。
数月前天鲲内乱,副帮主曹佚秋连同南舵主郑沛夺权,现如今一个被关押在天鲲牢狱之中,一个已然身死。
至于北舵主的位置,至今无人胜任。虽不做明令,可帮众们心知肚明,那是留给寇翊的。
因此,现如今的天鲲就算是暂时的集权制,只剩下范老大一位掌权人。
范帮主既如此急迫,那便由在下来说。翟觉对范老大明显不悦的态度并不介意,自顾自地说道,不知贵帮那位姓寇的镖师何在?
范老大抬起眼皮,对翟觉冷冷扫了一眼。
天鲲与戍龙关系虽不算敌对,可也并不算融洽。
南海上只有这两个帮派一东一西地盘踞,互为对手,平日里争抢生意、搏杀斗命之事并不少见。
掌权人互不相见,那便算是正常的同行竞争。
可戍龙分舵舵主今日直接带人上门,对着天鲲帮主问起天鲲帮众的下落来了,管他说话的态度如何,都是来者不善。
这要是搁在天鲲全盛的时期,范老大连门都不会让翟觉进。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帮派刚经历一场大乱,死伤无数,人心又实在浮动。如此关卡,树敌绝非明智之举。
范老大敷衍答道:不在。
翟觉轻轻笑了一声,道:寇兄弟押船四月,该回来了。
范老大的眼神在那一刻变得十分冷冽。
饶是他知道翟觉既然正巧今日来寻寇翊,便是了解寇翊的归期,可对方不该当着他的面直接说出来。
范帮主莫怪,实在是因为此事事关重大,牵扯到帮派权益,小弟心急了些。翟觉继续道。
那我倒是想知道,范老大眯了眯眼,道,寇翊与贵帮纷争能有什么干系?
翟觉好歹弯弯绕绕地用了权益这样的词,而范老大开门见山,直接问了纷争。
范老大的脸部棱角十分锋利,眼尾微微上挑,生得一副又是精明又是慑人的骨相,杀伐果断的气质在他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这是十几年主导大局的沉淀。
他问出这句话,分量便已经很重了。
翟觉的眼神在那一刹那竟不自觉地闪躲了一下,不过并不明显。
他略一顿,便说道:何不等寇兄弟回来,与黄荻亲自对峙。
他今日不会回来。范老大说。
翟觉听到这话,身体稍稍挺直了一些,这让他在视线上是与范老大持平的。
既如此,范帮主便听好了。翟觉对上了范老大的目光,道,说这话未免有些伤了帮派情谊,但两帮争夺同一艘货船,一旦动手非死即伤,否则不能收场。帮主可承认?
范老大心中思忖,想到了数月前的李家货船。
黄荻带领我帮数名帮众,未经允许闯了你天鲲舵口。这本该是更严重的罪名,就算是贵帮手刃了他们,我戍龙都无话可说。怎么,翟觉转头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黄荻,毫发无伤地给我放回来了?
那黄荻嗤笑了一声,眼眶里渗出一丝血迹来,肩膀随着这声笑颤了颤。
范老大无甚反应,而是说道:天鲲近月来煞气重,不想徒增杀戮。我放了贵帮帮众,倒叫翟舵主亲自上门来质问,何不言好心办了坏事?
翟觉道:是吗?我怎么听说帮众们并未见着范帮主的面,而是那寇兄弟做主给放回去的呢?
小事,寇翊想放便放了。范老大说,翟舵主这是要替我天鲲责罚自家帮众?那也未免太迟了。
南海上就这两家帮派,论起来是势均力敌,可谁不想做更有权势的那一方?
一山容不得二虎,天鲲与戍龙也是堪堪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因此帮众之间的交往讲究得很。
更何况天鲲刚经过一场叛乱,该是草木皆兵的时候。寇翊在这当口擅自放戍龙帮众回帮,难保不会与范老大产生嫌隙。
翟觉今日来,秉的是问责的心思,用的是挑拨的手段。
他并不相信寇翊擅作主张放人毫无目的,同样也不相信寇翊会老老实实交代了此事,丝毫不担心范老大心生芥蒂。
可范老大的反应却很平淡,像是对此事清清楚楚。
翟觉的心思已经转了一圈,又道:若只是如此,在下怎会多此一举?黄荻可是亲口承认了连同贵帮寇翊共行叛乱,厉害得很呢。
*
东南海岸,寇翊望着远远而去的小船孤影,心中有些疑虑。
裴郁离将那一整壶的水全用来漱了口,终于觉得舒服了许多,随手一抛,便将那水壶丢进了海里。
抛掷而出的曲线闯入了寇翊的眼帘,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寇翊先对着裴郁离看了看。
后者呕了这一遭,总算是活了过来。脸色恢复如常,眼神也清明了许多。
他舔了下干巴巴的嘴唇,无辜道:都脏了,你又不会再用。
欠我个水壶,我记下了。寇翊又看了眼那被用来擦了嘴的外衫,忍无可忍地从裴郁离的腰间抽出青玉枝,直接将那块布料割了下来,道,还欠一件外衫。
裴郁离伸出一只手:那你给我些银子,我买了赔给你嘛。
你可真会做生意。
我不跟你做生意,都是自己人。
......我看你是吐舒服了。
还行,裴郁离笑嘻嘻地点了点头,说道,帮主找理由可真敷衍,天鲲那么多的船只,就算是远洋航行出了船队,也不至于连条接人的船都没有吧?
寇翊腿蹲得有些麻,先站了起来,顺带着挡住了裴郁离面前的大部分阳光,道:你还有心思听这些?
我是吐得有些狼狈,可耳朵又没聋。
范哥说不回帮,那便不回。寇翊看见港口的那些帮众都已经散开,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走了,这样也好,不耽误午饭。进城寻个客栈打尖,晚上便也在城中歇息吧。
裴郁离眯着眼睛看他,城中可多的是我的画像,我不想被官府抓走。
那怎么办?你想在这海滩上睡一夜吗?
也不是不行。
寇翊哑然了片刻,面色沉了下去:然后呢?吹一夜的湿风,再烧上个一天一夜,午饭晚饭都只喝海水,是不是再好不过了?
我...裴郁离看出他是真有些生气了,乖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大街小巷全是通缉我的告示,我多害怕啊。
寇翊看他这乖顺的模样,气又气不起来,笑又笑不出来,只能叹了口气,问道:既无故受了冤屈,你就一点都不想洗脱罪名吗?
这话寇翊在李家货船上问过一次,那时裴郁离毫不犹豫地反问:清白有命重要吗?
显然是随口胡扯。
如今再问,裴郁离的表情似是一凝,嘴唇微微动了动,才说:你就给我留个念想吧,桃华可是小姐唯一的贴心人了。
寇翊一时气闷,心道果然。
寇爷,裴郁离被笼在寇翊的影子下,眼不花头不晕,却将头上的外衫又往脸颊边遮了遮,说,扶我一下,腿好麻。
你不想知道李府被灭的真相吗?寇翊知道会捅到裴郁离的心,可还是忍不住问道。
他心疼裴郁离要背负有关于李家的罪责。
姓李的毁了他的幼年,不该再毁他一辈子。
可洗不脱的罪名就是一辈子的烙印,一天不抽身,就多一天刻在心里。那是一道沟壑,只会越拉越深,永远都弥合不了。
不想,我只想离他们都远远的。裴郁离低下了眸子,想要起身,可腿真是麻了,不受控制地往前一个踉跄。
寇翊连忙俯下身捞了他一把,却被他两只胳膊死死抱住了脖子。
寇翊,裴郁离往前蹦了一步,把距离又拉近了些,低声道,我好不容易想要活下来,只想在你身边好好活着,你别推我回到以前去,行吗?
逃避。
寇翊的手心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心中想了很多,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