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绿人合上嘴,心有余悸:“他是……蛇妖?”
“一只立志当诗人的蛇妖,与李杜齐名是他最大的理想。”桃夭狡黠一笑。
“那他那么匆忙是去……”
“洗澡。他容不得身上有一丁点污秽之物,以前磨牙年幼时,不小心尿到他脚上,他狂奔到河里洗了三天澡。”桃夭撇撇嘴,看着地上那个泥团,“别说他了,先把这厮料理了是正经。”
她走到泥团面前,伸脚踢了踢:“喂,这么容易就死啦?”
泥团里睁开一双花生米一般大的眼睛,一条近尺长的大泥鳅从泥堆里露出来,无力地拍着尾巴。
“这就是你说的秋王爷?”桃夭指着泥鳅问小绿人。
“是的!”小绿人还是有些惧怕,躲在桃夭脚后头说,“只是他从前可比现在大多了,还有牙!”
“修炼不多久的泥鳅精罢了,已被柳公子废了修为。话说精不如妖,你天生为妖,居然被一只泥鳅精欺负到无家可归性命不保……真是活着都没用呢。”桃夭不客气道。
小绿人涨红了脸,小声分辩:“我不擅长争斗与殴打,何况我也不是狗,怎能随便咬人。”
“你明明可以去更好的地方安居。”桃夭不解,指着四周,“这镜花泽空剩一个好名字,你看那山上,伐木过度已成秃瓢,再看你脚下,泽不成泽只剩烂泥,又没人拴着你,你非要留在这里被泥鳅欺负,怪谁?”
小绿人沉默片刻,说:“我等人。”
第24章 庆忌3
这一年的桃花开得特别久,风一吹便是一场纷纷扬扬的花瓣雨。
马车停在路边,十三四岁的姑娘穿着粗布衣裙,红着眼睛,跟眼前那年纪相若的少年依依惜别。
“多穿衣裳,北方冷。”少年递给她一个布包,“我娘做的棉袄,厚实得很,你拿着。”
姑娘也不推脱,接过布包抱在怀里,杏核似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脸:“我爹说,这一去怕是不会再回利州了,二叔在那边开了铺子,生意挺好,要我们一家也跟去享福。”
他笑笑:“好事。”
“二叔还在信里说,在那边替我寻了一门好亲事。”她低下头,把布包抱得更紧了。
少年微怔,但很快又笑道:“好事。”
姑娘咬了咬嘴唇:“那……我走了。你保重。”
“你也是。”他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轻轻拍掉沾在她肩头的花瓣,“好好过日子。”
姑娘默默转身,走了没两步又突然折回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任何时候,只要你跟我讲一声,千山万水我都回来。”不等他说话,她扭头就跑,跳进了马车。
车轮转动,尘土如烟,她从帘后伸出一只手,用力挥动着,一只雕花木镯在雪白的腕子上摇晃不止。
马车越来越远,等到完全看不见时,少年抹了抹眼睛,转身离开。
她去的地方是皇都,富庶繁华,人之向往,她又长得这般可爱,定能寻得如意郎君,子孙满堂,白首偕老。
他觉得头有些疼,好多东西在脑子里发胀碰撞,心里也压得发慌。
天色渐晚,沿着那条熟得不能再熟的小路前行,小贩们挑着担子说说笑笑地往回走。
虽然并非节日,去镜花泽摆摊叫卖的人依然不少,谁让那里景色宜人,不但是踏青赏花的好地方,还能买到各式有趣的小物件。
他走到镜花泽时,天已黑尽了,弯月如钩,被岸边的桃花簇拥着倒映于水面,青草与泥土的味道淡淡地氤在空气里,风过水摇,微声如歌。
这样的夜晚,很适合有心事的人。
人都走光了,最后离开的是在凉棚底下摆摊卖首饰的大叔,临走时,大叔还跟他打了个招呼。
以前他常跟她来镜花泽玩,常来这里摆摊的人都混了个脸熟,去年中秋他在大叔那儿买了一支雕花木镯送给她,很便宜的东西,她一直戴着。
“今天咋一个人来了呀?小姑娘呢?”大叔从他身边走过时问道。
他笑笑:“她不住这里了。”
“搬家啦?”大叔又问。
他点头:“嗯。搬到特别远的地方去了。”
“哦。那你以后也要常来啊,带别的小姑娘来照顾我生意,哈哈。”
寒暄几句后,大叔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真安静,他看着眼前这光线旖旎的水面,镜花泽果然名不虚传,镜花水月,惹人遐思,只怕整个利州最美的地方就在这里了吧。不知千里之外的那座城池,是不是有一样美的景色?
咕嘟咕嘟,离他最近的水面上突然冒出一串气泡。
一辆小小的明黄色马车浮出水面,被一匹同样颜色的小马拉着,平平稳稳地浮在水上。
车门打开,一个面如冠玉,身着黄袍,身高不足四寸的小公子钻了出来,爬到马车前坐下,横抱着手臂看他,问:“为何不留下小玉?她这一走,你再想见她就难了。”
对于小公子的出现他一点都不惊讶,反有些气恼:“你跟踪我?”
小公子耸耸肩:“你说小玉今天走,我好奇,所以跟着你去看看。”
他皱眉:“你藏在哪里?为何我全无觉察?”
“我是妖怪,想隐藏行踪还不容易?”小公子白他一眼,“我问你话呢,为何不留下她?”
他沉默许久,说:“何必呢。”
“啥意思?”小公子不解。
“留下与远行,后者更容易让她幸福。”他笑笑。
“你是觉得你没钱?”小公子作思考状,“好像确实没钱……”
他笑出声,若不是隔得有些远,他忍不住要去敲这小家伙的脑袋。
“不是钱。”他出神地望着在水中摇摆的月色,“她最想要的东西,我给不了。”
“不是钱?”小公子挠头,“那一定是嫌你长得难看?”
“我哪里难看了!”他翻了个白眼,无奈道,“反正你这妖怪是不会明白的,所以别问了。”
小公子想了想,说:“万一有天你后悔了咋办?”
后悔……他耳畔忽然响起她的声音――只要你跟我讲一声,千山万水我都回来。
“小玉说,任何时候,只要我跟她说一声,她千山万水都回来。”月色在他眼中荡漾,把淡淡的失落都摇了出来。
闻言,小公子顿时来了精神,一下子站起来,拍着心口道:“找我啊找我啊!如果有一天你想她回来了,跟我说,路途再远我都能在一天之内把你的信儿带给她。”
“我知道你等这天很久了。你是妖怪庆忌嘛,最擅长日行千里,通风报信。”他看着小公子,微笑,“再次多谢你,如果有一天我想念她了,会拜托你帮我传信的。”
“这次说定了哟!”小公子认真道,“我等你。”
“好。”他点头。
没记错的话,他跟这个叫做“庆忌”的妖怪已经认识两年了。准确说,是他把这妖怪真真实实地带进这世界的。
父亲说过镜花泽是灵气之地,青山依傍,绿水如镜,最易滋生精怪之地,且《管子·水地》篇亦有云――“谷之不徙,水之不竭者,生庆忌。”
这天生驾着车马的小妖,可说是山水孕育之灵物,打他记事之时起,就不止一次在家中见过庆忌的身影。
父亲每隔几年,就会从外头带回一只庆忌,养在家中的大水缸里。他说庆忌这种妖怪通常藏身于水泽之中,但须得靠人类叫出它的名字,方能自虚无化为实体。
只不过随着时光推移,焚林而田,竭泽而渔的事越发频繁,加上战火四起,这世间的好山好水越来越少,庆忌的数量也越发稀少了。
父亲为何知道这么多?因为,他是一个巫医。
喜欢他的人喊他活神仙,不喜欢的人喊他神棍,他家祖祖辈辈以此为业,精怪之事自然耳熟能详。
只怪他生来体弱,学不了半点跟家业有关的本事,顶多帮父亲去买些香烛纸钱。
三年前父亲病逝,资质平庸的姐姐也没能继承衣钵,一家人只能靠母亲替人做衣裳度日,到了他们这一辈,祖业终是断了。
记得那天是父亲的忌日,拜祭完父亲之后,他心中愁闷,独自去了镜花泽散心。
那时已近深夜,四下无人,他望着满目碧水,不知怎的动了心念,对着镜花泽大喊了三声“庆忌”,本是无心之举,却不料真的引出了这只妖怪。
看到水面上的小人小车小马时,他并未觉得害怕,毕竟早就见过这小东西,知道他们性情温良,于人无害,但惊奇是有的,原来庆忌真的是靠这种方式出现的。
“你喊我呀?”一身黄袍的小公子从马车里钻出来,跳到前头的小黄马上,仰头看他。
他一时间忘记该怎么说话,只用力点头。
“哦。谢谢啦。”小公子高兴地甩甩手又动动腿,“我在镜花泽下飘了好些时候,总是没法子到水面上来,还担心永远都没人来喊我名字呢。”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总算从失神状恢复过来,问:“你就是传说中的,生于水泽之中的妖怪……庆忌?”
“是咧。”小公子点头。
“那……为何我从前也在镜花泽喊过你的名字但你没有出现呢?”他确实不是第一次喊这名字,当年父亲也常去镜花泽,去时都喊过庆忌的名字,有几回他跟在父亲身后,也好奇地喊过,但从未得任何回应。
父亲说,或许还差些机缘。只是彼时年幼,他并不太懂什么叫机缘。
“因为我两年前才出生呀。”庆忌认真道,“好山好水总得持续多年,方有灵气集聚,积到足够的量,才会有我出世,然后我就像一条没有实体的鱼,在镜花泽下游来游去,没人喊我名字的话,我就得一直这样游下去,若有朝一日此处山水有变,灵气受损,没有实体支撑的我也会随之消失。所以呀,你是来得刚刚好,没有太早也没有太晚。”
他恍然大悟,没有太早也没有太晚……大概,这就是父亲说过的“机缘”。
“那你现在有实体了,可以离开这里了到处去玩了吧?”他瞅着这个面容和善的小家伙,原来每只庆忌都长得一个模样,他想起父亲曾经带回来的别的庆忌,也是驾着小马车,乖巧得像个玩偶。
“是你喊了我的名字,所以,我一定要替你送一次信才会离开。”庆忌认真道,“日行千里,往返瞬间,是我天生的本事。”
他愣了愣,说:“可我没有千里之外的需要送信的朋友呀。”
“也许以后会有呢?没事,我等你呗。”
它说到做到,两年来哪里都没去。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庆忌的存在,包括小玉。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会偷跑出来,往镜花泽去看看它。其实是怕它闷,想陪它说说话。
可它每次都说一点都不闷,镜花泽下头有好些特别话多的鱼精螃蟹精,光是听它们谈天说地讲笑话就足够打发时间了。
去年的七夕节,他领着小玉去镜花泽的花灯会上玩,遇上放焰火,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夜空里绽放出绮丽的图案,引得无数男女驻足观赏,欢声笑语不断。
身在热闹之中的他,无意中回了一下头,不远处的水面上,从不在人前露面的庆忌,顶着一片荷叶作掩护,骑在它的小马上,仰头看着漫天烟花,脸上是特别满足的笑容。
岸边与水面,热闹跟寂寞也只差一步罢了。
第二天晚上,他又去劝它离开,既有日行千里的本事,就更不该委屈自己栖身于小小的镜花泽。可这妖怪也是固执,非说自己许给他的承诺,不兑现是不行的。
他觉得,自己不会有需要庆忌的那一天,因为他在意的人都在身边。关于未来他想过很多,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小玉一家的离开。
但她是应该走的。他在镜花泽边坐了一夜,也咳嗽了一夜。
天将亮时,他跟庆忌道别,说娘亲给自己找了个师父,学习木工,以后怕是不能像从前那样常来看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