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阖眼皮的老夫人想了想,倒也觉得她说得有理,便顺口问道,“那你有什么好主意?”
眼睛转了转,慕美素将双手从左边肩膀移到了右边,继续捏了一会,才道,“母亲,我就是觉得现在慕府没个有担当的主事人,大嫂的丧事只怕办不利索。”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满无奈,“少奶奶毕竟还年轻,之前又是我那能干的侄女把持中馈,我是担心啊。”
老夫人被她捏得舒服,半眯着眼,不甚在意道,“你担心的不无道理,可一时半会之间又上哪去找什么合适人选?”
其实在她心里,赵紫悦的丧事管她办得体面不体面她都不在乎,横竖她对那个女人一辈子也看不顺眼。
只不过,如今人死如灯灭,她也不好这会还跟一个死人过不去而已。
“母亲,这个合适人选不是没有,怕就是怕……”慕美素瞟她一眼,明知引起她兴致,却故意迟疑的欲言又止。
老夫人仍旧不冷不热的口吻,摆了摆手,道,“你有话尽管直说。”
就在这时,一个清婉秀丽的少女捧着托盘而入,“外祖母,人们常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今天我瞧着果真如此呢。”
姜玉连将托盘搁在小几上,又亲自端起碗吹了吹,才恭恭敬敬奉到老夫人跟前,“外祖母,这是我亲手炖的燕窝,你尝尝。”
这恭敬备至的姿态,老夫人显然十分受用,接过碗来吃了一口,随即满脸慈爱的看着她,“还是我们玉连会疼人,这燕窝炖的火候刚刚好。”
“谢外祖母夸奖,”姜玉连羞怯一笑,“玉连不能在大事上帮外祖母什么忙,只好努力做好小事,起码让外祖母没有后顾之忧。”
这进退有度又谦恭自省的模样,自是极得老夫人喜爱的。她含笑慢慢又勺了几口燕窝,突然才想起一事,便停下来,看着姜玉连,问道,“对了,你刚才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说的是什么?”
那清婉秀丽的少女眼角瞟了她一下,却羞怯的低下头,轻咬着唇,一脸欲言又止之态。
老夫人将碗搁下,故作佯怒模样瞪她一眼,嗔怪道,“什么话就直说,别将你娘吞吞吐吐的坏毛病学个十足。”
“外祖母!”姜玉连羞红了脸,不依的跺了跺脚。
老夫人缓了声音,笑着哄她,“哎呀,我们家玉连还来脾气了。”
“外祖母净取笑玉连,”少女鼓了鼓腮,被老夫人身后的慕美素狠狠瞪了一眼,才垂下头,露出小媳妇的委屈姿态,咬着唇轻声道,“玉连觉得论资历论经验,这慕府上下,谁能及得上你老人家呢。”
“这最合适的人选可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么。”少女低着头,脸颊仍旧浮着淡淡委屈,“娘还嫌我用当局者迷这打比喻轻漫了外祖母,拿眼睛瞪我。”
“可在玉连心里,这辈子最最敬重的人,就是外祖母你了,我怎么可能存了轻漫之心,不过就是……。”少女似是想到什么,咬了咬唇,终有些怏怏的换了句话,“玉连一时有感而发胡说八道,外祖母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老夫人怔了怔,她之前顺口问慕美素一句,确实没想到自己头上来。
不过转念一想,玉连这丫头说得对,这慕府上下可不是她的经验资历最老到,若是她出面主持张罗赵氏的丧事,那断断不会出错。
可一想到让她心里不舒服了大半辈子的赵氏,她又兴致缺缺了。
况论身份,她还是赵氏长辈,怎么可能亲自出面操持赵氏一个晚辈的丧事。
慕府的体面不能坠,却也不能拿她的脸面去贴赵氏。
想了想,她不太确定的扭头望了望慕美素,商量的口吻问道,“要说将这诺大一个家交到少奶奶手里,我还真不放心;美素,你与赵氏是姑嫂,有经验,也是个性子稳妥的,不如你代我操持一二,如何?”
慕美素心头暗喜,她绕了半天的弯,使出浑身解数讨好老夫人,连自己女儿都利用上了,为的就是得到老夫人这一句准话。
不过,心里欢喜归欢喜,面上却不能显露丝毫;相反,她默了一会,还露出颇为难的神色,推辞道,“这事只怕不妥吧?不如母亲你亲自操持,若是母亲不嫌弃的话,我和玉连到时倒是可以从旁协助。”
老夫人想了一下,觉得这主意也行。顶着她的名头在前,天达也不会多说什么。
横竖到时她可以寻个名目,将权利都放到美素手里好了。
“嗯,还是你想得周全,你才刚刚远道而来,让你出面操持这样的事实在也不合适。那就这样说定了,到时你们母女俩可得尽心尽力协助。”
目的达成,慕美素嘴角弯出的弧度明显大了。
不过,面上仍旧十分恭谨道,“是,一切但凭母亲吩咐。”
老夫人年纪大了,精力大不如前,到时怎么操持,还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这丧事可不比其他,算是急着要办得妥妥当当。
主意一敲定,老夫人立时派人将红影与纪媛都传到寿喜堂来。
就在寿喜堂的偏厅里,红影见到了危襟正坐面容沉冷的老太太。她缓步上前,福了福身,恭谨道,“奴婢红影见过老夫人。”
老夫人阖眼皮,没有吭声。仿佛没有看见她一样,慕美素这会坐在她下首,意味不明的打量了红影一眼,当然也没有提醒的意思。
一会之后,纪媛也到了寿喜堂。
“见过老夫人。”
她上前目不斜视的行了礼,老夫人也一样阖着眼皮仿佛睡着一般不声不响。
纪媛瞄了眼不远处屈身而站的红影,一个眼神示意,便站直了身子。
对于下马威这种事,纪媛在老夫人面前一向没有这个概念。最主要是这个老太太从年轻到年老的所作所为,确实太让人看不上眼。
而在慕府,若不是慕晓枫还顾及慕天达的心情,大概早就将老夫人撵出外面去了。
如今将人放在寿喜堂荣养着,若是老夫人自己知情识趣不跳出来胡乱蹦跶,慕晓枫也不会对她怎样。但是,她若非要自己跳出来挑衅慕晓枫的耐性,只怕以后慕晓枫再也不会容忍这老太太。
纪媛虽然性子冷清不爱理事,可其中利害她都门清。所以这会,她尽了礼数之后,也不会因为老夫人一个长辈身份压着,就纵容老夫人为所欲为。
她自己站直身子,还示意红影也站起来。
红影自然求之不得,原本她一个奴婢确实不好太过直接与老夫人叫板。毕竟主仆尊卑搁在这,就算明知老夫人要磨搓她,她也不能说什么。
可纪媛出面叫她起来,那事情就另当别论了。
“不知老夫人如此着急传我过来,有何急事?”
纪媛声音淡淡,可并不遮掩她此刻有些强硬的态度。本来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沉浸在赵紫悦身故这伤心事中,慕晓枫更是病来如山倒。
她一个做儿媳妇的,这会便要硬扛起来打点一切,这老太太还不知趣要找茬,她心情能痛快才怪。
因为赵紫悦的缘故,老夫人连带的对她所生的子女都不待见,对纪媛这个孙媳妇自然也是一般。
这会听闻她没有多少恭敬的语气,登时就恼火了。眼皮一掀,冷光迸射过去,“难道没有急事,我还见不得你了?”
“这就是纪家教出来的好女儿?”
“都怪赵氏生前对你太宽容,连到长辈跟前立规矩都做不好。”老夫人冷哼一声,越说怒容越甚。一时口快之后才想起赵紫悦已经不在了,这才僵硬的转了口风,“算了,这些事以后再说,今天还有更重要的。”
纪媛挺直腰杆,就在堂下静静听着。冷清面容倒不见动怒,只眼神越发冷淡。
对老夫人这种品性,她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也幸好刚才这老太太还知道自己口无遮拦,若是眼下换了她那小姑在这,只怕……。
心思转着,就听得老夫人以那种高高在上的长辈姿态自居口吻,沉声命令道,“不管怎么说,赵氏如今已经不在了,她的丧事得抓紧办。”
纪媛默然,只略略垂着盯着脚尖。
“你年纪尚轻,以前又不管事,临时临急的让你操持这样的事,欠缺经验的话实在容易出差错。”
这话老夫人自己说着不觉得怪异,落在纪媛与红影耳里,却让两人忍不住嘴角直抽。
操办丧事还能有什么丰富经验?
谁不是从年轻的时候由老人指点着一点点增长的,难道还能盼着家里多死人累积经验?
纪媛只垂头,缄默不语。老夫人这话中有话,还没说完自还轮不到她开口。
“府里没个上年纪的人看着还真是不行。”老夫人又感叹一句,一眼掠去,别具意味的目光自红影与纪媛脸上打量不停,“如今府里正是多事之秋,我只好豁出这把老骨头看着点了。”
纪媛略略意外的抬了抬头,听这口吻,难道老夫人还想自己站出来操持丧事?
难道今天她起床晚,没发现太阳打西边出来?
“红影,你将印鉴钥匙帐本一类的东西移交到我这来,至于少奶奶……你就跟在身边协助吧。”
纪媛愕然抬头,红影当然不会抬头直视老夫人,以免授人话柄。可她袖下双手,却握得极紧。
老夫人自顾自的说完,似乎才发觉没有人回应。
眉头一皱,立时不满道,“红影,我跟你说话呢,你这丫头怎么回事?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的奴才。”
这是说她上梁不正下梁歪了!
红影心里气愤,老夫人责骂她,她无话可说。可凭什么,借着她的名头扯到自己小姐身上去?
这老太太只顾挑刺与坐享其成,谁知道小姐打理这家业守护这家人费了多少心力。
暗下咬了咬牙,红影不卑不亢的道,“不知老夫人对奴婢有何吩咐?”
这回轮到老夫人愕然了,正想发怒治一治这公然挑衅她权威的小丫环,可转念一想,又不得不暂时按捺住不悦。
不过,开口语气仍旧充满了不友善的火药味就是了,“我让你稍后就将府里的印鉴钥匙帐本一类的东西移交到我这来,听明白了没有?”
“奴婢听明白了,”红影很是恭敬的回她一句,却又道,“不过,请老夫人恕罪,这些东西奴婢不能移交。”
老夫人再也忍不住了,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力度之大竟将桌上的杯子震得哐当作响。
“真是反了天了,你一个奴婢哪来的权利说不,我让你移交,你就赶紧回去给我将东西整理好送过来。”
红影才不惧她的怨怒,低着头挺直腰杆站在原地,仍旧不愠不火的道,“老夫人你说得对,奴婢作为一个下人,自然没有权利对主子说不。”
“小姐将那些东西暂交奴婢保管,没有小姐的命令,奴婢可不敢擅自作主。”
说罢,她朝老夫人恭恭敬敬的福了福身,依旧不卑不亢的态度,“还请老夫人明察。”
红影确实是下人,但论起来她是枫林居的婢女,慕晓枫才是她直接主子。没有慕晓枫命令,她自是不必听老夫人的。
“明察?你还要我明察?”老夫人气得又一掌拍在桌子上,“你的意思是指责我老糊涂了?简直反了天了你。”
“来人,”怒火中烧之下,老夫人连一点理智都被烧没了,梗着脖子仰头一喊,指着站在堂下恭敬却不卑微的身影,大怒道,“将这不知尊卑不知好歹的丫头给我拿下,好好教教她什么是规矩。”
如果眼下的红影换成府里名不见经传的小丫环,老夫人这命令一下,肯定有婆子立时奔进来执行。
可红影是什么人?
虽然也是下人身份,可人家是大小姐心腹,是大小姐最信任的大丫环,这慕府上下平日都是红影在打理。别说红影为人低调和善人缘好了,就仅凭她平日在府里就算横着走也没人敢闲话她半句的威势,谁又敢真正这时候跳出来与她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