昝宁全部注意力在对付太后上, 完全没注意她的动静, 垂手说:“判得挺重, 死是一定的,还要明正典刑。儿子觉得伯父毕竟是宗室,还是留个脸面赐自尽吧。”
太后点头说:“只要他肯死, 就好。那天叫步军统领衙门一道派人去, 万一他临了胆儿小不肯自尽了,总得有对付他的法子。无论是灌毒酒还是贴加官,都得有人做这脏手的事。”
昝宁点点头:“是。步军统领衙门能协助, 再好没有。内务府荣聿说,这是他亲哥子, 他还是想送最后一程。”
太后亦点头:“可以。荣聿是个好孩子, 这不能不准了他的。”
又说:“今日你派人去宁寿宫看颖答应了?”
昝宁说:“是。”
眼见太后的表情有些异样,眯着眼想要呵斥什么, 他立刻转脸凶巴巴对李夕月说:“你今日过去,听颖答应说了什么悖逆之语没?”
李夕月反应亦快, 急忙顿首回话:“颖答应说:难为皇上还想着她,可惜太后太……太严厉了, 皇上也没法来看望她。她希望奴才带个话给皇上, 让皇上救她,奴才晓得皇上只是念旧,但岂能贬了她又……又‘救’。所以奴才回来也不敢回她这样的话。”
太后那里有耳报神, 李夕月除了改掉了几个用得过分的词,其他倒是一点不差。太后见她不欺,倒也不为难,点头道:“其他都对,但是回不回皇帝可由不得你,她怎么说,你就该怎么回,皇帝怎么听是他的事。以后可懂?”
李夕月赶紧磕头:“是,奴才犯蠢了,以后一定照实回禀皇上。”
昝宁忙呵斥她:“笨死了!这些话你也敢瞒着?外头跪着反省去,别在这儿裹乱。”
要紧想把她摘开。
太后笑道:“不必跪着了,挺不容易的小姑娘。我也该走了,明儿别忘了吩咐步军统领衙门的人一起当差。”施施然离开了。
确定太后离开,昝宁赶紧把李夕月扶起来:“吓坏了吧?没事,我在呢。”看她紧张得犹自胸口起伏,赶紧帮她顺气。
李夕月一把抓住他摸过来的手,斜瞥他一眼说:“万岁爷,你有一步做得不大好。可惜刚刚我又不敢说。”
“哪一步做得不大好?”昝宁问。
李夕月说:“虽然这是东暖阁,但是你和太后谈的是国政,谈到礼亲王的处置时,你就应该让我走开。”
“啊……”昝宁不由有些懊恼。
他一直让李夕月随着他听一些政务,避免她一概懵懂,将来会犯错误。
但是习惯成自然,在太后面前确实不该让宫女在阁子里听他们论政务。
太后先说什么“规矩草”,其实是正话反说,可惜他满心都是想着礼亲王的事,竟然丝毫未能注意到。
此刻,只能再次安慰李夕月:“没事,难得的疏忽也正常,再说,现在市井里挑担买萝卜的小贩都知道礼亲王‘悖逆擅权’,茶楼里天天有人津津乐道这事,你横竖在宫里当差,便就听一听也无妨。”
但紧接着又问:“上次你屋子里的东西都收拾出去了吧?”
李夕月点点头:“上次见父母,我已经把您赐下的所有首饰、衣料,还有御笔情诗什么的,都一股脑带回家了,太后就是再到我屋子里查抄一回,也抄不出什么东西来。”
既如此,昝宁也放下心来。
他郑重地从匣子里取出刑部的密奏,打开黄绢面,又一次细细读了一遍,然后对李夕月点点头:“你浓浓地磨朱墨来。”
李夕月觉得他像是在举行什么重要的仪式,不敢怠慢,拿过一支簇新的描金朱墨锭,往砚池里舀了一些水,慢慢地、仔细地为他磨墨。
他先看折子,而后目光便被她柔软灵巧的双手吸引了,盯着那一双手看,再顺着手往上,看着她的脸。
她回之以温暖有力的微笑。
“礼亲王是不会甘心伏诛的,”昝宁以此为破题,“一定会搞出一篇大文章来。”
“就是你说的‘遗折’么?”
昝宁点了点头,说:“太后处政有三年,但处理的是我年纪不足时那些乱糟糟的国务,并没有经历过臣子死谏――我呢,则是听张师傅给我讲先朝故事的时听到的,先朝大臣想要进谏言,而人微言轻时,最极端的就会用死谏:用一条命来说话,一般总会令人悚然惊觉,不敢不听着些,因而,是很难压住的。”
“礼亲王要攻击太后,肯定也会列出个一二三,这次刑讯吴氏是他一条‘大恨’,之前太后放任皇后逼凌骊珠也可作为罪状,还有她任用贪墨谄媚的邱德山这一条,也可用。礼亲王势必把更多人搅和进这个没有刀枪剑戟的‘战场’里,壮大己方的声势。不仅是为报复,也是为他身后之名。”
李夕月好像也听懂了。
他低下头,飞快地在砚池里蘸了鲜艳的朱墨,掭了掭笔,然后在奏折的空白处写:
“礼王是先帝所深信之臣,因之得病榻顾命。奈何掌权六七载,辜恩负命之处甚多,跋扈狂悖之处更不可数。朕挥涕而惋惜,却不能罔顾国法,更不能不顾慈训。因,奉太后之命,兼刑部依律例之研判,礼王加恩着赐自尽。家产留部分养其子女,其余充没。其罪不及妻孥,不牵连兄弟。王爵着令先礼亲王贤子、礼王弟荣聿承袭。”
然后亲自盖上玉玺,吹干后叫来李贵:“去慈宁宫,送给太后钤印。”
皇帝下了旨,太后盖了印,板上钉钉。
旨意送到宗人府念给礼亲王听了,据闻,他倒也是条汉子,向帝陵的方向磕了三个头,流着泪呼唤了三声“先帝!臣冤枉啊!”
也没有需要人捏着鼻子灌毒酒,也没有需要人摁着胳膊腿“贴加官”,坦然地拿了匕首,说:“人都嫌血污难看,我倒觉得这才不失我们马上汉子的本性。她欠我的是血债,我必变厉鬼叫她偿还!咱们到地下请先帝爷评评理吧!”
这个“她”是指太后,但也只是知道的人这么推测,毕竟“她”“他”读音相同。
而礼亲王心里极大的怨怼,化作对自己下手时也狠得不行――他亲自解衣比划,最后在胸口上自己戳了戳:“就这里了,戳破肋膜,就是心脏。若是我到时候没力气了手软,你们帮我把刀子拔.出.来,我去得也利索些。”
然后气定神闲,那硕大的肚皮一缩,双手一齐用力,把利刃插.入了比划的那个位置里。
据现场看到的人说,一刀下去仿佛毫无窒碍,而鲜血,是他拔出刀刃之后才喷溅而出,喷得面前的一扇门上全是鲜红。
礼亲王最后对宗人府、内务府的他的两个庶弟说:“我有……遗折!”
别说荣聿他们不敢藏起这样的遗折,就是有胆子藏――作为皇帝的心腹,荣聿也不会藏。
他先哭了一通,喊了几声“我的哥哥哎……”
然后被步军统领衙门的提督扶着起身,劝道:“王爷,您节哀,还有缴旨的事呢。”
荣聿抹了抹眼泪,心里称快,哑着嗓子说:“是了……还有缴旨的事。刚刚我哥哥说……遗折?”
在场的人不少,彼此又不是一伙儿的,自然不会互相包庇,点头说:“是,说是有遗折。”
荣聿已经成了新的礼亲王,他缓缓的,仿佛是不胜悲哀的:“拿来我瞧瞧。”
遗折用匣子封着,盒子封口处贴着封条,摁着死去的那位礼亲王的手印。
荣聿举着盒子左看右看,最后说:“这是大臣的遗疏,我可没资格打开看,请皇上在乾清宫大朝时打开吧。”
这个黄匣子被荣聿一路捧到西华门,然后就先被慈宁宫的人拦住了。
荣聿打叠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陪着笑脸说:“我不是得去缴旨么?”
那慈宁宫的太监比邱德山和气多了,但很会纠缠:“啊呀,哪里敢不让王爷您进养心殿去缴旨?只是太后吩咐,王爷您今日定然是辛苦又伤心,便到慈宁宫先喝一杯茶缓缓气儿也无妨。”
荣聿捧着匣子,知道慈宁宫这一“截胡”必然没有好事,这茶喝不得。但他又是个圆滑的人,无论如何这会儿也不想得罪太后,尴尬地笑了笑,推辞了几句,却当不得那太监的缠功极为厉害,仗着是慈宁宫的要求,就是不让荣聿过隆宗门前往养心殿。
荣聿想了想决定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只能道:“好吧,那我先去和太后汇报宗人府今日的情形,然后再去养心殿吧。”
那太监觑着眼儿看他手里的黄匣子,谄笑着说:“王爷,这匣子怪重的,奴才替您捧着。”
“不用!”荣聿的嗓门尖锐得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见那太监讪讪的,又自己转圜,“这玩意儿要紧着呢,可不能假手他人。”
那太监刚刚给他一嗓子吓得手都缩回去了,毕竟人家是新袭爵的亲王,他一个小小太监即便狐假虎威也不敢太过,只能皮笑肉不笑地说:“奴才也是好心。”
“是是,”荣聿说,“知道您是好心,我这啊――”
拍拍匣子的壳儿:“我这是规矩。”
那太监心里骂:“规矩你个头!叫你这会儿跟我耍王爷的威风,行啊,一会儿太后问你要这匣子,看你敢不敢不给!”
荣聿也明白真的见了太后,他胳膊扭不过大腿,人家叫他把匣子交出来,他就只能交出来。但只能此刻先把黄匣子牢牢捧在怀里,紧张地想着对策。
第155章
荣聿刚进隆宗门, 突然看见一个人远远地从甬道上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跑得袍子一路翻飞。那人近前来,原来是李贵, 一把年纪了还跑得满脸是汗,笑容都变得丑陋了。
李贵就地打个千儿, 对荣聿说:“王爷, 万岁爷听说您回来了, 正.念着呢,不知道宗人府的情形怎么样?等您去缴旨呢。”
荣聿一脸为难地说:“这……太后要请我到慈宁宫坐坐呢。”
等于把难题抛给了李贵:我荣聿可没那胆子直接悖逆太后。
李贵那双精明的小眼睛左右一扫,心里就明白了, 笑道:“那您肯定是先跟太后回话呗, 毕竟您今日去宗人府,也是执行太后钤印确认的懿旨呢。”
跟着荣聿那慈宁宫的太监得意地一笑,应和地点头。
没想到李贵突然一个急转弯:“哦哦, 不过听说有件奏折,奴才帮王爷先带到养心殿去吧。”
荣聿心里大喜, 就势把黄匣子往李贵那里一送:“极是呢, 捧着奏折匣子去慈宁宫喝茶也不方便。可叫李总管辛苦了。”
李贵笑道:“奴才应当的。”捧着黄匣子又打了个千儿,顺势告退了。
一通操作, 看得慈宁宫那太监目瞪口呆――但太后是传荣聿去“喝茶缓缓气儿”,又不是让他送黄匣子缴旨的, 自己这边先没站稳身份地步,这会儿也没话叫李贵把礼王的遗折留下。
皇帝那边已经叫了起, 军机处全堂、六部尚书、宗人府的几位亲贵王贝勒, 都叫了过来。
声势那么大,就是打算着把“遗折”的事闹大,不让人掩盖住的。太后即便“抓”了个荣聿走, 现在也改变不了这木已成舟的情形了。
黄匣子上贴着封条,上面摁着手指印,呈褐色,浓淡不均,嗅之似乎有淡淡的血腥味。
昝宁皱了皱眉,当着大家的面说:“打开看看,到底是什么内容?”
李贵知道他洁癖犯了,只能亲自上前帮忙,封条是用捶烂的糯米饭黏住的,非常牢固,只能撕坏了,再打开匣子上的铜质锁扣,揭开就瞧见里面一本奏折。
他不敢怠慢,把奏折捧到昝宁面前,打开一看,昝宁的眉皱得更厉害了,好像是很为难一样看完,才对下首跪着的各人说:“朕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你们自己看一下吧。”
军机处为首的张莘和膝行几步上前,双手捧过了礼亲王的遗折。
众人这才看见,这字并不是用墨书写的,也是一样的褐色,深深浅浅,淋淋漓漓,令人心惊!原来竟是一笔血书!
以血作墨,写了那么长的一篇文字,这是怀着多大的激愤之情啊!
张莘和看完亦默然,而后长长叹息了一声,把这本遗折递给了下一位军机大臣。
下一位也做声不得,一句话没有地继续往下传。
等大家都看完了,昝宁方道:“他是先帝遗命的辅政大臣,朝中大小事没有他不知道的,如今上这么个条陈!若是人还活着,少不得要当面对质;但人已经去了,这些事情孰是孰非,倒又死无对证了。”
下头的人面面相觑。
昝宁现在要的主要是一个气氛,并不需要他们即刻就发表意见。他故意一声长叹,拂袖道:“朕心头很乱。这份遗折由军机处誊抄过去,你们讨论再议该怎么办吧。”转身离开了议事的西暖阁。
不用说,太后那里很快得到的消息,据传,是气得面如死灰。
她也算得上深沉,半晌不则一声,更没有哭泣抱怨什么,自己呆坐想了半天的心思,然后便叫传皇后和丽妃来伺候“肝气又犯了”。
军机处本应秘密行事,但大概是监督礼亲王自尽的官员太多,又因皇帝叫起时传见了军机处和六部全堂,总有事不机密的人,大嘴巴就把秘密说了出去。
起初大家都只知道有礼亲王遗折这件事情,但遗折里写的是什么,大家都抓心挠肺似的痒痒,却没有人知道。
但很快,折子的内容就开始外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说里头极言自己三大悔,先帝崩殂前虽交了“御赏”印给太后,但并不许她垂帘听政。礼亲王遗折里交代自己一悔是为当时想独揽军机处的大权,和太后做了个交易,太后如愿以偿垂帘听政,结果弄到牝鸡司晨,尾大不掉,权不能收,国将不国。
二悔自己身为辅政大臣,却放任外戚专擅。太后家中男子执掌禁军大权,女子入宫为后妃,结果禁军只服从纳兰氏,而后宫仅凭纳兰氏淫威,举了禁军不服管教的一例以及皇后逼死骊珠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