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李夕月说:“额涅,万岁爷就是想请阿玛帮他熬鹰呢!”
李得文得意地看了妻子一眼,下巴一抬说:“你看看,咱闺女懂鹰,万岁爷也是内行,一听就知道她阿玛的能耐。这可是供御的事儿,不是一般人能的!”得意非凡。
李谭氏“嘁”了一声,实则也是一直以来和丈夫直接互怼的情致,心里一样是得意非凡的。
李夕月看她阿玛绕着鹰一圈一圈依依不舍地看,笑着说:“阿玛,您也坐坐,这以后有一段时间要辛苦您日日看着这只鹰了,不急在这一时。”
取了杯子,给父母倒了茶。
李得文一时舍不得离开鹰左右,李夕月也就不强他过来喝茶,自端了一杯奉给母亲,然后聊了一会儿家里诸人的情况。
李谭氏说:“家里一切都好,年底时四处皇商送内务府各司来的冰炭敬,你阿玛虽只是小吏,也能分一杯羹,家里日子过得,你不用操心。你弟弟妹妹们身体也好,个顶个地能吃。就是你弟弟都跟你阿玛似的,只贪玩,不爱读书习武,我真是愁死了。”
说到这茬儿,她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似的,不满意全来源于比较:“我看看隔壁的亦武,真是羡慕他额涅!你知道不,他新近又被挑了到日精门当差,据说是陪万岁爷练布库。他他拉氏提起这茬儿,脸上都飞金似的!”
李夕月倒还平静,心里想:莫不成那时候在昝宁折子夹片上看到的亦武的名字,就是挑到布库房的人选?不过宫里已经有那么多侍卫,他为什么又特意在各家王府的戈什哈里挑?
想着不由有些走神,等回过神来,听见她额涅还在说亦武:
“……亦武是真不错的小伙子,憨实,有出息。唯只他额涅,虽说也是我打小儿的手帕交,可我太清楚她那脾性可不好:又爱吹牛,又瞧不起人,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见天儿觉得谁嫁给他们家亦武都是高攀。”
她笑了起来:“也好的,媒人跑得她家门槛儿都要踩塌了,她也没瞧得上眼的,亦武就这么耽误了。我看这小伙子心里还有你,几回到咱们家来都问你的近况,然后憨憨地笑。”
然后神秘起来:“欸,我有一回留亦武吃果子,偷偷问他什么打算,他说他等你诶!”
李夕月苦笑着挠挠耳朵:“额娘,我出宫都得七八年后了,而且……”还不晓得出不出得了呢!
李谭氏点点头,若有所思的:“不错呢,亦武虽然憨实,不过男人家怕打熬不住光棍儿的日子,我还得抽空和他再聊聊,哪怕家里先留个通房出出火,正室还得给夕月留着。”
李夕月听得简直无语。
她阿玛都从鹰那儿扭头说:“你听听,你听听!我这里只提到人家家的妾,她就要与我吵架,说我痴心妄想。怎么到自己女儿头上,倒不怕人家先置个通房在屋子里?你女儿能吃得消么?”
李谭氏顿时像要吵架似的:“我哪里想这样!可亦武这样的很快就要被人家抢走了!他他拉氏最自私自大不过,你指望着她留着宝贝儿子不娶亲?为了夕月的未来,也少不得权衡一下,吃点冤枉气,好歹能保住一个正室的位置。”
“额涅!”李夕月忍不住打断她,“谁说非嫁亦武不可啦?”
“啊?”李谭氏和李得文一道疑惑了一声,“你们小时候过家家,不都是说将来一个娶、一个嫁吗?”
李夕月说:“小时候过家家,我还说他嫁给我,我出聘礼娶他呢!孩子的玩意儿,也算么?”
李谭氏说:“不过亦武吧,除了他额涅嘴有点厉害,怕你嫁过去会受婆婆的委屈,其他的,他还真是不错的。”
李夕月想:那得看和谁比!
不过这重大关节,一时不能信口说,因而垂了头不支应。
李得文虽爱鹰,女儿一样是他的心头肉,她这表情的小异样,做父亲的反而一眼看出来了。他离开鹰,凑近喝了口茶,然后低声地、半开玩笑地问:“怎么了,在宫里遇到合适的人了?”
李夕月一张脸顿时红了,低头“哎呀”了一声,撒娇似的,然后提壶给他们俩加水:“喝茶喝茶!难得见一次,尽聊些没用的……”
她额涅眼睛尖,突然指着李夕月的手问:“闺女,你手怎么了?”
不由分说拉过来仔细看了看:左右手心各一道方方正正的肿痕,李谭氏心疼起来:“谁下这么狠的手啊!”
李夕月赶紧抽两只手:“宫里规矩重,犯了小过手心挨两尺子有什么不正常的?小时候你们又不是没揍过我,只怕不比这个轻。”
打了个岔,但气氛较先前糟糕多了。
这小女儿从小就是会玩、有主意的主儿,今儿居然连亦武都瞧不上,可她在宫里能遇上谁?
李谭氏还在心疼女儿手心里的尺痕,内务府当差的李得文咀嚼了一下女儿的话,心头却是一震:宫里森严,即便是养心殿的宫女,也无由接触外头侍卫、护卫、苏拉,除非她和小太监结了“对食”——在宫里是不允许的,而且肯定也知道不会长久——其他的,唯只一个人有可能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这几周比较忙,回复大家的评论也许不太及时。不过大家的留言我都在看呢。
也非常感谢一贯支持我的读者们,特别感谢大家给我的灌溉和投喂。鞠躬!!
第92章
李得文突然肃穆起来, 拿出点家主的模样,在腰间荷包里摸了一会儿:“哎,我先放在荷包里打算给闺女的那张银票怎么不见了?”
“啊?”李谭氏急了, “二十两的见票即兑,你给弄丢了?”
李得文四下乱摸着:“我从神武门到顺贞门, 好像掏砂仁出来吃的。难道是那时候把银票一道掏出来了?这是宫里, 我一个男人家不宜走来走去的。快, 你到外头瞧瞧,指不定还能找回来!”
李谭氏肉疼那二十两给闺女的银子,戳了自家男人一指头, 就赶紧去外头找了。
李得文觑见她离开, 才压低声音问:“大妞,你什么意思啊?皇上……要纳你?”
李夕月低头盘衣襟,红着脸不说话。
李得文没有沉默很久, 仍是压得低低的嗓门:“大妞,说实话, 这可不是个好选择。你别以为之前圣母皇太后……”
“阿玛, 我晓得。”李夕月抬头说,“我不是为了眼热圣母皇太后, 也不是攀龙附凤,甚至我知道这条路不好走。但是……”
她有些犹豫, 有些惶恐。她今日就是来求教父母的意见,心里还是有些期冀存着, 没想到父亲上来就是否定。
李得文叹口气:“闺女, 如果我是个四品五品官,能给你上来就封个贵人、嫔,也还算有些希望;若是从答应、常在做起, 里头多少辛酸!唉,总归是我没用。”
“阿玛!”
李得文又说:“大概因为你在御前,天天看着,容易产生好感,但以色侍人,色衰爱弛,皇上他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若有一天腻了,你就是一辈子孤苦。你别嫌亦武他不过是个戈什哈——将来也是有前途的;也别嫌亦武他娘嘴碎刻薄——伺候婆婆和伺候太后、皇后比,哪个日子好过?”
“大妞,这事,必须三思。一个位分,得用一辈子来换,不值得!”
“阿玛,我不是为了一个位分。若只是位分,我当然知道不值得。”李夕月说,“可是,真的有……两情相悦。我真的……信他。”
李得文倒抽一口气,又撮牙花子。
看“两情相悦”这个词用的!难道已经给皇帝上手了?若是上手了,闺女定然是出不来了,必须一辈子埋没在深宫里了。
他心里颓丧,又怕女儿看出来担忧,只能笑着说:“若是万岁爷一定不放你,那……也是你的命,你总得好好把日子过好。”
煎熬了一会儿,做父亲的还是舍不得,悄悄又问:“是不是……已经到了非给位分不可的那一步?”
“没有。”李夕月这倒听明白了,“但是万岁爷对我,真的不像对其他人。”
李得文心如乱麻,好一会儿说:“闺女,你在宫里时候还长,不过你不能轻率,女孩子一嫁人,日子是天翻地覆的,好与不好,都跟再投一次胎似的。”
李夕月心头有些酸软,不由带着些哽咽点头说:“阿玛,我知道,我会好好想想。”
父亲又何尝看不出她神情里的缠绵悱恻,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摽梅年纪,情窦初开,断然给她割裂情愫,想来也是痛苦的事。于是他又说:“闺女,你要在宫里这些年,父母也不是总能替你想主意,唯只靠你自己。但是若真想明白了,亦不需瞻前顾后。”
看看女儿,都那么大的大姑娘了,她有主意,做父亲的愿意信她自己的主张。
他叹了口气:“以前你额涅给你算命,说你八字极好,若真是那样的好命,只怕亦武也压不住那样的福分。”
李夕月惊诧地眨巴两下眼睛,然后又红了脸,蚊子叫似的说:“先不说这个了,也不急在一时。阿玛,皇上另外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办。”
“我?”李得文指指自己的鼻尖,“我就是个斗鸡走狗的闲把式,皇上总不会要请我写广储司的批文吧?”
“不是,就是瞧中您是个闲把式。”李夕月说,“您知道陈如惠的案子么?”
“知道,大家都在说,挺轰动的。”
李得文有些诧异她提这个:“听说他遗孀进京告状了?不会让我去压服人家不上控吧?别说我不认识她,即便是认识,她亡夫死得那么可疑,这一肚子破釜沉舟的冤屈,我也断开不了那个口啊!”
“不是。”李夕月道,“恰恰反了,皇上想帮着陈如惠家里的上控,但自己个儿不能出面,想请您帮个忙。”
“可我怎么帮?”李得文继续指着自己的鼻子,眼睛瞪得溜圆儿的,最后是苦笑,“我倒是想帮——孤儿寡母怪可怜的——但没那个能耐啊。”
他最后说:“欸,不过我在刑部和大理寺都有哥们儿,只不过也都是小吏,不知道有没有作用?”
李夕月说:“阿玛您肯帮忙就成,说是要查广储司和江宁织造往来的底档。”
她抱歉地笑笑:“阿玛的差使,女儿从来没关心过,所以具体的内容我也不知道,一会儿养心殿李总管——就是刚刚带着您进来的那个——会找您去外头喝茶,再和您详谈。”
李得文顿觉肩头任重,说心里话,也还是纠结犹豫了一下:陈如惠的案子重大,而且牵扯极多,他也有点害怕;但又想想,这是为了皇上,也为了自己闺女,略冒点风险也还值当,只要自己小心,总不会惹大祸上身,毕竟他只是个喽啰而已。
还在思考,他妻子已经气呼呼走了进来:“没有,四处找过了,都没有!你怎么这么混啊?二十两呢!……”
李得文不动声色一句话止住了李谭氏的唠叨:“哦,我又找到了,夹在荷包的夹层里。”
“嗐!害我多跑一趟。”妻子尚不明白父女间刚刚的一番谈话,只左右看看,奇道,“你们俩怎么表情这么不自在啊?吵架了?”
李得文摇摇头:“扯呢,难得见闺女一次,还吵架?只是刚和大妞聊了一会儿,有些事得三思而后行。夕月,对不?”
李夕月缓缓点了点头。
于是又扯了些闲篇,眼看天已经暗下来了,李得文惦记着女儿说的,还得和那位新认的干哥哥李贵出去喝茶谈事,虽舍不得,还是说:“天不早了,虽说不限时候,总不能弄到宫门下钥。咱们走罢,来日方长。”
李谭氏顿时不舍,拉住了女儿的手,絮絮地嘱咐着:“不觉着时间,没说几句倒又要分开了!大妞,你在这儿千万机灵点,看主子脾性不对,赶紧地认错,听姑姑的话,别惹她打你。”
看看那红肿的掌心,心里疼啊!
“别怕长肉,该吃得吃。天儿这么冷,衣服得多穿点。……自己个儿的身子,自己得注意。”母亲说多了,自己都觉得自己啰嗦,然而还是忍不住,而且越说越多,越说越快:“亦武那里,你放心,我给你使力。”
“使什么力啊!”李得文说,“不帮倒忙就不错了。你看我们夕月将来愁嫁?非上赶着是亦武不可?走罢走罢,我一会儿还有事。”
李谭氏想怼自家丈夫,却半天说不出话,拉着女儿的手好容易才松开,狠狠地剜李得文一眼,然后和夕月一起帮着他把架鹰的皮套架好,给鹰脑袋上套上黑布套,再小心地移到李得文的胳膊上。
最后,当母亲的把那捏得都快汗湿的银票塞女儿手里:“该当用钱别省。家里不图你当宫女儿的俸禄银子、赏赐银子,只图你一切平安顺利,不受欺负。”
李夕月顿时动摇了——她要嫁在宫里,还怎么回她这个温馨有爱的家呢?
李夕月送走父母,独自又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发怔,外头有个随侍来的小太监,大概等得太久了,靠近门边,陪着小心问:“李姑娘,您家人都回去了,李总管有事要出宫门一趟,说也不和我们一道回养心殿。您现在回去吗?”
李夕月收摄心神,说:“回,现在就回。”
回到养心殿,昝宁倒又去太后那里定省了,这阵子他去得比较勤,想来是年前宫里有各项赏赐和祭祀,不少事情必须得和太后、皇后商议——他不愿意单独莅临皇后那里,少不得只有借着定省碰个面,公事公办也就完了。
好在没多会儿,就听见太监“叫吃”。
李夕月和白荼在茶房备着晚间他用的茶水,俟里头一唤,就把茶水送了进去。
昝宁先左右看了看,说:“李贵好像还没回来。夕月,今日会亲,谈的如何?”
李夕月见是这奏对格局,忙也是奏对的言语回复他:“回禀万岁爷,奴才今日会亲,万岁爷交代查内务府底档的事,奴才都交代了奴才父亲。”
昝宁沉吟了一下,又笑着问:“那我和你说的那事,你说要听听‘意思’,听得如何呢?”
李夕月想着白荼还在这里!于是只好回答:“哎呀,这点忘了。”
他剜她一眼,一旁的白荼先还听得挺津津有味的,猛地发现主子这神情才想到:坏了,自己杵在这儿干嘛?
赶紧说:“哦,奴才先在炉子上炖了银耳汤,不知火候到了没,不知有没有溢出来,奴才赶紧去看看。”
得皇帝微微颔首,她便赶紧地出去了。
昝宁这才靠近一步,低头问:“真的忘了?”
李夕月想:会亲那间屋子隔声特别好,开着窗户外头也听不见里头。他惯会使这样的疑兵之计,自己不能上当,所以神情自若地说:“真的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