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夕月早就准备好了,点点头捧着一茶盘的茶水而来。
昝宁远远对她一笑,却又放下门帘,回到原位。等她清亮的声音响在门帘外,才示意道:“进来吧。”
还是那位“打帘子军机”给打的门帘儿。李夕月钻进来,稳稳地请安,稳稳地把茶盘先摆在一边的案几上,然后给皇帝先倒茶水,接着一个一个把盖碗摆在七位军机大臣身边。
“喝茶,慢慢等。”昝宁说。也未发旨让李夕月下去,这会儿不谈正事,他尽自跟几位军机大臣聊些闲话。
几个人捧着滚烫的茶碗,得了谕旨又不能不喝。然而茶水虽香洌,却是烫得难以下口,喝起来不得不一小口一小口的,又急又热,额角都在渗汗。
连李夕月都能看出在场诸位的窘境,心道原来这些朝中大老在御前日子也不好过,喝茶得跪着,皇帝动辄恶作剧,让他们烫得杯子都捧不住。
正瞎想着,门外传来报名声:“奴才内阁中书、军机处章京白其尉奉诏请见皇上。”
李夕月看见好几位军机大臣都是满脸诧异,于是也跟着朝门边看去。
皇帝叫了“进来”,这位名叫白其尉的军机章京进门,动作娴熟漂亮地打下马蹄袖,请了个双安,接着跪下免冠叩首。
又说:“请皇上恕罪,军机处章京领班黄琛今日告了病假,奴才暂时代他回奏。”
昝宁啜一口茶问:“你是旗人?”
因为一般汉臣自称为“臣”,而满臣自称“奴才”。
“是,奴才是正黄旗的包衣。”白其尉说。
昝宁看了李夕月一眼:“奉茶给白章京。”
李夕月一边应“是”,一边为他那个眼色突然明白了,这不就是白荼的父亲吗?这是皇帝的自己人啊!
她顿时觉得又激动又紧张,但此刻最是考验人定力的时候,李夕月于是按捺着,依然是面不改色,把最后一个茶碗摆到了白其尉面前。
“该谈正事了。宫人回避。”昝宁说。
李夕月知道这是规矩,也是保护她,拎着茶盘就出去了。
里头怎么样不得而知,李夕月在茶房看着水,心里很忐忑。
既为他的不容易,也为这段日子两个人时不时的一段缱绻。
理智上她不应该心动,可惜感情这种,实在由不得自己做主。她总是不知不觉就会拿昝宁和亦武作比较,以前觉得亦武憨实可信,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嫁给他后半辈子就放心了;现在却觉得若嫁给亦武,后半辈子一眼就看到头了,而昝宁……
她又不敢深想。她若跟了他,位分一定会有,但内务府包衣人家的姑娘,初始一般只封个答应、常在,一年年地熬资格,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当个嫔妃,想想心里不甘;一入深宫,萧郎路人,就连父母亲眷也远远地离了,一年半载的才能会亲一次,生孩子前才许母亲陪伴,自己的家宅更是无缘再回了,想想就觉得悲伤。
还在胡思乱想呢,突然听见西暖阁传来皇帝拔高了的声音:“……这算不算欺君?嗯?军机处全班儿,明儿上折子自劾!”
她慌乱地起身,把风炉封到最小火,四下望了望,打算泡点菊花茶给他清清火气。
俄而,觉得外面一阵动静,悄悄从窗户里向外一望,刚刚进门见到的那些军机大臣,还有白荼的父亲白其尉,都鱼贯而出。
为首的那个,一直执袖擦额角的汗,大概心不在焉,过门槛时被结结实实地绊到了,身体一个趔趄,幸而白其尉伸手相扶:“刘中堂,仔细。”
那个被称为“刘中堂”的一甩手,冷冷说:“白章京客气了,老朽还稳得住。”
李夕月为白荼的父亲不值。但他似乎并无不快,依然毫无表情、低眉顺眼地跟在最后,摇摇地向外而去。
她翘首看了看西暖阁,隐隐听见昝宁在喊她的名字,然后暖阁外伺候的一名小太监就飞奔过来,拍拍掌心低声说:“李姑娘,万岁爷传召你去奉茶。”
李夕月端起刚刚冲好的菊花枸杞茶,尽力使自己稳健地来到暖阁口,犹豫了一下在帘子外说:“万岁爷,茶到了,您是移步东暖阁,还是――”
问了半截子,他就答话了:“茶送进来。”
李夕月偏身顶开帘子,端着茶盘进去,很担心他刚刚和军机大臣争执,情绪会很不好。
没想到他坐在上首的炕床上,抚弄着胸前的朝珠,一脸得意的笑:“夕月,今天我可真痛快!”
第67章
李夕月不知怎么回答皇帝, 但见他一脸的得色,不由也替他高兴,上前把菊花枸杞茶端上, 说:“万岁爷既然渴了,喝点茶吧。”
水是调得温凉适口的, 他端起大大地饮了一口, 然后摇摇头:“不该是这个茶。”
李夕月不知道他的意思, 眨巴眼睛正想说“菊花枸杞茶清热去火”,他已然一偏身下了那炕床,低头腻在李夕月额边, 说:“今日那么痛快, 当浮一大白才是。”
李夕月不由笑道:“万岁爷要喝酒,一会儿回畅音阁里,太后的寿酒管够呢。”
话没说完, 突然觉得腰里一紧,浑身一轻, 是被他抱起身了, 不仅如此,他还飞快地旋转了一圈, 李夕月腿上一阵凉――袍子都给转得飞了起来。
“放我下来!”她有些惊到了,但被放下之后, 又觉得刚刚那旋转实在是刺激得爽快!
昝宁放下她后,却没有撒手, 依然是揽着腰抱在怀里, 这会儿就势往后退了两步,坐在炕床上,而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今日得了甜头, 心情又好,忍不住再三求索,低头就吻她的嘴唇。
虽然还有些笨拙,但渐渐也如起舞一般,两个人你来我往,互相呼应,似那等“朦胧淡月云来去,桃杏依稀香暗渡”,迷醉得忘乎所以。
直到都透不过气来了,才恋恋不舍地分开。皇帝看她嘴角亮晶晶的,料自己应如是,不由一笑:“真是,放四个月前,打死我也不敢想。”
李夕月略略一扭,肩膀轻轻撞在他胸膛上:“讨厌,说得您多么委屈似的。”
见他拿手背去擦嘴角,她率先掏出手绢,把那点点晶莹拭尽,低头浅笑:“您嫌恶心,以后就大可不必。”
昝宁抱着她笑:“换其他人,大概真嫌恶心,但你没有,你是甜甜的,香香的。感觉还不够。”
他低头凝视怀中人,不知是靠得近的缘故,还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反正就是觉得她美――美得他怀疑自己的先前审美,一开始真没觉得她如此妩媚动人,为什么现在瞧着她心里就生出无尽的礼赞,觉得古来那些形容美人的诗词歌赋,无一不能用在她的身上了。
“夕月……”他轻啮她的耳朵,一朵小小的、凉凉的白玉似的,被他啜弄了几下又变得像玛瑙珠子,红红热热的。
“等这次的事成了,我给你位分吧。”
李夕月一愣。
这是他的告白?用这样的言语?
她心里有点凉下来。
他还在腻着她,从耳朵吻到脖子,间隙里低吟一般说:“不会从答应常在起步――太漫长了,要升到一宫的主位太漫长了。但是起先大概不能超过贵人,接着呢,你赶紧生个孩子,我尽快给你晋位……”
“万岁爷,”她微微地躲开,也小心不让他尴尬,“这事太要紧了,奴才还得想想……”
“不用你想。我会安排好的。”他的脸跟过去,嗅着她头发里的香气。
本来嘛,一道旨意的事,他已经快二十岁了,亲政也好几年了,其他即便不能完全做主,后宫里选、晋一个妃子的权力还是有的,只要按着规程慢慢来,太后和礼亲王的手再长,也不能抹煞他的这项权力。
但是李夕月此刻慌乱而冷静下来,对他的热吻也毫无反应了,她躲开了一些,然后说的话也坚决了一些:“万岁爷,您安排起来确实是一句话的事。但是,奴才还得想想。”
“想想”二字说得尤其重,不再仅仅是想的意思,皇帝也听得出来她的拒绝之意。
昝宁没有勃然而怒,而是疑惑地看了看她的表情、她的眼睛,然后有些馁然,垂头说:“你想想吧……”
“万岁爷……”李夕月想告诉他,她也没就彻底地否了,只是这事儿太大了,她实在心里难受得紧,无法这么快就下决断。
昝宁笑了笑:“别担心什么,我是说真心的,你慢慢想就是了。我等着你想好,不急。”
“您……”原以为他还会像以往一样威胁她一通,但他却显得如此宽容退让,甚至有点可怜,李夕月觉得自己像个罪人一样。
他默默地抱了李夕月好一会儿,听见外头大自鸣钟敲响的整点铃,才说:“这里处置好了,还得去太后那儿。太后知道礼亲王捏住了要紧折子这件事,我还得汇报一下。”
李夕月急忙起身,忍不住还要多一句嘴:“刚刚万岁爷挺高兴的,是不是有下落?”
昝宁不避忌她,点头说:“白其尉――就是白荼的父亲――灵得很,说记得军机处登过这件折子,但送上去以后没再关注。皮球踢得那帮子军机无话可辩,被我吼了一句之后,推脱说大约是这段杂务多,事情忙,哪一个环节出了纰漏,这就去找。”
“不会……影响到白章京吧?”
“不会。”昝宁说,“骂是一并骂的,他等于替达拉密黄琛顶了罪过,前头又没人和他商议,怪他也没道理。底下,就看礼亲王的做派了。”
皇帝还得继续去太后那里彩衣娱亲,承欢膝下,他体恤地说:“你刚刚立规矩站了挺久了,如果不想看戏的话,就不用继续去立规矩了。我今儿没叫白荼陪侍,估计她心里也慌,你去安慰一下,把现在的情形跟她说了,让她放心。我这里,叫太监直接安排肩辇――我也走不动了。”
和善地笑了笑,揉了揉李夕月的脑袋,低头在她耳边说:“但是刚才那件事,你要好好想,真的哪里为难,你也要如实告诉我,不能让我不明不白的,一肚子窝囊。”
李夕月看着他,满心的歉疚,抿嘴点点头。
太后那里的大戏,一直唱到夜里,起更后本来各宫是要下钥的,这日特别,也都留着门,直到二更时,皇帝披着一身寒气回来,见养心殿留守的宫女太监都出来迎候,他说:“这天,要下雪了。”
进了屋子,他先要茶,李夕月和白荼进门后,见司寝的宫女正在给他宽衣。他着意打量了白荼一眼,笑道:“明日朕赏你。”
白荼忙跪叩他的恩典,眼圈一下子红了。
皇帝这一日也疲劳,喝了一盏枣仁茶,洗漱过后就安寝了。
李夕月和白荼回到自己的屋子,钻在被窝里都是睡不着的模样。
白荼先开口道:“他这个人,让人感念时感念得很。我刚进宫的时候像你一样日日盼着放回家的那一天,现在,离着回家的日子近了,倒又舍不得这里,好像已经习惯了。”
李夕月好一会儿才说:“一辈子不能回家,实在是可怕。”
白荼叹口气说:“你说说家又是什么呢?”
李夕月突然说不出来。
所以白荼幽幽道:“父母在,是‘家’,是小时候、在闺阁里所待的家;女孩儿家年岁到了,‘家’就成了夫家,伺候公婆,照顾夫君,养儿育女,一辈子堪堪地就过了。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她在被窝里掏心窝子说话,热乎乎的气息仿佛在两个人枕边飘:“没有什么不变的东西,也没有什么路是一定不会走错的。家就是这样,我小时候听阿玛说的‘此心安处是吾乡’,在哪里心安定下来了,哪里就是自己的家了。”
李夕月知道这也是在劝她,她的心思现在越来越活动,活动得连她自己都怕,怕哪一天一冲动,就会对昝宁说:“好的,奴才愿意嫁给您。”这话要当真出口,只怕真真是覆水难收,一辈子就定下来了。
最后只能付之于一声喟叹:“姑姑,我怕呀。”
果然白荼问:“怕什么?”
李夕月不直接回答,翻了个身,亮闪闪的眼睛清凌凌地瞧着白荼:“姑姑,上次你说那个骊珠,怎么着也是万岁爷身边的人,怎么会就落得那个下场呢?”
白荼沉吟了一会儿,说:“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
这句话做引子,她的话匣子仿佛打开了:“骊珠是可惜,但也是可恨。万岁爷为了她,其实吃了很大的暗亏。”
骊珠是圣母皇太后身边最漂亮、最嘴甜,也最得宠的宫女。
宫里禁亲母和亲儿的过分接近,但禁到先帝去世,母子的情分还是可全的。
生了皇子公主的,母亲可以随着儿女入住王府公主府,像老祖宗一样颐养起来;儿子有幸登基了的,母亲更是可以一步登天,成为一国之养、至高无上的太后。
只是先圣母皇太后宫女出身,性格懦弱,当上太后之后自己先手足无措,又没有有力的家人倚恃,一来二去,只有唯母后皇太后纳兰氏的马首是瞻。
她倒也一直乐呵呵的,唯只骊珠心里一百个不服气,梳头的时候要说一说圣母皇太后的父亲承恩公怎么的只有个虚衔;侍膳时要说一说两宫垂帘,为什么国政都由纳兰氏的“御赏”章盖了才算数;值夜时听太后一旦反侧,便长吁短叹道是皇帝是太后肚子里出来的,不孝顺也不应该。
一山不容二虎,本来两位太后当政就是不容易的事,有时候意见相左,有时候偶有龃龉,太后纳兰氏心胸本就不宽,再听邱德山暗暗地回报,知道了骊珠这样一个搬弄是非的宫人,嘴上不说,心里已经起了杀意。
大约是圣母皇太后命格里当不起后福厚禄,儿子登基当皇帝才几个月,她已经绵延了一身的病,贴身伺候的骊珠不能把算盘只打在她一个人身上,少不得对来侍疾的皇帝昝宁使起了“功夫”。
昝宁小时候就喜欢和这位宫女姐姐聊聊天,觉得她又漂亮又善解人意,又是母亲信赖的人,长大了一些,又有她的刻意讨好,自然更是觉得解语花莫过于骊珠。圣母皇太后去世,她名下的宫人多半到了养心殿,骊珠跃过白荼等“老人儿”,一举成了养心殿说了算的大宫女。
二十七月孝期过,皇帝十六岁迎来大婚,先从午门大门里迎进了一后两妃,然后骊珠的心思就活动了,希望昝宁能给她一个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