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七侠山是桂县再普通不过的一座山,风水上没什么特别之处,邢慕铮不讲究这些,因此旁人劝他为双亲另择墓址时他并不为所动。
上山时田林文再提看风水一事,邢慕铮只敷衍应了两声。田碧莲道:“我看不必请人来看,这里的风水定是好的,不然怎么会出表哥这个大将军大侯爷!”
说罢她含情脉脉地看了邢慕铮一眼,邢慕铮不以为意。虽说有爹娘护佑是好的,但全将这些归功于风水,那末他多年的刀山火海岂不成了笑话?
这山并不高,几人说着说着话便到了。邢家父母用的是双坟合葬墓,娇娘找了人重新将四周的树砍了,堆土围了起来,碑也是她另外叫人打的。
李青时常叫人来打点,因此墓上并无杂草,很是干净。刘英一上来,就扑向墓碑嚎啕大哭,一口一个“我苦命的姐姐”,钱娇娘扯出一个嘲讽的笑,但很快消失。
田林文杀了一只大公鸡,抓着它淋鸡血绕着双墓走了一圈。钱娇娘拿出准备好的供品,摆了三碗放至墓前,又立了三个小杯子。邢慕铮拿出酒瓶,倒了三杯酒。
钱娇娘让邢平淳跪着磕了三个头,便叫他去附近捉虫玩。阿大也磕了三个头,跟着邢平淳去了。钱娇娘转头回来刘英还在嚎哭,她凄凄然上前,也跪在刘英身侧与她一同哭,“娘,姨妈来看您了!您心心念念的姨妈终于来看您了!”
刘英一僵,擦了眼泪继续哭,“姐姐呀,我的好姐姐呀,为什么你就这么命苦,连慕铮回来都等不到哇!我叫你不要走,在我家住着,你偏不听!我当初应该就是绑,也要将你绑在屋里!我好悔啊!”
刘英拿拳头捶着胸口,一脸悔不当初。
田林文长叹一声,拿了纸线与金银纸锭出来,“娘子,逝者以已,你莫太伤心,否则姐姐九泉下也难以安息呀。”
钱娇娘抹着眼泪,“可不是么,我娘死之前,紧紧抓着我的手要我找姨妈来,她说她要找英子,她一定要找英子,否则她死不瞑目!”
刘英背脊发寒,却听钱娇娘泪眼滢滢继续道:“我说娘呀,我一定带姨妈来看您,您可千万不要不瞑目!如今我可算将姨妈带来了,娘,您在天之灵,也可安息了!”
钱娇娘悲从中来,簌簌掉泪,刘英自是不甘势弱,愈发地嚎哭,生生挤出眼泪来。只是她听着越发心惊,借故想要起身,却被钱娇娘死死按着肩膀,“姨妈,我娘实在命太苦了,她在病床上惟一的念想就是想您,天天念叨着你的名字……”钱娇娘忽而眼神一变声音一冷,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所以,你就下去陪她罢。”
刘英扭头瞪向近在咫尺的钱娇娘双目,猛地推开她。
这厢田林文正在烧纸钱,钱娇娘被这一推差点往火堆里栽去,邢慕铮眼疾手快地扶了她的后背。钱娇娘稳住后推开邢慕铮,“姨妈?姨妈你怎么了?你推我作甚?”
众人只见刘英面目狰狞,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仰着天好似不能呼吸。
“娘子,娘子,你怎么了?”田林文吃惊又古怪地上前扶住刘英,钱娇娘也上了前来,“姨父,姨妈她怎么了?”
“我不知道呀!慕铮,慕铮,你快来看看!”
邢慕铮已然上前,刘英的眼珠子一看见他,就白眼一翻,跪在地下一栽头,不动了。那模样正好对着坟墓下跪低头,好似忏悔。
“娘子,娘子!”田林文大叫两声。
邢慕铮上前将刘英扶在臂上,凝重探向刘英鼻息,竟然已没了气。刘英与母亲相貌相似,邢慕铮见她如此就像看见母亲在眼前受苦去世一般。他心口一窒,难受不已。
田勇章与田碧莲两个在一旁傻愣愣地站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姨妈死了。”邢慕铮沉声道。
田林文像是听了鬼故事,他娘子死了?他娘子好端端地怎么会死呢?
田家兄妹俩同样不可置信,他们全都扑上来,抓着刘英使劲儿摇,仿佛这样刘英就能活过来似的。
钱娇娘站在原地倒抽了一口凉气,“怎么会!莫非是姨妈伤心过度,一时不堪负累便死了?”
这伤心过度,突然暴毙的是有的,但这放在他娘子对她姐姐身上,田林文是打死也不信的。他混沌间猛地清明,跳起来指向钱娇娘,“是……”
田林文只说了个你字,突然觉得呼吸困难,好似有人在勒他的脖子,他抓住脖颈,想大叫求救,但全发不出声音,忽而浑身如千万剐,田林文噎了一声,软绵绵倒在地下,也死了。
“爹!”田勇章扯了破锣嗓子尖叫,他跑过去推田林文,田林文一动不动,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
邢慕铮不必上前去,也知道田林文断气了。他猛地转头看向钱娇娘。钱娇娘一脸害怕,捧着脸道:“姨父怎么晕过去了!”
这边丧母的惊惶还没过,那边爹又倒下了,田碧莲爬到田林文身边,“哥,哥,爹他怎么了?”
“爹也死了!”田勇章六神无主地喊道,“爹也死了!”
田碧莲害怕尖叫,声音响彻了云霄,“啊――”
邢平淳与阿大就在不远处,一听叫喊连忙跑过来,钱娇娘喝道:“丑儿别过来,跟阿大叔先回马车去!”
“娘,怎么了?”
阿大见状有异,忙连哄带劝扯着邢平淳下山了。
钱娇娘凝视着地下的两具尸体,胸口交错回荡着释然悲伤与喜悦狠厉。
她信守了承诺,将田家夫妻带到了婆婆的跟前。
婆婆就是被这没心肝的夫妻给害死的。
还记得当年他们带着丑儿大清早地从桂县逃出去,钱娇娘原是想在就近找个州县隐姓埋名住着,也好能偷偷回去打听邢慕铮消息,可是邢母坚持要投奔妹妹刘英,说是有个依靠,她们这才千里迢迢去了梓州,路上遭遇很多事,花光了邢慕铮留下了银子。原以为到了至亲家就安生些了,邢母不想妹妹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相亲相爱的妹妹。一开始还好好的,可是不知他们从哪里听来邢慕铮战死沙场,她们就翻脸不认了,大冬天将她们赶出家门。那日起邢母就落下了病根,也成了她这一生没能过去的心魔。她每日都在病痛与愧疚憎恨中度过,无论钱娇娘如何劝解,药石如何进补,尽不管用,终是痛苦而终。
邢母临死前,抓着钱娇娘的手,叫她以后找到邢慕铮,一定要与他替她出这一口恶气。
邢母待钱娇娘不似媳妇更似女儿,钱娇娘与她感情深厚。钱娇娘一直牢牢记着邢母的话,记着要让田家夫妻付出代价。
田家人防着她,以为她会对邢慕铮说些什么,花些什么小花样。他们是太不了解她钱娇娘。
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惟有他们死,才能将这笔血债一笔勾销。
第八十八章
“是你!”田勇章突然跳起来,哭丧着脸指着钱娇娘喊,“一定是你,杀死了我爹娘!”
钱娇娘立在原处纹丝不动,“表弟怕是伤心过度糊涂了,我与姨父姨妈无冤无仇,我为何要杀了他们?”
“你……”田勇章哑口吃黄莲,他看向邢慕铮,再蠢他也知道,他是绝不能说出真相!
田碧莲扑在田林文的身上无助大哭,转眼间爹娘竟就在她眼前全死了!她一个小女子,就像大海里的扁舟没了依靠,怎能不叫她惶恐害怕。
邢慕铮黑着脸抓过钱娇娘,他压低了声音,“是你?”
钱娇娘抬眼直直望向邢慕铮,他眼中的怀疑如刀似剑,钱娇娘低头又抬头,扯了扯唇,眼中无波无澜,“侯爷,你又冤枉我了。”钱娇娘将“又”字咬得极重,她浑身戒备,有如既将上战场的战士,“我不知侯爷你听了什么谣言,但我问心无愧。”
她这一辈子,也不会告诉他,就是这两人,害死了他的娘。
邢慕铮甩开她,咬牙道:“蠢妇!”
田勇章抓了根断木冲上来,抡起来大叫头上就要打钱娇娘,邢慕铮将钱娇娘拉至身后,一把抓住断木,喝道:“放肆!”
田勇章哭唧唧道:“表哥,就是她,一定是她!一定是她杀了我爹娘的!你一定要为我爹娘报仇呀!”
田碧莲这时也从田林文身上抬起头来,“表哥,表哥,就是这毒妇!她害死了你的亲姨妈,我的亲娘!表哥,你可不能作视不理呀!”
“胡说什么,姨妈姨父暴毙,谁也不知情况,便先将他们抬回家去,再做定论。”邢慕铮扔了田勇章手中的断木,“你,背你娘下山。”
田勇章瞪眼,“我背?”虽是亲娘,但她已经死了呀!
正值此时,一穿土色布衣的男子自一径小道中走出来,他看向地下横着的一男一女似是死了,皱眉粗声道:“我是桂县衙门的捕头陈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陈卓的确是桂县衙门的捕头,只是今儿并不是他当差,他来这山里,也正是因为一位友人去世,他与别人一起来送葬的。他才与人扶灵上山,就听见一声惨叫。他放心不下,便顺着声音过来查看,还未到跟前,就听见有人说爹娘被杀害了。
现下两具尸体横在地下,陈卓自是重视。他上前仔细察看两具尸体,皆余温尚存,才死不久。死状一致,看样子全是暴毙而亡。
“官爷,我爹娘是不是被人害死的?是不是被……”
“田勇章。”邢慕铮沉沉道,“闭嘴,退下。”
“表哥!”
“退下。”
田勇章一心想揭露钱娇娘,可终不敢不听邢慕铮的话,他咬着牙后退了两步。
陈卓站起来看向邢慕铮,只见他年纪轻轻,却气度不凡,不似寻常百姓,于是上前拱手道:“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敝姓邢,名慕铮。”邢慕铮平静道。
陈卓在嘴里将这名字咀嚼一遍,惊讶道:“您是邢将军!”
燮朝哪里有人不知道邢慕铮的威名?陈卓虽知邢慕铮祖籍桂县,却从未想过竟会在此见到真人,况且还是这副混乱场景。他忙下跪,“下官见过邢将军!”
邢慕铮道:“陈捕头请起,我已卸甲还乡,不再是将军。”
陈卓这才记起邢慕铮已交还虎符,天家御赐定西侯,他起身改口称道,“定西侯爷,下官斗胆,不知此处发生何事?”
邢慕铮轻叹摇头,张了张嘴,却是偏头与钱娇娘道:“夫人,你来说罢。”
钱娇娘微微一僵,指甲刮了刮指腹,才颤着声擦了擦眼角,道:“陈捕头,这儿是我公婆的坟前,这地下死的是我婆婆的亲妹与亲妹夫。他们远道而来,原是来走亲戚。并且他们未曾见得婆婆最后一面,便要来桂县拜祭我公婆。我婆婆与姨妈本是孪生姐妹,感情本就与一般姐妹更深,我婆婆说当年十里八村的,谁人不夸赞她们姊妹情深。姨妈也是一说起我婆婆来就伤心垂泪,不想今日过来,更是煞不住了,哭得肝肠寸断的,我还未反应过来,姨妈她就……死了。姨父眼见姨妈不对劲,跑过去一看姨妈死了,他俩夫妻情也深,怕是也痛苦不已,随姨妈去了。”
钱娇娘说罢,掩面哭泣,“陈捕头,你说这叫什么事呀,我可怜的姨父姨妈,竟就这么去了!”
陈卓办案十余年,不是没见过伤心过度一命呜呼的,只是头回见这一死死两个的。妇道人家也就罢了,这男儿汉子也一伤心就死了?况且邢侯身后站着的应当就是死者儿子,他先前笃定是邢侯夫人害了他爹娘,莫非这是一场谋杀?
陈卓点头沉思,视线不免又瞟向地下的尸体。邢慕铮抬了抬眼皮,盯着陈卓看了一会,又转头看向擦鼻子的钱娇娘。钱娇娘似是感觉到他的视线,瞟了他一眼,又淡淡收了回去。
田碧莲哭泣道:“捕头大人,我爹娘向来身子康健,怎会突然暴毙身亡?定是有人害他们!”
陈卓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他再次认真打量二人死状,确实就是暴毙死状,不似中毒,只是兴许有高明毒药,能让人看上去就跟猝死一般,但凶手是如何在人眼皮子底下,连杀二人?还是在此之前,他就已经将毒下给了被害人?
陈卓站起来,拱手与邢慕铮问道:“侯爷,请问此二位死者,来之前吃了什么东西?”
邢慕铮不答反问,“陈捕头这是何意?”
陈卓正色道:“下官只觉贵府姨父姨妈死因有些蹊跷,故有此一问。”
“哪里蹊跷?”
“这……平白地伤心过度死了两人,未免太巧合了些,不知死者生前可有仇家?亦或是与谁有龃龉过往?”
田家兄妹全都张口想说钱娇娘,但他们毕竟年轻,虽有狼子野心,不过都是做做白日梦,一遇大事脑子都成了浆糊,哪里还转得过弯来?他们既便想说他们与钱娇娘有大仇,但这实话一说出来,表哥知道了实情,恐怕死的就不止他们爹娘了!于是兄妹两个都只能愤愤咬牙。
第八十九章
邢慕铮道:“姨父姨妈都是老实本分的人,怎会有甚仇家?况且他们远自梓州而来,人生地不熟,住在侯府中难得出去,又怎会与人龃龉不合?”
陈卓继续问:“那府中……”
“我夫人十分尊敬二老,他们一来就为他们打点得妥妥当当,她也一再告诫下人要十分尊重,因此府里上下见了姨父姨妈无不敬重。”
陈卓摸着腰带沉思。这杀人总得有个由头,倘若双方都相安无事,又怎会无缘无故去害人?他看定西侯爷说的并不像谎话,又或者,他也不知情,亦或在包庇他人?若是包庇却也说不过去,邢侯被封玉州领主,那里便是他的天下,他的夫人即便要杀此二人,完全可以在玉州城内动手,哪里有官府敢管她?多想无宜,既然事儿已经出在桂县,他便按章程办事便是。
“侯爷,依下官多年办案经验来看,此事实在有些蹊跷,可否让下官将人抬回衙门去,让忤作仔细查上一查?”
邢慕铮断然拒绝,“不必。”
陈卓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