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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节

  村子上的人不愿叫他看病,又唯恐他走……走了就真没人能看病了,于是想尽办法说服村长,将他扣在村子里,不许他出去。

  刘泽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众人的帮助是没有意义的,反而因为他的帮助,让他束手束脚。治人时畏惧村子里的传言,要根据大家的口碑来判断值不值得治一个人,又应该治到什么份上。他已经如此小心翼翼,也无法换得村民的真心。

  他是有被利用价值的,所以不能离开。可他的利用价值也是要被权衡的,所以他要遵从当地的规则。

  刘泽世醒悟,他原本不必被困在这里!原本不必受这些拘束!

  只要两年期满,他就可以重新回到自己原本的医院做医生,带着支边的荣誉与履历,没有人会知道,他究竟在这里救了多少人,又治好多少人。可要想离开,他必须做一个无用的医生!

  镜头旋转着拍着众口铄金的画面,小提琴的声调突然斜斜拉出,一声孤独的悠扬伴随着画面里刘泽世毫无征兆地拔步狂奔,仿佛要冲破束缚。他奔上一个地势微高的土坡,俯视着稀潦的村落。背景乐再次变成了古典乐的旋律,村庄安稳的生活着,没有因为刘泽世的到来改变过,当然,也不会因为刘泽世的离开所改变。

  刘泽世昔日眼神里坚定又天真的光彩已全然消逝。

  他坦然仰望天空,明日已被乌云遮蔽,他无需畏惧刺眼的阳光,冷笑着直面浓密的云层。

  刘泽世身上的白大褂已经脏了,脏得与画面中的黄土几乎能归为同一个颜色。

  就在下一秒,刘泽世扯下了身上的白大褂,狠狠掷在了地上。

  自此之后,城里来的刘大夫,在村子里彻底沉寂了。

  那像是一个重要的节点,刘泽世看起来不再像一个飞扬的年轻人,他跟着村子里的日升月落作息,脚步缓慢闲散,表情麻木。他与起初的装扮看起来没什么不同,每天早晨依然会刮干净胡子,穿好衣服。可神情间微妙的颓丧,让眼前的刘泽世仿佛变了一个人。

  盛林看得有些咋舌。

  脸还是他喜欢的那张帅气精致的脸,可扪心自问,如果有一天他需要面对这样的傅子越,盛林恐怕不会再生出半点旖旎情感,也不想再与这样的傅子越亲密了。

  是怎么做到的呢?

  刘泽世的一日三餐都有隋瑶饰演的女孩照应着,吃得不好,但都能果腹。

  刘泽世也不在乎,他画了一个挂历,每天在格子上叉掉一天,等待着回城的倒数日。

  但女孩家里是希望她跟了刘泽世的,还给女孩出主意,叫她生米煮成熟饭,过了两年刘泽世走的时候就带她一起到城里去过好日子。

  可小姑娘抹不开面子,不敢和刘泽世发展。

  看刘泽世寂寞孤苦,女孩家里便更想见缝插针,让女孩主动一点,不要害羞。城里的女人都大胆,男人就爱这样的。

  逢一日夜雨,女孩送了晚饭到刘泽世家里,雷雨交加,一时走不脱。两人同处一室,外间愈发瓢泼,越显得小小的土房子里存着一点仅剩的温情。

  刘泽世让女孩坐在屋里,怕她冷,就找了自己的大衣给女孩披着。

  可他只站在窗边,笨拙地吸一根当地的土烟。

  灯光摇曳,傅子越饰演的刘泽世却站在阴影之中,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帘上。

  女孩和他说些暧昧的话,他半晌才接一句,显得沉默非常,与刚刚来到村子上的模样已经截然不同。

  刘泽掐着烟头,在窗台上按搓着烟蒂,手指无声发力。

  女孩低声絮语,柔诉衷肠,渐渐向他靠近。在女孩的描述里,刘泽世是个负责任、胆大心细又有魄力的年轻医生。他像是一束光,照亮了女孩的眼前,他治病救人,是女孩心中的楷模。

  可刘泽世听着这样的称赞,只是眉头越来越紧蹙,眼神也逐渐飘忽。

  观众看得出来,看似表白的话语,无不对照着刘泽世支边前所憧憬的、自己即将成为的样子。他就是想成为这样治病救人的医生,到最需要他的地方去,到最贫瘠的地方去。他想要帮助穷苦的人,在他眼里,生命是平等的……可当他真得走到这步田地的时候才发现,当年的理想是一纸荒唐梦。

  而这样是对的吗?

  一切真的无解吗?

  刘泽世指间死死掐着烟头,沉默又挣扎,画面从上至下缓缓前推,视觉效果不断逼仄。伴随着越来越嘈杂和强烈的大雨声,女孩努力的褒扬几乎都要被遮掩,画面的压抑感呼之欲出。

  就在镜头将要推进极致的时刻,重重地门板拍打声响起,有人隔着门哭喊:“刘大夫,救救人吧,要出人命了!”

  村子里有人夜间冒雨从坡上滑下来,又被滚石砸了,大出血止不住,急求刘泽世帮忙。

  情形被形容得夸张,刘泽世第一反应就要拎着自己的应急手术箱赶往现场。女孩为人机敏,立刻反应过来,抓住了刘泽世的衣袖劝他不要去。救不活的病,不好治的病,可以不救不治,可村子上人人知道他是城里来的医生,家里有钱,要真是救不好,兴许要被赖上一辈子。

  刘泽世闻言也一瞬间迟疑,女孩说得没错,他也早知道这村子里的人心如何。

  他想了想,果真放下了手里箱子,扭头回了屋子。

  女孩正以为他回心转意,却见刘泽世猛然拉开了衣柜。

  他还有一件压在箱底的、崭新的、干净的白大褂。

  刘泽世想也不想的把白大褂藏进雨披里,重新拎上东西,跟着来报信的人出发。

  大出血手术,刘泽世没有办法拍片子,没有办法做最严谨的消毒。他没有任何人的帮助,只能简单先缝合严重创面止血,同时要求村子里的人打120,一定要喊来更专业的救治。

  可就想女孩担心的那样,他的手术只能暂时止血,男人被滚石砸中了头,很快人就没了意识。

  夜至三更,刘泽世苦苦支撑,等待救护车来。

  可是唯一来的人,是夜里被喊醒的穆大哥。

  “救护车呢,我让你们喊的救护车呢!!!!”刘泽世绝望地咆哮,他双手都是血,却不敢抓着穆大哥质问,只是徒劳地在虚空攥紧。

  他眼底都是红血丝,白大褂上虽然有血,但大体还是干净的。

  此刻的刘泽世,看起来又像是那个年少莽撞的医生了。

  而穆大哥不疾不徐点一支烟,定定地望向刘泽世,“小刘啊,你就是大夫,我们叫救护车做什么呢?”

  画面急转,雨下了一整夜,天亮都透着灰暗,淅淅沥沥的水仍落个不停。

  刘泽世坐在门口的泥滩里,一动不动,村民抬着担架,将未能抢救回来的村民抬了出去。

  隋瑶饰演的女孩从家中醒来,她隔着门听到父母在外面大声的议论。

  “听说了吗?那个刘大夫杀了人,他剪了人家的肠子,弄死了那个……”

  女孩脸色骤白,电影再度转场。

  刘泽世正狼狈地从地里试图爬起身,可警笛声却远远传来。

  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目光死死地锁在穆大哥身上,他没有质问,却在瞬间找到了答案。

  穆大哥轻轻一推,刘泽世一屁股摔回泥潭里。

  “我们这里,不需要你了,刘大夫。”

  刘泽世的白大褂上,再次沾满了污泥,他张了张嘴,眉头蹙紧又松开,最终竟无奈地笑了。

  “我只是想来治病救人……我只是……”

  他没有解释,警察已经过来将他拘起,塞入警车。

  转场后就是刘泽世被家人和老师从警局中保释出来,村子里已经找了律师对他提起诉讼,警局暂时不会拘押他,但刘泽世也需要应诉。警察流程化地将后续的事情告知他的家人,他的老师见刘泽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忍不住过去替他宽心,“哎,你救那个人干什么,不救也没这个事了……”

  刘泽世抬头,镜头给了他一个极正极大的特写。

  他的眉头微微动了下,像是想皱,又犹豫了。

  最终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片茫然,轻声反问:“我不救吗?”

  下一刻,画面猝然黑暗。

  银幕上只浮现出三个白色的字——行难医。

  难,不是困难的难,是灾难的难。

  第83章 报个平安

  电影在令人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收尾, 极具卢易生的个人风格。字幕浮现, 场中掌声不断。

  国内电影人纷纷咋舌于这样的题材是如何过审,也惊叹于卢导讲述故事的能力。纵使是一个气氛沉闷又压抑的艺术电影,故事的完整性却丝毫没有受损。卢导年事虽高,在讲述和艺术展现的手法上都很克制,点到即止,却留着无数让人值得推敲的视听伏笔。

  电影主创在台上简单发言致谢后,就一起回到休息室略作调整, 艺人补妆, 前来观影的评审会主席和几位评审都前去和卢易生导演寒暄, 卢导被国内禁拍的时候在海外旅居过几年,英文虽然学得不地道, 但足够交流了。几位评审都被电影触动不少,握着卢导的手简单谈了感想,对故事内容和导演手法称赞不已。殷若瑜也在其中,见到卢导便热情上去拥抱,谦慎又温柔道:“卢导真是太厉害了, 我好喜欢。”

  盛林本是想跟着傅子越去补妆,一扭头听到大嫂的声音,又忍不住好奇。

  傅子越看他神情, 便道:“不用陪着我, 想过去就过去。”

  盛林其实也有一肚子话想和傅子越说, 迟疑了一瞬, 想着两人晚上有的是时间交流, 便嘿嘿一乐,跑去导演身边凑热闹。

  盛林站到卢原身后的时候,卢易生正沉稳地笑,他拍了多年电影,各大电影节也参与过不少。此刻很是气定神闲地与大家交流着。

  这一届的评审团主席是欧洲老牌男演员,曾经是话剧演员出身,随后拍了电影,还发展到了好莱坞,是实力派的代表,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他抱臂慨然道:“这让我想起很经典的故事,萨勒姆的女巫……关于群体性的谎言,这种荒谬的事件经久不休,您拍的很有意味,是我会想要再看几遍的那种作品。”

  卢易生导演颔首,解释了几句自己的拍摄意图,“这个故事和我家乡发生的真实事情有很多关系,很多时候科学是无法战胜愚昧的,因为科学是冷冰冰的一种定式,但愚昧是人为制造的一种情绪。我们人还是很强大的,我们能战胜很多我们想战胜的东西。”

  他这句话半认真半玩笑,评审们听完都很给面子地捧场笑起来。

  没聊几句,工作人员前来催场,媒体都已转到发布会场地中,请主创们移步外间。

  评审团本该就此与大家道别,可偏偏评审团主席左右四顾,并不急着走,像是在寻找什么。

  工作人员见状立刻凑上前询问是有什么需要,主席忖度须臾,直接向卢易生导演开口:“您这部作品中的演员是专业演员吗?还是选择了当地居民?”

  卢易生导演微笑,“我的演员都是专业演员,每一个。看样子您是对演员很感兴趣了?”

  “您的男主很厉害,演得很自然,虽然我是学院派出身,但我很喜欢这样自然的表演……”

  主席话音方落,补好妆的傅子越便大踏步从化妆间走了出来。

  卢易生导演回头看了眼,就侧身向傅子越招手。

  傅子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先看了眼站在导演身后偷笑的盛林,随即才往前走。

  他刚重新整理了发型,整个人穿着天蓝西装,内搭是一件真丝的衬衫,看起来矜贵又倜傥,与电影中略显质朴和执拗的年轻医生气质截然不同。

  评审团主席当即眼前一亮,惊叹道:“god,确实是演员,他和电影里太不一样了。”

  卢易生剪片子已经看过成百上千遍傅子越的表演,对他来说,傅子越就是个帮他讲故事的“工具人”,他有上百条傅子越比成片中可能表现更精湛、情绪爆发更精准的素材,但卢易生未必会选用。卢易生最后挑选的都是更适合这个角色的、更贴近自己想象的一条。

  也因此他知道,傅子越还有多少藏在素材库里关于优秀的秘密,没有被展现出来。

  卢导拍拍傅子越肩膀,特地在此刻替他向评审团主席做了引荐介绍。

  然而时间有限,主创即将上台。评审团主席只来得及与傅子越相互握一握手,主创们便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前往发布会场地。

  盛林慢了半拍才跟上大家的脚步,他听见发布会场地中已经传来雷动的掌声、欢呼与尖叫。

  毋庸置疑,这是一部很好的作品。盛林虽然不是学电影的,但他私下本就爱看这些,在国外的时候接触得也多,阅片量不少,主观感受上他已经被卢易生导演节略又冲突的手法所征服,电影带来的压抑与窒息,结尾与男主被迫共情的茫然与困惑。整部作品都宛如一个大写的问号,狠狠冲进人心,让你无法逃避地思索故事所揭开的问题。

  可是比起这一切,更让盛林关心的是,这个作品会给傅子越带来什么……

  大家都像评审团主席那样认可他吗?

  外面那些大喊“bravo”的人有几个是为演员而呼喊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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