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后面前,萧铭修从来不会缺礼数。哪怕他如今贵为天子,也对这个母后尊敬有加,该行的礼一样都不会少,人前人后给足了太后面子。
大多数时候,太后也不会让他真把礼行完,都是提前把话说了,好叫他省些事。
萧铭修见她确实面色不好,便走过去坐在次席上,倾斜着上身看向太后:“母后,都是儿子没有管束好后宫,惹母后心烦了。”
太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这哪里是他一个男人能管得住的,宫里头的人想要动手,有一万个法子叫人瞧不出来。当年若不是她和先帝感情深厚,手段严苛,后宫也不能如太医们所见所闻那般风平浪静。
“你还年轻,今年宫里又要进新人,孩子早晚还会有的,不用太着急。”太后这会儿反而来劝他了。
萧铭修苦笑道:“可都五六个月了,就这么没了……”
太后一见他这个样子,又想起之前淑妃说的那些话,自然就有些心疼:“你父皇得孩子也晚,年轻的时候前朝事忙,你大哥也是二十来岁才有的。”
先帝很尊重太后,也知道要想前朝后宫稳固,必须要有能立得住的嫡长子才行。是以等太后诞下嫡长子才让其他妃嫔生子,萧铭修这般来得晚的,跟太子是差了许多岁数的。
萧铭修就低下头去,显得十分难过。
太后也很不好受,虽然她的心一分给先帝和先太子带走,一分又给了王家,还有一分是她自己,最后一分,却也给了这个在她膝下十几年的养子。
他难受,她就能开心吗?那必定是不能的。
太后沉思片刻,这才道:“前朝的事多,你刚登基没几年,自然很容易多操劳前朝的事。后宫你不经常来,妃子们又怎么能怀上皇嗣?过些时候相图就能送进宫中,母后给你仔细选选,你跟母后说,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太后这话刚一出口,萧铭修心中立即就闪出一道倩影,他自己也有些愣神,好半天才道:“母后喜欢什么样的?儿子就喜欢什么样的。”
这一听就是恭维话,但是太后却爱听极了,她脸上的表情缓和许多,看着萧铭修的目光越发慈和起来。
“说什么傻话呢,母后还能管你一辈子?”太后慢慢道,“这后宫是你的,妃子们也都是你的,母后只是暂时帮你看着。等你以后有了皇后,她才是真正应该给你操心后宫的人,你且说说,想要个什么样的皇后?”
她一边说着一边慈爱地看着萧铭修,脸上的神色很认真,一点都不作伪。
萧铭修这一次是真的愣住了。
早年他刚登基时,各部尚书、宗人府与安和殿的阁臣们都上书奏请提早立后,那时候先帝虽然刚驾崩,但国孝不过三月,出了热孝皇帝其实是可以大婚的。
但那时候萧铭修一个不想立即跟太后起龌龊,再一个真的不想再立一党外戚扰乱朝政,便依着太后的意思直接说要给先帝守满二十七个月,朝臣们久劝无法,这才压了压心思。
到了今年一出孝,这事便又被重新提及,但此时的萧铭修也与三年前大为不同,早就不是朝臣说什么便是什么的时候了。他每天那么忙碌,实在懒得废话,便把那些不知所谓的折子扔到一边,看都没看。
他不主动提,太后也假装不记得,年初时她还存着几分幻想,但看了看王家及姻亲家中都没有合适的女儿,这才渐渐放下坚持。
因为是养母,所以她更谨慎,也更想跟皇帝加深血脉维系。
但是她现在渐渐发现,这样只会把皇帝往外推,让他们母子之间的感情越发淡薄,这样是不行的。
所以今岁新年过后她就一步一步往后退了开来,时至今日,在王氏子弟为官不当,罪该致死的时候,她一句劝解都没说,也一丝一毫都没管。
皇帝大了……她不能再多管下去。
否则一段母子情深的美谈,便要成为史书上让后人看笑话的宫闱丑闻。
萧铭修沉思良久,还是没有说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他只说:“如今宫里有母后,儿子前朝事多,哪里有心思选立皇后。”
兴许是因为太后带起这个话头来,萧铭修的面色好了许多,再无刚刚失去血脉皇儿的悲痛。
太后见他有些不好意思,不由也浅浅笑了:“这有什么不好讲的?我皇儿哪怕不是九五至尊,也是渊渟岳峙、丰神俊朗的大好男儿,有的是闺秀想要嫁你为妻。若是明个我下懿旨着礼部给你选后,你看礼部的折子能不能堆成山。”
她本就想开导萧铭修,不叫他总为这憾事难过,说着说着,自己竟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等以后萧铭修有了皇后,宫里的事情就可以交给皇后来操心,她跟萧铭修的关系就又能恢复如初,不再如现在这般隔着宫权和利益,变得越来越冷淡。
但萧铭修这会儿的神思却越发清明起来,他脸上是举棋不定的羞涩,心里头却把前朝所有的利害关系都思考了个遍。他不是不信太后此刻对他的慈爱和柔情,他是真的不太想接受一位陌生的女性成为他的妻子。
这短短三年,他身边确实有不少宫妃,可三年过去,这些女人之于他也依然只是单薄的封号而已。
只有一个人,在她们之中是最鲜活,也最叫他放心的。
但他绝对不会当着太后的面先开口,也不可能现在就下定决心,他自己还没明白到底是为何,只想等以后水到渠成,再去尘埃落定。
太后见他坚定地摇了摇头,便也沉默下来。
她有点难过,更多的还是心疼:“顺嫔的事不能代表所有人,你若是现在还不想立皇后,不如先封个贵妃吧?”
萧铭修心里一动,这一番母子较量中,只有这一句是他真正要等,也最后终于等来了。
他这一次没有违逆太后,只说:“母后若是实在懒得打理宫中琐事,便选个您喜欢的立贵妃,不拘哪个,儿子都喜欢。”
他自己不选,却在听了刚才太后跟德妃那一席话后,把主动权放到了太后手中。
萧铭修坚信,以太后的聪明睿智和犀利眼光,她一定会选最合适的那个人。
这个人既能迎刃有余处理好宫事,她的身份背景足够漂亮且德行俱佳,在前朝后宫都有甚好口碑,不会叫任何人诟病。再一个,她懂得进退有度、拿捏分寸,能很好的弥补母子两人之间的关系,不会搬弄口舌是非。
最最重要的一点是,萧铭修喜欢她。
就看平日里他对后妃的态度,这个人不说是最独特的,也肯定能叫他惦记在心里,日日都放不下。
太后见萧铭修嘴上说的不在意,放在膝盖上的手却不由自主收紧了些,心里头有些好笑,也有些感慨。
他长得更随他生母,可性子却跟先帝爷一模一样。
太后不由想起小时候的他,又白又俊,可爱非常。
那一日她刚把他领到坤和宫,萧铭修便睁着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眸,轻声问他:“母后,以后儿子就是你的儿子了吗?”
当时太后是怎么回答他的,她至今都能记得。
她记得自己牵起他的手,领着他往偏殿给他准备的寝殿行去:“你原来就是母后的儿子啊。”
他从会说话就叫她一声母后,这么叫了二十几年,也算是难得的母子情分了。
想起过去的旧事,太后也没再为难他,只利落道:“淑妃……淑妃谢氏自来德行有加、聪慧和善,她机灵懂事、稳重大方,做这个贵妃,最是合适不过。”
萧铭修的心落回实处,他面上有些难以置信,更多的还是感激。
“儿子,多谢母后。”他诚恳说道。
太后不由叹了口气:“你喜欢她,她又稳重,母后自然不会让你心里不踏实。等小年宫宴母后就亲自给你下懿旨,年前便让礼部、宗人府和钦天监赶一赶,新年礼后宫这也好能有人站在我身边了。”
大楚历代贵妃位同副后,在当朝没有皇后的情况下,可以特例参与大小祭祀,可以陪伴太后或皇帝一起祭天地,除了没有皇后凤玺金册,祭祀时位置略有些靠后,也不能主持亲蚕礼,其实是真不差什么。
萧铭修一直没有大婚,他身边的贵妃便越发尊贵,自来跟旁的妃子不同了。
“儿子惭愧,一直让母后操心了。”萧铭修不顾她劝阻给她行了大礼,这才起身说道。
既然太后低了头,萧铭修也要给送上甜枣,一点都不得了便宜卖乖。
“母后,儿臣记得王家虽然没有合适的闺秀,但是王氏外家陈家却有适龄的女儿,如今两位皇弟尚未娶亲,老七也即将弱冠,不如叫儿臣也沾沾光,给一对璧人恩赐良缘?”
太后眼睛一亮。
母子二人的目光交会,不约而同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陛下:计划通~
第62章
有些事说开之后,那种无形之中竖起的芥蒂便会消失不见,正如此刻的母子二人一般,越说气氛越融洽,看起来竟有种久违的相谈甚欢。
萧铭修见太后开心地接受了他的提议,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这会儿才发觉有些口渴,喝了一口温茶,便继续道:“母后,其实宫里的妃嫔都已很好,儿子又不是那等朝秦暮楚的贪欢性子,宫里立那么多妃嫔主位也不是很有必要。”
太后微微一愣,她认真看着萧铭修,等他继续下去。
萧铭修就冲她笑笑,态度很是诚恳:“老七老八都到大了,恒王叔家的堂兄、礼王叔家的两位堂弟也都到了适婚的年纪,应当开始瞧看起来。其实这也是儿子的不是,若不是儿子坚持为皇考守满二十七个月的孝,他们早就能成亲,何苦等到这时。”
他说的倒是在理,不过这些年太后一直只操心王家、前朝和萧铭修的事,宗室这些婚丧嫁娶她就有些忽略,是以许多到了适婚年纪的宗室子弟便一直没有成婚,皇帝和太后没有这个意思,他们也不好自己上折子求。
便就蹉跎到了现在。
“我也是年纪大了,皇儿前朝事那么繁忙,这些宗室本应由我来操心,结果却忘了干净,”太后捏了捏太阳穴,又看他,“不过皇儿到底是皇帝,也正年轻,宫里一个新人不进是不成的,不如等相图来了,我领着四妃给瞧瞧看看留三五个好姑娘,然后再找宗人府安排宗室的亲事。”
萧铭修这才道:“又要劳烦母后了,等过完年开春时节,儿子一定陪母后去玉泉山庄散散心。”
太后慈和地看着他,见他脸色已经缓和回来,便笑道:“你快去忙吧,顺嫔的事母后帮你安置,一定叫她养好身体,你就不用操心了。”
萧铭修便顺从地起身冲她躬身:“那母后先小憩片刻,儿子告退。”
他说罢大踏步地匆匆而去,片刻之后,皎月安静走了进来。
太后的脸又沉了下来:“顺嫔那真的不成了?”
她还是有点不死心,若是这个孩子能养住,不论男女都是天佑年的大喜事。
皎月冲她行了礼,这才起身回:“娘娘,顺嫔娘娘不仅小产,还引起产后血崩,虽然血是止住了,但是太医瞧着面色都不是很好,应当于后有碍。”
于后有碍,便是说这一次小产伤了顺嫔的身,以后恐再难有子嗣了。
太后手里慢慢盘着那串莹润油光的蜜蜡佛珠,低低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也是她自己不经心罢了。”
太后在宫中三十载,见过的人数不胜数,不光是后宫的妃嫔们,前朝的大臣她也能镇得住,顺嫔那点小心思,太后一看就看明白了。
顺嫔是害怕了。
无论外人逼迫也好,她内心软弱也罢,打心底里,她都不是很想生这个孩子。
她甚至都没有考虑过这个孩子如果是个女儿怎么办,一心只怕生出皇长子来,她不相信自己,也无法依靠家族,这个孩子对于她来说已经成了非要摆脱不可的累赘。她原本就不受宠,皇帝一年到头能去上三五此次就算不错,再往前一步是敢都不敢想的。她是潜邸旧人,又有嫔位在身,就这么平平凡凡过下去也未尝不可。
这个孩子刚来的时候她或许很喜悦,也很高兴,担当热情全部褪去,等她清醒过来之后,她才发现因为这个孩子带来的变化和磨难才刚刚开始。
她从来不是坚强的人,不聪明也不勇敢,哪怕孩子生下来她也无法保她平安长大,还不如现在就不生。
太后的脸色渐渐沉下来,一想起顺嫔这般软弱无能她就很生气,她低声道:“当年苗氏不过是低微的淑女,在宫里无依无靠,她都能有勇气把皇儿生下来,还养得这么好,虽说因为身子不好早早故去,如今不也被追封为太后了?”
皎月立在下首,阑意守在太后身边,只听她最后说了句:“人啊,还是得勇敢一点,才能走出不一样的路来。”
萧铭修出了西暖阁,这才让宁多福取了帕子,漫不经心擦了擦手心的汗。
宁多福道:“陛下不如先去偏殿坐一会儿,先用些午膳,等安辛那忙完,还要再来跟陛下禀报。”
萧铭修这会儿倒是有些胃口,他点点头,转身往南面走去。
百嬉楼很大,日常都是用来开宴席听戏,考虑人多事多,在两层楼的东西南北各修有一间暖阁,方便贵人们小憩。
萧铭修进了暖阁坐下,这才缓了口气:“弄些好克化的,快点呈上来便是了。一会儿沈雁来那审完,也叫他先过来。”
宁多福便躬身退出去,不一会儿就端了一碗皮蛋瘦肉粥进来:“陛下先垫补,开开胃。”
等御膳上来,萧铭修才慢条斯理拿起筷子,因为过了平日里的饭时,他也不是太有胃口,用得便有些没滋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