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热,厉紫廷又是格外的火力壮,所以身上穿得很单薄,只在白衬衫外面套了一件紫缎子马甲。马甲很合体,箍出了他那一段很秀气的腰身。腰身下面是西式长裤,裤线笔直,一眼望过去,真想不到裤管里头会藏着那么有劲的两条腿。
万家凰虽是来求和的,但碍于面子,对着他还是横眉冷对:“早饭吃了吗?”
他倒是一派平静:“吃过了。”
她看出来了,他那平静乃是一种伪装,如果此刻进门的不是她,是他的敌人,他照样也可以这样平静。
“我早上去医院看过了三弟弟,他断了两根肋骨,要在医院躺上好一阵子。等他养好了伤,也不会再住回家里来了。这个人从此就算是和我们没了关系,我们都不要再提他了,好不好?”
“我没意见。”
万家凰咂摸着他这句回答,感觉他像是还带着气,便继续说道:“今天没有那样的冷,你要是愿意,我们出去走走,如何?也许我们出去散散心,情绪好一些,就能把我们的矛盾解决了。”
“我愿意。但是在出门之前,我还有一个请求。”
“你说。”
“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去见冯楚了。”
万家凰有点惊讶:“你干嘛这样防着我?你不会怀疑我对他有什么感情吧?”
“我没怀疑你,我只是讨厌他。”
“我知道你讨厌他,所以不会再让他回来了。我去看他,也无非是碍于情面而已,毕竟他是在我家里受的伤,大过年的,哪能只派一个仆人陪着他呢?况且我也不会天天去――你让我天天去,我还嫌麻烦呢。”
“我知道你的考虑,但是为了我,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去见他了?”他直视着她,平静得没了语气:“我实在是,非常的讨厌他。”
万家凰迎着他的目光,心里猛的泛上了一股不是滋味的滋味。
如果她确实是和冯楚不清不楚,那么她能理解厉紫廷此刻的要求;可她对冯楚其人,当真一直是心底无私天地宽,这一点,厉紫廷也应该是知道的呀!
他烦冯楚,就要求她连基本的礼节都放弃、从此和冯楚隔绝,是的,这件事她能办到,可问题是人生漫长,他今天可以烦冯楚,明天也能烦别人,难道她从此就只能跟着他的步伐走、他厌恶了谁、她就和谁绝交吗?
可她也是个独立的人,为什么因为恋爱了结婚了,就要失去人格和自由,成为他的傀儡?这合乎道理吗?这样对吗?
“我预计他会在医院里住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我会让张顺出去给他找好公寓,他出院之后就可以直接搬进公寓里去。一个月内,我会再去看望他两次,这两次我会带爸爸同行,以示对他的关怀。一个月后,我不会再去见他,他若来找我,我也会尽全力回避。如何?”
“你就不可以为了我,干脆的和他一刀两断吗?”
万家凰的神情冷了下来:“我有我的行事风格,而且我自认并没有伤害到你。我们不是小孩子了,做人做事都该讲道理,你不该意气用事,更不该用你的意气来控制我。”
厉紫廷皱起了眉头:“我控制你?”
“难道不是吗?”
他向着她点了点头:“这个词很有意思,说得我好像个阴谋家。”
“你想多了。”
“是我想多了,还是你做多了?”他的声音渐渐提高了:“万家凰,你既然是要讲道理,那么就该知道什么叫做将心比心!如果把你我的位置调换一下,如果我不顾你的反对,一直和别的女人保持联络,而且那个女人对你充满嫉恨、不止一次的嘲讽过你,你会怎么样?”
“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我是要和三弟弟保持联络吗?我只不过不想做得那么绝!你做人蛮横,就想让我也学得和你一样无礼!”
“你少狡辩!我只问你,你这次肯不肯听我的话?”
“我不听!我不是你那样的野蛮人,我学不来你那些野蛮的行为!”
厉紫廷听到这里,太阳穴上蜿蜒着迸起了一条青筋:“既然你看我是个野蛮人,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谈恋爱?为什么还要让我到你家里来?”
万家凰气得脑子里也是轰轰然,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如果不能真咬,那她也要吼出一些刀子般的言语来,狠狠的割他一顿解恨:“日久见人心!如果早知道你是这种人,我多一眼都不会看你!怪不得那时候我因为你哭了一场又一场呢,原来是我早有预感,我早就预感到你不是好人!”
厉紫廷向她迈了一步,随即又停了住。
她在他面前厉害惯了,他这几天“以下犯上”,她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如今这样叫嚷出来,她越是痛快,越是刹不住了闸,要由着性子大闹一场,闹个爽利:“你走过来干什么?难不成你还想把我也打一顿?”
厉紫廷瞪着她,一言未发。她不管他的反应,带着哭腔继续骂道:“还没结婚,就在我面前充起一家之主来,对我管东管西。照这个势头,将来只怕你还要把我和爸爸一起吃了呢!我是疯了,平白无故的往家里招来一位大爷?”
嚷到这里,她嗓子哑了,心里也稍微的舒服了点。抽出手帕擦了擦眼泪,她见他单是默然的站着,并不回应,便气冲冲的一甩袖子,走了出去。
一出门,她瞧见了院子里的翠屏。
翠屏先前是在张明宪的屋子里,如今一声不响的跟了上来,随着她走回了房里。进房之后,翠屏对她瞄了一眼又一眼,有话想说,可又怯怯的不敢开口。
直过了一个多小时,她约莫着小姐应该不会吃人了,这才借着送茶的机会,小声问道:“您还生着厉司令的气哪?”
这一个小时里,万家凰一直坐在窗前的硬木椅子上,一句话没说,一个姿势没变,单是直着眼睛发呆。如今慢慢的垂下眼帘,她迟迟疑疑的,发出了低微的嘶哑声音:“我是不是……骂他骂得太狠了?”
翠屏就在等她这句话,这时连忙抓住机会,小声说道:“您那些话,是说得太那什么了点儿。厉司令是您的未婚夫,为了您吃醋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您想,若是您关心别的先生,厉司令看在眼里却满不在乎,那才叫出了问题呢。”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声音又低了点:“您骂他的话,我在厢房里,都听见了。”
“他不讲道理,不知好歹。”
翠屏退到一旁,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决定再说两句:“小姐,我有几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讲。”
“说。”
“自从回了北京之后,您对待厉司令,也确实是稍微的……有一点冷淡。您看,这些天来,老爷是忙着和三舅太太筹办婚礼,您……您跟着他们操心,也是忙,厉司令就一个人住在那屋子里,也没个人搭理他。况且,我听张明宪说,自从那回厉司令和咱家的亲戚们见面之后,他好像就一直带了点气……一个男子汉,兴兴头头的来了,结果不但受冷落,旁人还用冷眼看他,您又不偏向着他点,还和他吵架,这……”
翠屏的胆量和兔子差不许多,今天说出这些话,虽是说得吞吞吐吐,但也已经是鼓足了勇气。万家凰垂头听着,心头的怒气渐渐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难过――厉紫廷是她的爱人,不是她的仇人。和爱人这样狠的闹翻,无论结果输赢,她都是不快活,都是要难过。
“明天吧。”她闷闷的开了口:“今天都冷静冷静,明天再说。”
第五十章
万家凰昏昏沉沉的度过了这一天。
她自觉着像是行尸走肉一样,然而并未闲着,中午她出面陪着三舅母等人吃了午饭,下午又出门见了几位老同学。她的老同学和她一样,都是阔小姐出身,只是不像她还待字闺中,全都早做了少奶奶。这些人对万家凰的人生之路一直十分好奇,倒要看她能将这老姑娘做到几时,如今忽然听闻她带着未婚夫回来了,便连珠炮似的打来电话,必要让她出来,向老朋友们汇报恋爱经过。
万家凰不肯露怯,硬着头皮盛装出场,对着老朋友们谈笑风生,说起未婚夫如何优秀之时,她险些毫无预兆的落下眼泪――她也不爱和他怄气,她现在真怀念他们先前的好时光,怀念得简直要哭出来了。
傍晚时分,她回了家。
垂头丧气的坐在屋子里,她心算着从自己这里到厉紫廷那里的距离,想象着自己――或者他――一步一步的走一趟,要用多少步。正算得发痴之时,房门忽然一响,她立时打了个冷颤,猛的一下子就抬了头。
进来的人是翠屏,这让她差点没活活的失望死。
翠屏劝她早点休息,一觉醒过来,神智清明,对待问题自然也就能够想出法子了。她答应着,然而又有点不甘心,还希冀着厉紫廷或许会在夜里消气,想要探望自己。
磨磨蹭蹭的熬到半夜,她上了床,暗暗打定主意:明天上午,以十一点钟为界限,如果过了十一点钟,他还不来见自己,那自己就厚着脸皮找上门去,请他和自己一起去吃午饭。他那个人虽然是硬邦邦冷冰冰的性子,但是她有自信能软化他。况且他哪能真记她的仇呢?她那回抽了他一个嘴巴子,他不是都没生气?
昏昏沉沉的,她入了梦,恍恍惚惚的就感觉天亮了,有人推门进了来,正是厉紫廷。他要笑不笑的侧身对着她,故意抬头看那靠墙的博物架子,不肯瞧她。她也绷着劲儿不理他,心里又是欢喜又是着急,因为自己睡了一夜,在枕头上滚得头发乱蓬蓬,躺着倒也罢了,坐起来头大如斗,一定笑死人。再回想自己和他昨天的那一吵,她也感觉吵得无聊可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男小女,这么大的人了,还吵,真是不像话。
“往后可再不这么干了。”她自己告诉自己:“吵多了也是要伤感情的。既然他先来了,那我等会儿也服个软,我跟他好好的说。三弟弟不见就不见吧,为了个外人吵架,多不值得。”
想到这里,她正要窃笑,不料忽有一双手奋力摇晃了她。大惊之下她睁了眼,看到了翠屏的脸。
翠屏气喘吁吁的带着寒气,劈头便叫:“大小姐不好了,厉司令走了!”
她莫名其妙的坐了起来:“走了?去哪儿了?”
“不知道,还是刚才看门的老王过来告诉我的,他本想先去告诉老爷,可老爷一直睡着没起,他才找到了咱们这儿。厉司令天没亮就走了,他们全走了!”
万家凰推开翠屏,一步就下了床。翠屏见她直冲向门口,慌忙跟了两步,随即又停下来,摘下一条斗篷赶上去给她披了上。
她一手拢住斗篷前襟,一手一掀门帘,风一样的出了卧室。穿过客厅一推房门,她被漫天风雪扑得向后一仰。
夜里变天了,门外成了个风雪交加的世界。
她向前弓了腰,顶着风雪小跑了出去。经过了那道小月亮门,她先进了厉紫廷的屋子――屋子里头,一尘不染,厉紫廷刚来时是什么样,现在就恢复成了什么样。
停下来愣了愣,她转身又进了旁边的卧室,迎面就见那靠墙的床上,棉被枕头叠得整齐,床单也是抚得不见一丝皱褶。扭头再看窗前的小桌,桌上赫然摆着一只崭新信封。
她走过去将信封拿起来打了开,从里面抽出了一张信笺和几张票子。手指颤抖着展开了信笺,她认出了厉紫廷的笔迹。
厉紫廷在信的开头,称她为“万小姐”,这样客套的称呼让她心中一惊,及至往下读去,她那满心的惊,转化成了满怀的冷。
“万小姐:
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昨日争吵过后,我思索良多,夜不能寐。在你我恋爱之时,我们只讲感情,并未考虑过其它。如今谈到婚姻了,才知道你我之间分歧悬殊,并非感情可以弥消。为了避免你我关系沦落到不堪的境地,我愿主动退出。
未能当面向万先生辞行,是我失礼,请你代我向万先生转达歉意。
祝你幸福。
兄 紫廷”
她捏着信笺,手抖得信笺哗哗直响,忽然低头又去看了那几张票子,她发现那是三家银行的支票,总额加起来是十一万元。
“他这是……这是……”她想对翠屏说话,可是发现自己不仅手抖,口舌也不听了使唤,竟然要打结巴:“这是……和我散了?”
翠屏早伸头将那封信浏览了一遍,这时就也怔怔的看了她:“是……吧。”
“他是不是故意的?”她带出了哭腔:“他是不是故意整治我呢?我不过是吵架时说了他几句,他就这么一声不吭的走了?世上哪有这么说不得碰不得的人?这也叫男子汉?我呸!”
“呸”过之后,她把信和支票狠狠往桌上一掼:“他爱走就走,难道我不嫁他就活不成了?”
然后她一转身冲了出去。翠屏见势不妙,也不追她,而是三下两下的收拾起了桌上那点东西,跑出门找老爷去了。
照理来说,小姐的丫头,没有往老爷卧室里硬闯的道理。但翠屏这回也是急了眼,她凭着一腔孤勇,硬把万里遥从被窝里拽了起来。
万里遥被她拽懵了,愣眉愣眼的看她。到了这个时候,翠屏也忍不住了自己的眼泪:“老爷,您快来做做主吧!小姐昨天和厉司令吵架,把厉司令给气跑了。”
“啊?”万里遥还是呆头呆脑:“跑了?”
“厉司令今天起大早走的,他一走,张明宪也跟着他走了,全走了。厉司令给小姐留了诀别信,小姐原来借给他的钱,他也连本带利的全还给小姐了。”
万里遥终于把两只眼睛睁开了:“吵架?他们什么时候吵的架?因为什么吵的?吵得这么厉害怎么没人过来告诉我?”
“都吵过好几次了,昨天吵得最厉害,因为厉司令不想把婚礼办得那么大、让别人都知道他是咱家的上门女婿;还因为厉司令不乐意让小姐去医院看表少爷。小姐觉得厉司令这是在干涉她的人身自由,就把厉司令给骂了。”
“怎么骂的?”
“我学不上来,小姐好像是骂厉司令是野蛮人,还说他管东管西、想充一家之主――反正骂得挺狠的。”
说到这里,翠屏忽然想起了自己手中的东西,连忙把信和支票全给了万里遥:“您看看吧,厉司令留下的东西。”
万里遥展开信来扫了一眼,随即把这几样让翠屏拿好,自己跳下床去,一边喊二顺,一边亲自去找衣裳裤子来穿。翠屏慌里慌张的帮他找,只怕老爷晚走半步,追不回厉司令。她对厉司令倒是没什么舍不得的,她想的是张明宪。
万里遥一边穿衣服,一边让二顺去叫小姐过来。
二顺领命刚要走,万家凰自己来了,父女相见,无须互相报告,一切全在不言中。万里遥劈头便道:“还愣着干什么?去把他追回来啊!”
“我不追!”万家凰眼睛也红,鼻头也红,是刚哭过一场的光景:“明知道马上就要结婚了,他还跟我来这一手。干什么?要教训我吗?想给我个下马威吗?我不过是和他吵了几句嘴,他就这么甩袖子要走;将来若是真结了婚,我还敢和他说话了吗?我岂不是万事都得顺着他?”她气得一跺脚:“凭什么啊?!”
“你少废话,他要走也不能让他就这么走,当初是咱们带着人家来的,现在哪能就这么把人家气走?就算你俩真不好了,也得当面锣对面鼓的把话说清楚。”
“我不管他!”她把脸一扭,又抽出手帕一抹眼泪:“他不要我啊?我还不要他呢!大不了就一辈子做老姑娘,我做得起!”
万里遥没找着袜子,直接穿了皮鞋:“屁话!现在全北京城都知道你要出嫁了,你这个时候丢了新郎,怕不是明天就要上报纸?你也给咱家留点脸面吧!再说你以为你很有理?你想骂人,不会骂他是狗娘养的王八蛋杀千刀?你就非得骂他是野蛮人?俗话说的,打人别打脸,骂人别揭短,本来那小子就真野――我帽子呢――好容易打扮得像个人儿似的,结果你还骂他野蛮――我手套呢?!”
戴上帽子和手套,万里遥抓了女儿的手,要拉着她一起出门去追厉紫廷,万家凰死活不去,呜呜的大哭:“要去您去,您别管我!是他先不要我,我凭什么还去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