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很愿意多看看他那位未来的贤婿,贤婿在他眼中,有点类似武侠小说里的神秘高手,万家祖祖辈辈都没出过这个款式的人物,以至于万里遥认为他颇有一点奇异的魅力,像是一股新风吹入家中。然而厉紫廷又接连几日东奔西走,始终没有过来吹拂吹拂他老人家的意思。到了这一日,他正伏案疾书,要通过信件,将自家的喜讯继续昭告天下――他自知不甚精明,但也没有糊涂到底,这些年,家里这位大姑娘该嫁不嫁,看他笑话的人很是不少,他心里知道,但是硬扛到底,绝不肯轻易的把女儿许配出去。
留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不往外嫁,又不肯从亲戚家里过继个儿子回来继承家业,一味的只想把万贯家财留给女儿,这让他成了众人眼中的异类。他表面不在乎,心里惴惴的也打鼓,但是小鼓打到今天,可以停息了,他认为这一回,自己是大获全胜。
“我祖宗留给我的家产,自然是该由我们爷儿俩享受,你管我有没有后,横竖大妞儿将来生几个姓万的孩子,就和我的孙子是一样的。哪个敢不服,去跟我女婿说!”
想到女婿那一身钢筋铁骨,他洋洋得意起来,正得意着,外面有人敲响了房门,正是冯楚到来。
冯楚是来向表舅道别的,身为毕声威的全权代表,他在万宅住了十天,然而没和厉紫廷谈上一个字。厉紫廷的态度很明确:他没资格。
厉紫廷不谈,他也不能追着人家强谈,幸而他的顶头上司毕声威司令,终于要来了。
毕声威并非直接到来,他要先到一百里外的白县,安顿下他的十八姨太,十八姨太挺着大肚皮,将要临盆,成为了他的累赘,而他身边有的是娘儿们,并不缺少十八姨太的陪伴。
白县乃是他的一处大本营,那里有他无数的女人,和自己他都认不大清楚的好些儿女。他养着他们,得宠的,被他养得好些,不得宠的,按月从他那里领点小钱,倒也饿不死。毕声威的家庭是这样,毕声威的队伍也是这样,庞大混乱,濒临失控,然而又不至于真的崩溃解散,冯楚也搞不清楚毕声威这是什么本领。
他礼数周到的向表舅道了别,表舅怀着菩萨心肠,心里可怜他,立刻就派仆人去找他二姐姐,要让二姐姐给他拿五百块钱带上。他连忙拒绝了,只说自己现在薪水不低,足够花的。
然而仆人领命而去,还是把他那二姐姐叫来了,二姐姐和表舅一样大方,随他如何的拒绝,硬是将五百块钱塞进了他的口袋里。他不是二姐姐的对手,推辞得气喘吁吁,最后还是他落了败。而就在他要向二姐姐和表舅道谢时,厉紫廷回来了。
他一见厉紫廷,倒是松了一口气,临行之前不能只向亲戚们打招呼,他总得把毕声威到来的消息告诉厉紫廷,而厉紫廷此刻送上门来,倒是省了他去找他。
“厉司令。”他开了口:“您回来得正好,我正有一件事情要报告给您。我们司令,已经到白县了。”
厉紫廷进门之时,意态悠然,是个心情不错的模样,如今听了冯楚的话,他转身又向外走去:“军务出去谈。”
冯楚立刻跟上了他。
在万宅前院的一间厢房里,冯楚在厉紫廷的面前坐了下来。
这是他到达临城县之后,第一次和厉紫廷独处,感觉非常不好。
不知道这间屋子是干什么的,或许是一间办公室,屋内家具不多,摆了桌椅,桌面铺了一块大玻璃板,镜面一样,一尘不染,他不必抬头去看桌后的厉紫廷,桌面上就已经映出了厉紫廷的影子。
空气中浮动着一点寒冷的香气,全是人造香料的芬芳,厉紫廷这个人,没人味。
目光游移着掠过厉紫廷,冯楚还是不能理解二姐姐对他的爱――二姐姐和这么个人朝夕相处,难道不怕吗?怎么还能爱?
桌子后头的厉紫廷换了个坐姿,翘起了二郎腿,双手交叠着放到了大腿上,又若有所思的向着冯楚一歪头。冯楚这才意识到自己沉默了太久,连忙说道:“我是昨晚收到的电报,我们司令昨天下午到的白县,我即刻启程去白县见他,如无意外的话,他很快就能到临城县来和您面谈了。”
“我已经等了十天。”
“是,我们司令也是心急如焚,只是因为接受了手术,实在是无法自如的行动,还请厉司令谅解。”
“我对毕声威倒是没有什么可谅解的,我不过是要给柳次长面子。”
“是的,我懂,现在和毕司令相比,您是占上风的。若是没有柳次长从中斡旋,我们司令这一次,大概不是您的对手。尤其是您得到了二姐姐的资助,更是如虎添翼――”说到这里,他微笑了一下:“我虽然不上战场,但是我也知道,打仗,就是烧钱。”
厉紫廷看着他:“你似乎有言外之意。”
“哪里,您多心了。二姐姐还告诉我,说您救过她和表舅,这足以证明‘好人有好报’五个字,确实是真实不虚。若按我的身份来讲,我不过是毕司令身边的一名秘书,没有资格评论您和二姐姐的爱情,可若按我和万家的关系来讲,我见二姐姐和您如此恩爱,喜悦羡慕之余,也很为厉司令感到幸运。有了万家做后盾,您往后余生,是可以高枕无忧的了。”
抬手堵嘴咳嗽了一声,他继续微笑着把话说了下去:“当然,您少年得志,前途无量,将来表舅一家或许还要靠您提携,也未可知。”
“一家人,”厉紫廷冷冰冰的开了口:“荣辱与共,谈不上提携不提携。”
“是。”他表示同意:“您说得对。”
然后他站了起来:“我即刻出发去白县,一定尽早让毕司令过来和您相见,不让您再久等下去。”
厉紫廷抬眼盯着他:“去吧。”
冯楚微微一躬身,然后转身出了门。
厉紫廷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冯楚显然是在话里有话的讽刺他,但是他没遇过如此渺小虚弱的对手,他拿这小子没办法――反唇相讥是没意思的,他只要稍微流露出一丝怒意,这小子就会立刻调转话风、低头服软。动武就更不用提,他一只手就能捏断他的脖子。
好在,也正是因为这小子太渺小太虚弱,所以他的言外之意也就相应的没了分量,可以让厉紫廷将其忽略不计。
厉紫廷吃了小小一口哑巴亏。
他去见了万家凰,拿了一张明细单子给她看,让她知道自己把那十万元钱花了多少、都花到了哪里。万家凰本是在闲坐,这时扫了那单子一眼,随即就扭开脸捂着嘴笑了起来。他扯了扯她的衣袖:“笑什么?”
万家凰放下手,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还是要笑:“我笑你像个乖小孩一样,花了点钱,还要向家里报一报账。”
他绕到她身后站了,双手轻轻握了她的肩膀:“我总要给你个交待。”
“我可不要你这个交待。你要是总拿个账单子来给我瞧,我可受不了。”说着她一回头:“三表弟刚走了,说是过些天还要再回来?”
“应该是回不到这里来了,他得跟着毕声威。”
万家凰转回了前方,声音低了点:“我是不介意,不过爸爸对他有点烦了。”
“我对他也有点烦。”
“烦他干什么,他又不碍你的眼。”
厉紫廷忽然俯下身去,凑到了她耳边:“他是不是对你有点意思?”
万家凰抿嘴一笑:“嫉妒啦?”
“别开玩笑。”
他的气息吹拂着她的面颊,烘得她红了脸:“紫廷,别吃那些无聊的干醋。一家有女百家求,三表弟也罢,二表哥也罢,他们爱我,只能证明我真是好女。这么好的我,全心全意的爱上了你,你应该欢喜都来不及,哪能反倒因此过来质问我呢?”她翩然的一扭头,注视了他:“我这话有没有道理?”
他盯着她,缓缓点头:“有道理。”
“那你还板着脸吓唬我?”
他笑了,还是不习惯笑,所以一边笑一边直起了腰,不许她那么近的看他:“和你在一起,我有时候就发现自己非常糊涂,简直是个混蛋。”
她得意洋洋的向后一靠:“混蛋我也爱。”
第三十五章
冯楚到了白县。
他刚到毕声威手下时,是在毕声威的驻京办事处里当差,后来才离开京城,到了白县。他本不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氏,对于京城也并无特别的眷恋,但当初在得知自己将要跟着毕声威前往白县大本营时,他还是一咬牙一狠心,提交了辞呈。
他总觉得京城毕竟是个熟悉而又文明的地方,白县就不一样了――谁知道白县是个什么地方?那个地方是不是天高皇帝远、杀人都不犯法?
那一天,他双手将辞呈递交给了毕声威,随即后退了两步,静等着毕声威让自己滚蛋。毕声威是个狂妄的粗人,对着绝大多数部下,他的告别语都是“滚蛋”。
可他没想到自己连这个“滚蛋”的福气都没有。毕声威读完辞呈之后,将它揉成一团,然后起身走到他面前。一手捏开了他的嘴,一手将纸团塞了进去,告诉他:“咽了。”
他瞪着毕声威,双方对峙了足有半分多钟,末了,他开始咀嚼口中那一团辞呈。
毕声威拍了拍他的脸,姿态和神情都像是在拍一条好狗。可他如果真的只是一条好狗,那么兴许日子还会过得更容易些,因为毕声威挺喜欢狗,他养的狼狗全都膘肥体壮无忧无虑,也从来不受他的刁难。
冯楚知道自己在毕声威跟前,与其说是秘书,不如说是个“玩意儿”。毕声威在话本儿和戏曲里听闻过冯家先祖的英武事迹,如今显赫的名门已经败落消亡了,但冯楚终究还算是个名门之后,他有事的时候,支使名门之后给他写个条子拟个公文,没事的时候, 把名门之后叫过来戏耍一番吓唬一通,总而言之,是个乐子。
冯楚也知道自己是个乐子,而且前途茫茫,没有希望,但因为不想死,所以就只能是咬牙活着。不想死,也不是贪恋这人世间的什么好滋味,只不过是不甘心,因为自己活了二十四年,二十四年里自己没造过什么孽,他不明白这样无辜的自己,为什么会一步一坎坷、遭遇这许多波折。
他想如果自己有朝一日真走上了绝路,那也全是被上天迫害致死,不能够算是自杀。
冯楚在白县一下火车,就感觉自己是一脚踏回火坑了。
迎着寒风,他回了毕声威的司令部,这司令部分成内外两部分,内宅便是毕声威的起居之所。冯楚越是往里走,越是感觉胸闷窒息,以至于他要不时的抬手揪扯胸襟,仿佛全是那几层布料压迫了他。
前方走来了个伶伶俐俐的苗条影子,他抬起头,发现那是小慧。
小慧是毕声威的女儿,也是毕家二小姐――毕声威没正经讨过太太,家里的孩子无所谓嫡庶,全都有点无名无份的意思。
除此之外,她也就没什么了。她娘在生下她之前就已经失了宠,算起来,那已经是十八年前的旧事。
如今,和其它不受待见的毕家孩子一样,她和她娘住在城内的一处小房子里,每月过来一趟,从父亲手里接个几十块钱过日子。在大部分时间里,她都见不着她爹的面,毕声威身边有个私人的账房先生,专管给少爷小姐们发放月钱。
小慧今年十七,毕声威也才三十四,做不成慈爱的老父亲,好在他对儿女们是一视同仁的冷漠,不慈爱,也不暴戾,儿女对他来讲,就是一个月几十块钱的事,不值得他对他们太动感情。小慧担着个毕二小姐的虚名,其实日子并不比普通人家的女孩儿更高明,一年到头也添不了几件新衣裳,所以今天穿着一件簇新的紫色灰鼠皮袍子,她望着冯楚,手脚就有点不知道怎么摆放,人也在新袍子里头僵得慌。
“冯先生回来啦?”她小声问他。
冯楚看了她一眼――她有着很秀气的身段和很白净的小脸,眉目如画,小直鼻梁,小薄嘴唇,称得上是本县的林黛玉。他有时候觉得她楚楚可怜,有时候又觉得她脸上有毕声威的影子。这让他有点为难,不知道该不该厌恶她。
“回来了。”他很客气的向她一笑,随即又疑惑起来:“到月初了?”
月初是毕家儿女领月钱的日子,小慧向他摇了头:“不是,是爸爸叫我们过来,一人拿件皮袍子回去。我来晚了,就剩了这件紫的。”
冯楚打量了她:“紫的很好,尺寸也合适。”
小慧笑了:“是不是?这件就好像是专门留给我的一样。”
冯楚点头附和,心想这些皮货不一定是毕声威从哪里劫掠来的,或者是哪支识相的皮货商队,“进贡”给他的。而他的女儿对此一无所知,还在穿着赃物傻笑。
小慧这时又问:“你这次回来了,还走吗?”
“不清楚,我正要去见司令,听司令的吩咐。”
小慧连忙让了路:“爸爸在后头房里呢,你要见他就快去吧,别让他等急了又生气。”
冯楚一边答应,一边抬手又扯了扯前襟。告别小慧向前走去,他穿过一进大院子,最后在一间温暖的大厅里,见到了毕声威。
毕声威是个松松垮垮的大个子,因为此刻正歪在罗汉床上吸鸦片烟,身体软绵绵的瘫着,就越发显得四肢极长。
厅内很热,他下身穿着军裤,上身只套了一件白衬衫,剃着短短的寸头,仰面朝天的躺在罗汉床上,他在小枕头上扭过脸来,去看冯楚。
他祖上大概是有点异族血统,眼睛很大,瞳孔是透明的灰色,看人时直瞪瞪的,有种傻乎乎的愕然。此刻他就这么愕然的看着冯楚,看了片刻,他坐了起来:“少爷回来了?”
“少爷”二字,在他嘴里,可不是什么好词。冯楚一听他这么称呼自己,心中就是一阵绝望:接下来毕声威对他要么是羞辱,要么是嘲讽,总而言之,是不会饶了他了。
他鞠了一躬,问道:“司令的身体好些了吗?”
“好了,早就好了,也不疼。你要不要也来一刀试试?”
“司令说笑了。”
毕声威伸腿下床,旁边的勤务兵立刻上前给他穿了拖鞋。他站起身先伸了个懒腰,然后双手叉腰,溜达到了冯楚面前:“本司令这回对你委以重任,让你做我的全权代表去见厉紫廷,说说,成绩如何啊?”
冯楚垂下了头:“卑职愧对司令的栽培,厉司令他――他不肯和我谈。”
“不和你谈?”
“是,他认为卑职只是一个小小秘书,资格不足。他只肯和司令您谈。”
“一点点都没谈?”
“一点点都没谈。”
“那你这十天都在临城县干嘛了?”
“没干什么。”
“厉紫廷不搭理你,你就在那儿硬赖了十天?”
“我在临城县遇到了一位亲戚,正好那位亲戚和厉司令有些关系,我这些天就是住在那位亲戚家里,一边找机会联络厉司令,一边等待司令您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