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升和常氏齐齐愣住了,全都用一种难以置信又十分畏惧的眼神转头盯着周老夫人。
唯周太后依旧冷静如初。
她静默的站在周老夫人面前,表情毫无波澜的俯视对方。
周老夫人抿紧了唇角,依旧在做最后的抵抗和挣扎。
周太后冰冷的声音就兜头再次砸下来:“母亲以为哀家会为了死区区一个姜氏就兴师动众的把你们都叫过来兴师问罪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罢了……可是现在,哀家需要听你一个解释,以便决定最终该要如何处置此事。”
她这个处置,指的不是对周老夫人的处置,而是对整个周家。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如果只是萧樾含冤入狱,她有心想要大事化小,自然会有他的方法和手段,萧昀那孩子虽然性子一直有些别扭,但周太后的感官何等敏锐,她如何看不出来近几年萧樾回京之后他们叔侄之间的关系虽然表面看上去水火不容,但事实上彼此都给对方留了一寸余地,还不曾真的动过杀心……
否则――
如今的胤京之内,大胤的国境之内都不会是这一片景象了。
萧昀那里,现在也许是真的动了某种心思了,但他既没有立刻发难,也就说明潜意识里他杀萧樾的念头其实并不是那么强烈的,这是有转圜的余地的。
周太后之所以还没去找他……
她只是觉得先弄清楚周家周老夫人这边的猫腻才能治的了根本,这是比把萧樾从牢里弄出来更刻不容缓的事。
她的态度摆在这里,这些年她虽然和娘家人来往并不频繁,但维护的态度却一直毋庸置疑,周元升听她这样说,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忍不住瞬间紧绷起来,前所未有的慌乱。
自家母亲的真正目的难道会是杀死萧樾或者萧昀吗?更有甚者,她还是想要挑起国中内乱,祸乱天下?
如果周太后要对他们公事公办,那这一家子该怎么办?
周元升夫妻全都懵了,任凭脑中思绪怎么转换,也实难接受这样的事实。
这些年来,周老夫人一直都是胤京勋贵人家里面德高望重的人物,这样一把年纪的人,一只脚都踏进棺材里了,她何至于要到了这把年纪才想起来要祸国殃民的搞事情?
周元升心里一百万个不愿意相信,虽然他更倾向于相信自己亲姐姐的判断,也还是本能的开口就替母亲求情:“娘娘,这其中必定是有什么误会的,母亲她何至于此啊?”
“是啊,母亲究竟何至于此啊?”周太后却完全不为所动,居高临下的站在周老夫人面前,同样玩味着这句话,意味深长的沉吟,“哀家就是想不通,所以才想要听母亲亲口给出个一个理由来!”
她有她自己的直觉和判断,若不是十拿九稳了,也不会当众和家里翻脸,所以不管周元升怎么说,她都没有丝毫的动摇。
周老夫人的嘴唇嗡了嗡,她心里积攒了极大的怨气,亟待发泄,却又仿佛在拼尽了全力隐忍。
周太后却似乎胜券在握,并不咄咄相逼,只是静默的等着。
这殿内的气氛压抑的仿佛要在某一刻带着整个空间都坠入无底黑暗的地狱里,常氏在旁忍了又忍,终于恐惧牵引着她所有的脾气都瞬间爆发了,她扑过去,双手抓着周老夫人的肩膀疯了一样的使劲摇晃,崩溃一样的大声喊叫:“母亲,你说话啊?你告诉娘娘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这其中有误会的!好端端的,您害谁不好,害陛下做什么?害晟王做什么?你没理由这么做的,你倒是说啊……是不是……是不是有谁诓骗了您?您事先不知内情这才……”
周老夫人本来就精神不好,被她剧烈的摇晃之下,头晕眼花,几次险些晕倒。
周元升爬过去一把将妻子拉开:“你做什么?冷静点!”
常氏对他拍打了两下挣扎,最终却无力的哭软在他怀里。
周元升也再难忍耐下去,一边拍抚着妻子安慰,一边神色纠结的盯着周老夫人:“母亲,你到底有什么隐情就赶紧说了吧,趁着现在只是在姐姐面前,一起都还有余地……”
这事情若是拿到萧昀跟前去说,那和现在就完全是两种场面了。
一则死的姜太后是萧昀生母,二则如果周太后推断是真,周老夫人这次做的事就险些动摇了国本……
于公于私,就算他们周家和萧昀沾着亲,萧昀也绝对不会姑息的。
而周老夫人对周畅源的最终目的知情么?怂恿她一个妇道人家来做局挑起大胤皇族的内斗,甚至上升到内战的地步,哪怕是把这个问题摆到武昙的面前,武昙只怕也会觉得她是被周畅源诓骗利用了,是周畅源利用她对定远侯府的仇恨和不满,游说她去杀自己这个黏在萧樾身边不放的妖女的……
而事实上――
周畅源的行事却并不能用常理去推断。
周老夫人什么都知道,他一开始就对周老夫人阐明了一起的利害,说的明明白白,这次做局的终极目标就是利用武昙和姜太后之间的矛盾做引子,挑拨到萧昀和萧樾彻底反目,最好还是引发大胤国中的内乱。
他太了解自己的祖母对自己的感情了,她因为曾经对他寄予厚望,所以将所有的爱和期望都盲目的放在了他的身上,他实话实说,抖出自己所有的底牌,甚至都把自己未来在南梁国中的计划也对周老夫人和盘托出了,在外人看来这是妇人之仁,太过冒险和不知轻重了,轻信一个深宅妇人,极有可能会因此栽跟头,而事实上周畅源却十分清醒,他知道这样做在别人看来是太过疯狂和冒险了,可他一点也不担心,他太了解自己的祖母了……
他表现的对她越信任,越依赖,她就越是会觉得相信他疼爱他是对的,她会倾尽一切,帮他达成心愿!
甚至于,对于大半辈子都活在周太后这个女儿光环和阴影笼罩下的周老夫人来说,他未来要做的事,应该也是能让她看到光亮和希望的,是能从周太后的阴影下逃离出去的唯一的一条出路。
而相反的,如果他遮遮掩掩的去诓骗周老夫人,他这祖母又不是完全短视无知的深宅妇人,一旦这期间被她察觉了什么异样,不,或者哪怕计划顺利的都进行完了,最后她只是像现在这样被周太后拖进宫里来逼问真相,他的欺骗就会成为插在周老夫人心头的一根刺,周老夫人对他失望之余,就保不准会对周太后妥协,把他供出来了!
所以,他在行事之前对周老夫人没有任何隐瞒。
周老夫人这时候很清楚自己都做了什么,又或者是为了什么做的。
虽然周太后搬出了整个国公府的存亡来给她施压,这确实让她很是挣扎和犹豫了一下,但是很快的,她又再度摒弃杂念,冷静了下来。
她抬起头,面沉如水的和周太后对视,表情显得十分的阴暗和愤怒,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的质问:“就因为我威胁到了你的儿孙,你就准备跟家里翻脸吗?你也不想想,他们虽是你的血亲,可我也是!甚至于还是我生下你的,这其中不仅有亲情在,还有恩情!现在你却要为了几个小辈的来质问逼迫我?好!我承认我确实居心不良,确实没盼着他们都好,可这又如何?天底下的人没有任何一个有资格来为此指责我的,尤其是你!因为如果没有我,就没有你,更不会有他们,所以……”
她说着,就扶着膝盖缓缓的爬起来了,站在周太后面前,与她对峙:“我做任何事都不觉得是对你们亏欠!”
因为生了孩子,给了孩子生命,就能站在制高点上随意的践踏和伤害孩子了?
周太后的脸上还没什么表情,周元升却被她这惊世骇俗的理论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他以前从来就没有发现自己的母亲竟然是这样偏激又冷酷无情的一个人……
“母亲,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他惊愕的连着打了两个寒战,这才也放开了常氏,狼狈的爬起来,站在离着周老夫人两三步远的地方,却不知道怎么,会觉得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面目狰狞的母亲看上去无比的陌生,就好像根本没认识过一样。
周老夫人这样说话,确实很伤人,但周太后似乎并没有任何的感觉,她只是表情淡漠的与之对视,摒弃掉对方试图混淆视听的所有托词,又再重复问了一遍:“所以,你要引发大胤国中内乱的动机和理由到底是什么?”
她也了解自己的母亲,知道她自私强势又偏激,但前面的那套鬼话,却一个字也不值得取信。
周老夫人看着她眼底封冻了一般冷漠的光,想起这些年里积压在心里的那些往事和煎熬,突然之间就觉得自己再也忍不住下去了,她眼睛猩红的突然发起怒来,猛地抬手甩了周太后一巴掌。
周太后站得离她极近,所有人都没想到她会动手,就眼见着周太后结结实实的挨了一巴掌。
“娘娘……”赵嬷嬷尖叫一声。
想要上前,却被周太后伸手制止了。
周元升夫妻则是吓坏了,浑身冻住了一样,僵在原地不敢动,常氏更是哭都哭不出来了,夫妻俩都眼巴巴的看着眼前这离奇的一幕。
周太后缓缓的将偏过一边的脸孔转回来,脸上依旧无波无澜,平静如常。
周老夫人却整个爆发了,瞪着眼冲她怒骂:“你不要以为这些年你给了家里一点小恩小惠就能端着这副嘴脸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了,周家生了你,养了你,你做这些不都是应当应分的吗?而且你究竟是给家里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贡献?周家的爵位是祖上世袭传下来的,你弟弟的官位也是靠着荫封得来的,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是,这些年来我们是因为你,在外能得人一眼的高看,算来算去,这就是你为周家做的所有了,而且……这也是你当做的,这是你欠着周家,欠着你父亲的!当初要不是你一意孤行做出那不要脸的蠢事来,你父亲也不会死!他是你害死的,替他庇护家里是你欠下周家的债,可是这些年里你却还拿乔,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面孔,像是你施舍了我们多少似的。还有那个萧樾和萧昀,又又哪个是真的把我,把咱们周家看在眼里的?一个个的都跟你一样,全是白眼狼,我见不得他们好了又怎样?我告诉你,我受够了你这副高高在上的冷脸,一天也不想再忍了。横竖你都已经害死你父亲了,索性这便送我一道去见他好了!”
有些情绪在心里实在积压的太久了,一旦爆发――
虽然一开始就只是为了做戏给人看的,可是到了后面她自己也情绪全线失控,不知不觉间眼泪就流了满脸。
周太后却始终面无表情的听着,等她叫骂完,才像是听了笑话一样扑哧一声给笑了。
周老夫人被她笑的愣住了。
她却转头去看周元升,莞尔勾唇:“周元升,你也是这么想的?觉得是我对不起周家,欠着你们周家的?”
周元升张了张嘴,那一瞬间脸却涨得通红。
周太后越是平静,他的心里却越是愧疚,他从来就不知道母亲居然会是这样的想法,这一刻羞愧之余,眼眶突然就涨得通红,缓缓的屈膝跪了下去,表情沉痛的哽咽:“姐姐,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
周老夫人脸上狰狞的表情犹且还来不及收敛,只是眼神迷茫了一瞬。
周太后于是重新转回目光面对她,表情依旧平静,无喜无悲。
她说:“我从来不觉得我有丝毫的对不起周家,对不起你,当年父亲之所以会死,归根结底只是因为他自己的无能,他自不量力的领了力所不及的差事,并且为此殒命,这不是我的错。我之所以伤心和愧疚,甚至答应家里的安排嫁进了皇室来,也不是为了对谁赎罪,那仅仅因为他是我的父亲,我想要在他身后替他做点什么,为他再守住这家里的爵位和荣光几十年,全了彼此父女一场的情分。至于你……你自己选了一个能力有限的夫婿,又没能生出足以顶立门户的争气儿子,那是你自己眼光不行,时运不济,也丝毫与我无关。我没有对不起你,也不欠你分毫,所以……不要拿这个来挟制我,甚至当做借口来掩饰你自己所做的恶。”
也许是因为她的眼神太清明冷彻了,那种犀利的锋芒刺得周老夫人没来由的心上一抖。
这些年里,她一直都觉得周太后为家里提供庇护是应当应分的,甚至从她的冷淡态度中猜测她是因为当年逼嫁一事对家里有怨言,并因此深深地介怀,觉得这个女儿自私自利没有良心,所以才一味地疏远,无法彼此亲近……
她原以为这些年周太后也一定受着那件旧事的折磨,不会好过,可是看着她此刻冷漠的表情和坚定的双眸才愕然发现好像是自己想错了,这些年的周太后并没有被罪恶感所苦,这些年里真正纠结痛苦难以释怀的就只有她一个人?
她觉得这样不公平!
“呵……”她想笑,但下一刻却被周太后强横的一把拽住了手腕,冷静的逼视她的双眼,一字一句的质问:“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越掩饰就越是说明你在隐瞒真相,你究竟是在遮掩什么又是在维护谁?这不是你一个人凭空臆想就能做出来的事,你还有同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