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他是军旅出身,警惕性很高,莫名就觉得有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扫视过来,视线就锐利的往人群中扫去。
然则沿路观望看热闹的百姓实在太多,再加上他也不曾见过这位阮先生,逡巡一圈并无所获,他便稍稍放慢了速度。
武昙有所察觉,打马往前追了两步。
燕北以拳抵唇,遮掩了一下,然后飞快的小声道了句:“此间情况似是不太稳妥,主子您当心些。”
武昙弯了弯唇角,不动声色的回了他一句:“知道。”
她的语气有点势在必得,却不见怎样的凝重和忧虑。
燕北心头突然剧烈一跳,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不由的微微屏住呼吸,又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武昙朝他递送了一个安抚的眼神,大庭广众之下,未免叫人看出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同寻常,也没再言语,放缓了速度又跟他之间拉开了距离。
燕北心中却隐隐的有一个念头在不安的浮动。
只是――
武昙当面什么也没说,他前面一段时间又不在胤京,有很多事都不知详情,一时间就只是确定武昙似乎是在筹谋计划着什么,却揣摩不透她具体的心思,或者究竟意欲何为。
一行人进了城,穿过两条街,燕北突然就不走了,拉住缰绳,扬声喊在前面引路的守城官:“这位大人,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那守城官赶忙调转马头,又迎上来,十分客气的拱手道:“诸位远道而来,下官自然是要送各位去驿馆暂做休息的。尊使放心,已经有人去宫中报信了,一旦陛下降旨召见,马上就会有人前去驿馆告知各位的。”
燕北的手指缓缓抚过手中马鞭,脸上表情透着十分的疏离和冷漠,淡淡的摇头:“此事紧急,我朝太皇太后思念长公主心切,否则也不会派了我等日夜兼程的赶过来。所谓时不我待,我们实在耽误不起。既然已经有人前去面见贵国的皇帝陛下了,梁帝陛下仁厚,想必是能体恤我朝太皇太后的思女之情的,这样我们就不去驿馆了,直接去宫门外等候召见还能节省一点时间。”
他把话说得客客气气,有理有据,甚至是给梁帝戴足了高帽,但同时――
言语之间又十分的强势,并没有半点商量的意思。
那守城官的官位低位,哪里做的了这样的主?闻言,就难掩的露出几分为难之色来,却还不得不好言相劝:“尊使,贤妃娘娘嫁来我朝十余载……贵国太皇太后的思念女儿,此种心情无可厚非,但也确实,古往今来就没有外嫁之女回朝的先例。此事,确实还要看我们陛下最后的定夺,在这之前,还是请诸位……”
娘家母亲病重,出嫁的女儿回去探望,的确是人之常情。
但是现在――
宜华的情况却十分特殊。
她是从大胤和亲来的,事关两国之间,这就不单单是一句人之常情就能通融的了,古往今来,确实从来没有哪一个和亲去了他国的公主可以自由往返母国的。
严格说来――
大胤这次就不该派人来提这样的要求。
只是因为他们既然公然来了,南梁就得以礼相待。
这守城官此刻心里就几乎可以笃定――
梁帝一定会驳回他们这般无理的请求的,到时候他们必然要空手而回。
他这已经是尽量的好言相劝了。
燕北与他对视,却无半点体谅或者退让的意思,仍是态度强硬道:“那我等就去宫门之外等着梁帝定夺吧,我等是奉皇命而来,总不能辜负了太皇太后和我朝陛下所托。”
“这……”那守城官愈发的为难起来。
燕北反正是不走了,眸色沉沉的与他对视。
他平时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事实上气势不弱,很快的,那守城官背上就出了一层细汗,在他的逼视之下败下阵来……
“您若是不方便,我们自行去宫门外等候消息就是。”燕北将他的狼狈瞧在眼里,冷然的一扯唇角,然后打马错开他就继续往前走。
后面的武昙和梁晋等人全都一言不发的埋头跟上。
“尊使!”那守城官惊慌失措的赶忙追上去。
但是燕北虽然提出的要求很荒谬,说话的时候却一直很客气,并不算有太过无礼之处,这种情况了下他也不能率先发难强行与对方动手,最后无奈之下,就只能又喊了一个手下过来吩咐,“你赶紧先赶过去问问宫里的消息。”
“是!”那小兵领命,打马先去了。
这守城官也只能硬着头皮陪同燕北一行往皇宫的方向去。
因为燕北等人进城的时候,故意在城门外造势,所以消息扩散的很快,他们这一路走得不快,这会儿大胤来使要求接他们的宜华长公主回朝探亲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传遍了大半个皇都,许多百姓都从四面八方赶来,追着队伍瞧这难得一见的热闹。
等一队人马被拥簇着到了皇宫外面的时候,身后还跟了一大票百姓在指指点点的议论。
宫里这边,梁帝本来就已经身体老迈了,前阵子出了宜华的事情之后,他更是大受刺激,当场就吐了血。
只不过为了稳定人心,这消息他压下了,甚至于连梁元旭都没告诉,只是再如何强撑,身体也如强弩之末,这阵子精神十分不济,早上上朝之后,就几乎没有精力再做别的,都是在寝宫休养的,奏折交给了梁元旭去批,朝政嘱咐了几位重臣协同梁元旭先行处理,只把最后定好的方案拿给他御笔亲批。
他这已经尽量的不管事了,可即便是这样,身体也是每况愈下,精神一日不如一日。
这天的一整天,他又几乎是昏昏沉沉的整天都躺在龙床上休息。
宫外传来的消息先是被报到了梁元旭那里,他也十分吃惊……
实在是因为大胤方面这次的提出的这个要求实在是太过强人所难了。
“古往今来,哪有这样的道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若是这就放了贤妃回去,大胤这是将我朝的颜面置于何地?”同在御书房偏殿陪他处理政务的一位老大臣当场就发了火,破口大骂。
梁元旭也是眉头深锁――
他自认为和萧樾之间是有交情的在的,可是这一次,这么大的事,萧樾也没提前给他通气儿……
“这事情也不是本王能够自做主的,还是先禀了父皇吧。”心中飞快的权衡了一遍,他自己一边亲自去后宫给皇帝通禀消息,一边就派了心腹出宫,想要仔细打听好大胤方面这次来的究竟是什么人,或者其中有无内情。
梁帝最近虽然不怎么露面了,但每天傍晚差不多这个时候都会见梁元旭一面,听他奏禀今日的政务,所以听闻他来,并不曾多想,让人搀扶着起身,直接就坐在龙床上没下来。
梁元旭从外面进来,一进门就被殿内一股浓烈的药味和熏香味呛得险些窒息。
他紧皱着眉头死命的忍住了,进去行礼给梁帝请安,又如实将事情的始末告知。
梁帝一动不动的坐在龙床上,垂着眼睑,脸上皮肉松弛,双目无神的盯着床边的脚榻,浑身都透着一股死气。
梁元旭斟酌着遣词用句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明,他却毫无反应,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父皇?”梁元旭还以为他是睁着眼睡着了,等了片刻没听见他做声,就试着叫了他一句。
不想――
话刚出口,梁帝却忽的伸手,用蛮力将离着他较近一侧的床帐狠狠的扯了下来。
布料撕裂伴着什么坍塌的声响,乱成一片。
正站在外殿的宫女太监吓了一跳,争先恐后的冲进来,却见老皇帝脸色涨成诡异的紫红色,眼神阴暗又夹带着疯狂的怒意在哑声嘶吼:“他们还敢来?他们居然敢来!”
只这么简短的两句话,情绪和声音就完全控制不住,音调不断的拔高,可是他太虚弱太疲惫了,本来准备的咆哮都变了味,成了嘶哑又干涩的挣扎,像是什么东西在砂纸上擦过一样,听在耳朵里,就叫人感觉到不适。
“父皇!”梁元旭也吓了一跳,冲上前去将他从床帐底下扒拉出来。
梁帝却一把拂开他的手,跳下床。
他这样的人,居然也完全不顾什么仪态和风度了,赤着脚,一头苍老的困兽一样焦躁的在殿内来回踱了两圈,随后又暴跳如雷的指着殿外的方向嘶吼:“告诉他们那贱人死了!”
宜华被软禁的事,梁元旭是听到了一些风声的,毕竟他现在每日都出入宫门的,所有的消息都不能完全瞒过他的耳目。
只是――
他却并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只当是老皇帝为了限制宜华,怕她和大胤方面暗中往来,坏了他朝中平衡。
现在梁帝突然失控成这样,还一力咒骂宜华死……
梁元旭这才恍然意识到好像有点什么事情不对了。
“父皇,您怎么了?”他强行按下心中的不安,上前扶住梁帝颤抖不已的干瘦身体,尽量心平气和的劝道:“大胤提出此等要求确实强人所难,可是他们的使臣已经来了,这件事明面上总要互相留几分颜面的,父皇您若是不痛快,不见他们也便罢了,那……儿臣便出面去将他们打发了可好?”
三年前边境一役,南梁损伤的元气一直也没有补回来,梁元旭可不想在这时候再和大胤闹掰了。
虽然梁帝现在有意传位给他,但毕竟还不到尘埃落定的时候,他得把朝中的实力最大限度的保存下来,以助自己登基,可不能提前消耗在别处。
反正和亲的公主,古往今来就没有被接回去的先例,他这样说着,就要往外走。
不想,老皇帝却突然一把反攥住他的手腕。
枯瘦冰凉的手指,死死的掐在腕上,那感觉十分诡异,梁元旭本能的打了个寒战,脸色都变了,但好在梁帝也神思不属,完全无所察觉。
他的目光晦涩的盯着这偌大宫殿的某个角落,突然声音沙哑的说道:“这件事不用你管。”
说着,抬头在殿中搜寻到他的太监大总管陆启元,一字一顿道:“去把大胤的来人带过来。”
“是……”陆启元低着头,连一点额外的表情也没有,答应了一声就快步退出了殿外,他走得太快,以至于梁元旭想要从他脸上窥测出一些内幕都不得机会。
他这父皇,今天的举止很古怪,这一点毋庸置疑!
一瞬间,梁元旭的心思千回百转,想了好多。
可是还没等他理出一个头绪来,梁帝已经松开了她的手,冷着脸命令道:“你先下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梁元旭奇怪的偷偷看了他一眼,却不敢忤逆他,随后就赶忙低下头去,拱手应诺:“是。”
人从老皇帝的寝殿里出来,又往前朝御书房的方向去。
这边老皇帝命人给自己穿戴妥当,本以为陆启元来往驿馆一趟怎么也得一个多时辰的时间,他就闭目坐在那里养神,然后――
陆启元就回来了。
“陛下,人带来了。”他低眉顺眼,声音也很低柔的轻声回禀。
梁帝再度睁开眼,眼前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纵然这寝殿的透光性很好,这时候看上去也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气氛。
他对着慢慢降临的夜色,似是迷茫了好一会儿,随后回转身去,盯着陆启元,目光就越发阴暗起来,狐疑道:“什么时辰了?”
他刚才似乎没有睡过去,但突然又不是很确定。
陆启元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没等他细问,就主动说道:“大胤的来使就等在宫门之外,所以奴才就直接请他们进来了。”
“呵……”皇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同时冷笑了一声出来。
然后,他就手撑着膝盖起身。
动作一晃,有些踉跄。
陆启元抢上前去扶他,却被他抬手隔开了,一步一步往外走。
陆启元自然不可能让燕北把他带来的所有人都领着进宫来,但又显然不能只限定让燕北一个人进来,所以就让他带了贴身的几个人,这四个人里面,包括装扮成内侍的武昙和梁晋,另外就是两名死士。
一行五个人,规规矩矩的等在梁帝的寝宫外面。
梁帝从院子里出来,几个人就躬身行礼。
梁帝只看了他们一眼,一句话也没说的登上辇车,命人摆驾往宜华的寝宫去。
燕北拧眉侧目看了武昙一眼,武昙也暂时弄不明白这老皇帝打的什么主意,回头去看梁晋,就见梁晋也是眉头深锁,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就只暗暗的叹了口气,示意燕北稍安勿躁。
一行人跟在辇车后面,一路徐行去到宜华处。
那座宫殿的大门紧闭,门外有一队御林军把守。
辇车停下,老皇帝就下了车。
他依旧没做声,但是那些侍卫不傻,反应很快的就打开了宫门。
梁帝举步进去。
燕北自然而然的就要跟进去,却被陆启元上前一步给拦住了。
门口的御林军见状,就也连忙上来几个人,手握住刀柄,挡在了院门之前。
燕北顿住脚步,因为不明白老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没有强求,暂且只是静观其变,盯着院子里。
老皇帝脚步虚浮的缓缓走在院子里,夜幕初降,让人觉得这场面十分诡异。
然后,他推开了正殿的大门。
那殿内没有点灯,宜华坐在整对门口的椅子上,抬眸看过来,却没有起身行礼。
她的表情看上去平静又冷漠,并没有被关押起来时候的焦躁和憔悴,反而没事人一样。
老皇帝在看见她的那一瞬间,腮边肌肉就开始不受控制的抖动,捏着袖子底下的拳头拼命的忍耐,是狠喘了几口气之后才声音森冷的开口:“大胤来人了,只要你把藏着的秘密说出来,朕就让你跟他们走!”
却居然,是利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