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一问,着实突然。
不仅是武青林和武昙,就是魂不守舍的庆阳长公主和赵贤妃二人也都暂时忘记了恐怖,不由的抬头朝皇帝看去。
赵贤妃一时之间也不觉得欣喜了,只是意外。
而庆阳长公主则是眼睛圆瞪,一瞬间眼珠子几乎就要破眶而出了――
所以,皇帝到底还是偏心自己的女儿?临安公主的名声已经烂成这样了,还想甩锅给武家?
看着本来武家好像倒是没这个意思,这么一来,岂不是她这一连串小动作反而成全了赵贤妃母女,让这两个女人得偿所愿了?
若真是如此,她可就要怄死了!
庆阳长公主死咬牙关,才勉强让自己没有再贸然出声闹到皇帝的眼前去。
武青林听了皇帝这话,也是本能的心头一紧。
不过,既然皇帝是用了询问的语气在征求他的意见,他便是恭谨的拱手一揖:“微臣承蒙陛下厚爱,但微臣出身武门世家,自幼传承家训,知道武家的男儿当征战沙场为国效力,方能不辜负朝廷和陛下的器重,也才对得起列祖列宗的教诲,所以,微臣不敢承此皇恩,还请陛下成全。”
临安公主也没有想到皇帝会突然这样当面的问起武青林来,也是紧张不已,心脏狂跳的看过来。
虽然她知道自己现在身处漩涡之中,很是糟糕,可武青林也等于是救命的稻草了,便难免的心存期待。
可是武青林不卑不亢,从始至终视线甚至都完全没有落在她身上。
他的回答虽然委婉,但是――
动作神情之间的表现却已经是一种最为决绝的态度了。
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结局,可如果说心中不难过不失望,也是假的。
临安公主用力的抿着唇,垂下眼睑。
武青林继续眼观鼻鼻观心的垂眸静立。
皇帝一时之间未置可否,包括姜皇后在内,整个大殿之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有点忐忑不安的在等他的反应。
皇帝是一直盯着武青林看了许久,看得旁边的武昙手心里都已经开始冒汗了,才听他终于妥协了似的叹了口气,挥挥手道:“罢了!朕也就是随口一说,你们武氏一门忠烈,祖孙几代都是难得的将才,朕也舍不得埋没你的才华,将你留在胤京确实是委屈你了。这话便就只当是朕不曾说起过,就这样吧。”
看似,是因为武青林的态度而妥协了……
武青林并不多言,仍是躬身拱手:“陛下德高恩宽,武氏一门定当肝脑涂地,继续为大胤和陛下尽忠报效。”
“你们父子的为人,朕是知道的,这些话也是不必多言的。”皇帝道,这时候态度和语气都已经完全恢复缓和了下来,顿了一下,又补充:“今日原是为着朕的家务事,本不该牵扯到你们兄妹的,倒是让你们见笑了……”
话没说完,武昙和武青林便赶紧齐齐跪下。
武青林道:“微臣不敢,陛下言重了。”
皇帝并未理会,还是继续说道:“被你们撞上了也无妨,朕也是信得过你们武家人的人品的,不管是今日之事,还是数日之前的那一桩,朕都嘱咐你们兄妹两句,事关临安的名声,今日出了这正阳宫的大门,这些糟心的事儿你们便当是没遇见过吧。”
“是!微臣领命遵旨!”武青林也不说别的,只是恭敬的应下了。
皇帝于是摆摆手:“那你们便就先行退下吧,朕这里还另有家务事要处理。”
“是!微臣臣女告退!”兄妹二人再度行礼,武青林就带着武昙起身退了下去。
此时的大殿之内,剩下的众人还都是噤若寒蝉。
赵贤妃低着头,死死的攥着拳头,手指甲几乎掐在了肉里。
武青林当面的拒绝,虽然他理由找的体面,到底也是在打临安公主的脸面,实在难堪!
皇帝的目光掠过她头顶,突然又是没来由的冷笑了一声,一脚踹在她身上:“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去!”
他人是坐着的,再加上本就体弱,力气不算太大,但赵贤妃本身就被他吓坏了,浑身发软,还是被他一脚踢翻,摔在了地上,仓惶的又再抬头朝他看去。
皇帝面上的表情阴郁,已经没有了方才跟武青林说话时候的宽和正常。
他只是冷冰冰的吩咐陶任之:“不是拿住了一个私传情信的妓子么,公主的这桩事就是从她那里起的,将她割了舌头交给胡天明,当众施剐刑,以儆效尤!”
语气不重,甚至平静到没有任何的起伏。
可是满殿的人,就连姜皇后听了这话都只觉得毛骨悚然,暗暗的倒抽一口凉气。
庆阳长公主更是觉得颈后发凉,使劲的缩了缩脖子――
皇帝处置那个青楼女子,就是处置给她看的!她知道,但凡她现在再敢惹了皇帝一点的不快,那么被割掉舌头的就是她了!
皇帝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众人,继续道:“临安的这桩事,不管是宫内还是宫外,全都到此为止,不要再让朕听到有关这件事一个字的风言风语!”
“是!”宫婢们早就两股战战,顷刻间就自觉得跪了一地。
皇帝要维护临安公主,这件事这样处理,最是果决干脆,也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流言虽然可以用强权震慑的方式打压封锁,可已经造成的恶劣影响却不能消除了。
这时候,他才转头对姜皇后道:“临安是朕的女儿,她不曾做错过什么事,她的婚事,还是由你这个嫡母做主,该怎么定就怎么定。”
言下之意,就是不准赵贤妃再插手了。
赵贤妃这时候已经被吓得心脏几乎爆裂,脸色惨白的歪在地上,一声也不敢吭。
临安公主跪在她身侧,这时候双目噙泪,连忙给皇帝磕头行了个大礼:“儿臣谢过父皇的袒护之恩!”
“起来吧!”皇帝对她的态度倒算是还好,略一抬手:“都退下吧!”
庆阳长公主几乎是屁滚尿流的第一个爬起来,匆匆行礼告退之后就逃也似的出宫去了。
临安公主和郑氏一起将赵贤妃扶起来,也是不再逗留的赶紧走了。
皇帝坐在主位上,并没有避开的打算,这一次也不用谁吩咐,宫婢们就也紧跟着自觉的退了出去。
殿内不能无人服侍,方姑姑虽然留下来听吩咐了,也是垂眸敛目的退到外殿。
“陛下,是臣妾无能……”偌大的宫殿里,突然空旷寂静的可怕,姜皇后起身,走到皇帝面前跪下请罪。
毕竟这一连串的事都错不在她,本就是为了做做样子的,不曾想话没说话,脸上就重重的挨了一巴掌。
姜皇后被打得脑中嗡嗡作响,还没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挨打,皇帝已经忽的倾身下来,伸手捏着她的下颚强迫她抬起头来。
外面的方姑姑见状,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卡住了。
她下意识的往前挪动了一步,但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又是脑子里轰的一声,连忙刹住了脚步,硬着头皮重新低下头去,假装视而不见。
“你确实无能!”这边皇帝弯身下去,近距离的逼视姜皇后的眼睛,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说道:“身为朕的皇后,连这个后宫都要朕来替你管?你若真的无能至此,不妨直接告知于朕,朕可以换个人来替你管!”
这是要废后的意思吗?
虽然明知道他这就只是盛怒之下的警告,姜皇后也是听的心头又是一惊,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可是被皇帝这么阴森又杀气腾腾的眼神盯着,一时就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给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好在下一刻,皇帝已经松了手。
姜皇后跌坐在地上。
“娘娘!”方姑姑再不能等,连忙冲过来扶她。
皇帝却是已经径自起身,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陶任之紧随其后,行过姜皇后主仆身边的时候稍稍回头看了眼,倒是面不改色,紧追着皇帝离开了。
这边姜皇后本是手撑着地面歪在那里的,皇帝一走,她便就全身失了力气,直接瘫了,喉咙干涩的虚弱喘息。
“娘娘,先起来!”方姑姑也不好叫人进来帮忙,只咬紧了牙关用尽全力把她扶起来,安置回椅子上坐好,这才查看了一下她的脸问道:“娘娘您还好吗?”
自从皇帝登基以后,这后宫之内一直都是帝后和谐的,他跟姜皇后之间甚至连脸都没红过一次,这样贸贸然的动手,更是第一次。
姜皇后想说话,却总觉得喉咙不得劲,拿起桌上已经凉透了的浓茶灌下去,这才觉得被堵住的喉咙给冲开了。
她的脸色不好,倒不是被皇帝打的,而是实在太丢脸,脸上红成一片,突然就笑了一声出来,冷冷的道:“已经多少年皇上没跟本宫红过脸了,今天都是拜贤妃那个贱人所赐,还真是长脸了。”
说是一句自嘲,可眼神里阴郁的色彩浓重,生生的就让人凭空感知到了寒意。
这边武昙兄妹从正阳宫出来,来的时候有姜皇后特意派遣的心腹嬷嬷引路,出来的时候因为所有人都被皇帝吓住了,就没人记得要追出来送。
正阳宫两人都是第一次来,不过他们兄妹两个都属于洞察力敏锐的人,只走一次就能记得回去的路,于是干脆也不再麻烦宫人引路,按照原路返回。
过来的时候,为了赶时间,那嬷嬷带着二人抄了近路,走的御花园。
走了一段,武昙才赶紧把悬在心口许久了的那口气给使劲的吐出了出来,直拍胸口。
武青林侧目看她,抬手摸摸她的发顶:“吓着了?”
“有点儿!”武昙也不瞒他,见着四周无人,就往她大哥身边凑了凑,小声的问道:“大哥,皇帝陛下一直都是这样子的吗?我第一次单独面圣,以前都是大宴场合隔着老远看的,并不觉得,他的脾气……都是这么喜怒无常吗?”
武青林勾了勾唇,手掌顺势滑到她背后替她揉了揉后背顺气:“他从来不这样的,我遇到的,这也是第一次。”
武昙唏嘘:“那就是临安公主这事儿真的把他激怒了。”
“也许吧!”武青林道,顿了一下,又补充:“不过这应该也不是偶然,我以前虽然没见过,但是据说咱们这位皇帝陛下的性情其实并不平顺。”
“咦?”武昙就有点好奇了,“这怎么说的?是父亲和你说过什么吗?”
武青林一笑:“父亲的性格你知道的,他从不背后议论这些的,我是听皇甫七说起过一次陈年旧事。他说是早些年,陛下少年的时候其实性情还好,后来出了点事……信王你知道吧?”
武昙虽是个闺中女子,但是对朝堂大事也不是全然不知的,她点头:“就是陛下同父异母的弟弟,十年前因为逼宫谋反被先帝踢除皇家玉牒并且赐死的那个?”
“嗯!”武青林略一点头,提起这桩旧事似乎有所感触,神情之间就是少有的庄重,“先帝当年有一宠妃,和太后娘娘是同出一门的亲姐妹,她比太后晚两年入宫,深得帝心,显贵一时,曾经风头无两,地位直逼当时就是中宫皇后的太后。她生的儿子信王,子凭母贵,也是深得先帝的喜爱。当年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和信王之间的夺嫡之争持续了多年,互相之间明争暗斗不断,其中自然也有一些见不得人的极端手段。那是约莫二十年前吧,有一次陛下被信王安插在东宫的暗桩下了毒,没能及时救治,毒素在体内沉积数日,虽然最后太医还是配出了解药,可是却拖垮了他的身体,留下了终生治愈不了的沉疴……”
这种事,武昙是头次听闻,不由的也是暗暗心惊:“那陛下他身体不好就是当年……”
武青林点头:“据说就是因为那场变故,陛下被病体拖累,之后就性情大变,曾经一度――”
因为确实事关皇室隐秘,武青林还是十分小心的,说到紧要处,便又再次确认四下无人这才继续:“那场伤病之后,到他登基之前的十余年间,据说他都是喜怒无常,十分暴戾的,一直到十年前的那场变故中彻底将信王母子铲除……八年前先皇驾崩,他登临帝位,之后就再没出现过什么不好的传闻,都说是他又恢复到出事以前的脾气了。”
想起方才在正阳宫内皇帝发怒的那一幕,武昙还是有点心有余悸:“我怎么觉得他这些年里的心平气和都是装出来的,刚刚……”
武青林叹了口气,神色之间也不无担忧:“也许吧。就在刚刚,我突然之间又想明白了另外一件事。”
“什么?”武昙见他神色凝重,不由的脱口问道。
武青林看着她:“八年前,陛下登基的前夕,太后娘娘就用先帝的遗诏将自己的小儿子晟王放逐出京了,当初京城之内曾经一度流言纷纷,都在揣测那道遗诏的真假……”
萧樾?
武昙趋利避害,虽然是对那人的存在本能的排斥,可到底算半个熟人,倒是突然有了兴趣,思忖着脱口就来:“假的吧!皇帝陛下发怒起来的样子是真可怕……”
武青林失笑:“其实那时候大家都猜是不是陛下授意,刻意打压自己的亲弟弟。毕竟那时候的晟王只有十四岁,要不是他自己后来赌气跑去了军营,并且阴错阳差的因为一次奇袭事件意外的赢得威望并且逐渐站稳了脚跟,谁都不知道他现在会沦落到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他向来都承认自己的妹妹机敏聪明,事实上这丫头洞察世事的眼光确实独到。
如果皇帝内里隐藏的性格确实是暴戾成性,那么当年太后传遗诏放逐幺儿出京,则极有可能是个以退为进,保全的态度。
武昙对萧樾的印象不好,所以对了解他的过往兴趣也不大,只是想到皇帝今天失控的样子就越是为她大哥捏了把汗:“大哥,今天……”
话没说完,就听见有人隔着老远在喊武青林:“武世子!”
两人不约而同的循声望去。
身后隔着稍远地方的回廊上,临安公主一行人刚好经过。
临安公主匆忙的跟赵贤妃交代了两句什么,就暂且撇开了赵贤妃等人,快步从前面的一个出口下台阶,绕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