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和王公向有矛盾, 然而那日在元会上, 他们二人却是不约而同地为桓崇发声。
眼见着晋廷世家的两位领头人在此事上达成了高度的一致, 他司马衍又如何能说出半个“不”字?!
...何况,此事又正是因他而起!
得知大舅来此,是为了和姑父议定吉期, 司马衍的心情再是郁愤,也没法再厚着脸皮呆下去了。
甚至临走的时候,他都不敢去看无忧一眼。
曹女郎的婚事早就成了建康城中的谈资, 现在司马衍和桓崇又全部到场,在座的诸位高门贵妇,又有哪个不想去瞧瞧这后续的发展。
可如今见庾、曹两家的当家人全部到齐,司马衍又愤而离去,众人不由跟着起身,纷纷与临海公主道别。
在随杜夫人离开的时候,杜陵阳也满含关切,最后向无忧小声地道了句,“无忧别难过...千万保重。”
正堂里的乱嚷嚷的,没一会儿的功夫,屋中的客人们便走空了。
除了那几个即将议事的男人,徒留下满厅的狼藉,和那只被桓崇牵在手中、逃过一劫的羊羔。
临海公主只给夫君使了个颜色,对剩下那两人,她连看都没看一眼,便牵着女儿的手回了后院房中。
... ...
换过衣装,再清理一番。
兜兜转转,无忧又被阿母按坐回到了屋中的梳妆台前。
镜子里的女郎还和刚才一般鲜妍动人,无忧望着望着,突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瞧着女儿那没心没肺的笑脸,临海公主更加没好气了,她恨恨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笑?!外头那几个人可正在商量着你的婚事呢!”
无忧转过头来,反而安慰起临海公主道 ,“阿母,既然这桩婚事怎么也跑不了...无忧不想哭,那就只能笑啦!”说着,她握着阿母的手摇了摇,“阿母你就别气啦,阿父毕竟是我的亲阿父呀,他肯定会为无忧多多着想的...”
“再说...”她转了下眼睛,笑道,“都说生气老得快,我可不想阿母的额头上早早就出皱纹哩!”
临海公主被女儿说得啼笑皆非,她好笑地点了点女儿的脑门,这时,另有一名侍婢掀开帘子上前,双手将一个包好的小物件呈上 ,“公主,这是...这是前面那桓郎君托人送来的,说是...他送给县主的及笈礼。”
一提到桓崇,临海公主的脸色顿时就阴了下来,她瞧了女儿一眼,随即打开了手中那青布包裹的物事。
那物件并不大,临海公主将青布一揭,里面顿时露出了一截金灿灿的发笈头。
无忧好奇地凑过脑袋,“是什么呀?”
却见黄金的发笈顶端雕了简单的几朵黄梅,梅花的做工有些粗糙,但胜在造型雅致,全无匠气。
临海公主转了转笈身,而后在背面发现了镌刻的一行小字,“贺卿卿及笈之喜”。
卿卿?...是说无忧?!
桓崇...庾亮...原来他们一早就想着要在无忧的及笈礼上搅局吗?!
两家还没正式议亲呢...这桓崇就送来了这么一根发笈,他真当她这个做母亲的是个死人?!
临海公主气得手都发了抖,她强忍着要把这支发笈扔出去的冲动,咬咬牙,再将它恨恨地包成一束,“无忧,这支发笈,阿母先给你收到陪嫁的妆盒里去。”
说罢,她对云娘道,“把我那根特意定制的莲花猫睛簪子拿来,咱们现在就给无忧行笈礼。”
... ...
尽管曹统还想要再往后延一延,但他一介清流,如何耐不过庾亮的威势?!
昏礼的吉期,最终定在了明年的三月十五。
届时,江左的冬日已过,恰是薄暖暮春时节,正适合举办昏礼。
兼之那时成婚,刚好赶在夏季军中正忙之前,于桓崇也最是便利。
临海公主气归气,但事已至此,亲女出嫁,一应物事,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齐全。
于是接连这几个月,绣娘们绣吉服被褥,内侍们采买整理嫁妆,曹家上上下下都忙翻了天。而无忧平日里再是惫懒,在这最后的关头,也被临海公主压在屋中 ,每日学习理家看账的管家之道。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昏礼的前一晚。
... ...
第二日便是昏礼,到时可有得忙。
云娘心疼自家县主年纪小,头一晚的天色刚见了黑,她便给无忧拆了头发,换了衣裳,将她早早安置到床上歇息。
夫尊于朝,妻贵于室矣。
这几个月来,家中的下人们每每见了她,无不是面带戚色,就是无忧亲自劝慰,也不见什么成效。因为他们都认为,嫁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军汉,县主往后这一生就算没被毁个彻底,却也差不了多少了。
可无忧生性乐观,除了甩桓崇那一下时,她是动了真气,其他时间,她才不会去钻那个牛角尖为难自己呢!
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纵是不直...也得直!
...再说了,身为女子,从古至今,就没见有过有几个能顺心如意,嫁给心中良人的,如明妃那般的聪敏美貌,最后不还是被嫁去了匈奴大漠?!自己的外祖母羊皇后那般的金尊玉贵,不还是被迫再嫁,委身苟活?!
和她们相比,她已经过得够好的了...最多,大不了相看两相厌,婚后各住各得呗~
无忧脑子里的思路越想越开阔,她抱着被子,眯起眼睛,在床上翻腾两下,就是一开始不想睡,现在也想睡了。
刚翻个身将要迷糊过去,无忧的耳朵里听到“吱呀”一声,有人推了房门进来,径直走到了自己的床边。
无忧揉了揉眼睛,却见母亲站在床头凝望着她,脸上的神情似是格外复杂。
她慢慢坐起身,朝临海公主咧嘴一笑,疑惑道,“阿母?”
自家的女儿胜似娇花,临海公主怎么看怎么喜欢,她坐到床边,忽而紧紧地把女儿搂住。
女儿可是她的命根子...临海公主亲眼见着无忧从一枚雪白的小团子长成一位动人的小娘子,她本想再多留女儿几年的...
再一想到从明天起,家中就再见不到女儿的踪影,也听不到女儿的声音了...临海公主更是悲从中来,憋了许久的泪珠子险险落下了眼眶。
阿母抱着她,却不说话,无忧心中也不由难过起来,她用小胳膊回搂住阿母的背,带着鼻音撒娇道,“阿母阿母!无忧要你陪我睡!”
明明是个长成得女郎了,可还是总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唉...女儿这万事不知愁的性子,也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临海公主抽抽鼻子,嫌弃地笑道,“都多大了,还要阿母陪?!”说着,她将无忧放开,再把床边的灯光挑亮,一脸严肃道,“无忧,先等等再睡,阿母还有些话要叮嘱你。”
这几个月,该学得,她都用心学了。也不知这么晚了,阿母还有什么事吩咐?!
无忧眼神懵懂,却还是乖巧的“喔”了一声。
却见阿母从背后突地亮出了一本小册子,放在了她的面前,“喏,你看看这个!”
母亲神神秘秘的,无忧的好奇心立刻被调起来了,她瞧了阿母一眼,好奇地随手翻开。可刚看清楚里面的图画,她便唬得双手捂眼,“哎呀,阿母!你拿得是什么东西呀!”
临海公主强拉下女儿挡住眼睛的双手,道,“别遮眼!你快好好看、好好学,等到成婚之后,就是这般..”
那册子里的男女,一对一对的都是赤着身、裸着体,在每一幅图上,都用一种格外羞人的姿势做着格外羞人的动作。
这...这怎么能看嘛?!
无忧的小脸红得滴血,刚刚那抹朦胧的睡意也都消失不见了,偏偏阿母在旁,还一板一眼地教着她具体的动作和施为的情形。
真是尴尬!
等仔细翻完了一本,临海公主道,“囡囡,夫妻敦伦,便是如此,你听明白了吗?”
无忧强忍着脸红心跳,她把脸埋在阿母的怀里,呜咽两声,点了点头,权当回答了。
临海公主叹了口气,轻轻抚了抚女儿的头发,“唉,这种事...那桓崇军中出身,定是个不知疼人的。若是他真得...对你用强,你千万别和他犯拧,只管顺着他的心意,把他哄高兴了便是。”
无忧使劲摇摇头,“阿母,你说什么呐...我...我...”
临海公主肃了肃面容,她把住女儿的双肩,将她扶坐起身,道,“阿母教你的,都是再正经不过的事情。阿母告诉你的,也都是再正经不过的好话。”
“若是他尊重你,那还好说,怕就怕他不是什么正经人物...另外,阿母已经给你陪了六名侍婢,这种事,到时能避则避,若是能让她们替了你去,那是最好不过。而且这次你出嫁,我会让云娘和你一道去桓家,到时候的后续,我已经全部交待给了云娘。”
“总之,等你嫁了过去,万不可因为耍性子、闹脾气的小事而伤了自己。”
无忧有些愣住了。
临海公主的语气却是无比认真,“阿母知道你很聪明。无忧,你只要把你那平常的聪明劲儿拿出来一点,去对付那桓崇,保全好自己的身子和财物,这就是阿母对你的全部期望了,你知不知道?”
无忧对上母亲殷切的视线,她呆了一呆,终是点头道,“...阿母,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完成整个成婚部分,发现解决不了了,之好断到下章里面。顺利的话,我明天会尽早更新,大家久等了~
第44章
三月十五, 宜嫁娶。
今日是自家女郎的吉期, 曹家上上下下一大早便忙得脚不点地。
无忧刚从床上起身, 在外等候的云娘和众侍女们便进了屋中,她们先服侍女郎沐浴, 待用过饭后,再为她整理梳妆,更换吉服。
云娘是从宫中放出的侍女,她在曹家的资历最老,跟随临海公主的时间也最长。无忧听阿母曾经说起过,云娘少时的生活很是清苦,家中人也俱已不在了。从她来了曹家后,便是尽心尽力, 而且云娘无子女,她从小看着无忧长大,对无忧的关爱之切, 简直如同亲女。
也正因如此, 纵是再不满桓崇的身份, 云娘仍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她面上堆笑, 竭力掩饰住心中的难过,生怕被无忧看出一点端倪来,扰了今日的喜庆。
云娘施展妙手, 她先是为无忧仔细梳了一头芙蓉归云髻,再在高高的发髻之上,配了临海公主备好的一套芙蓉金步摇。
而后的妆容部分, 云娘可是下了极大的心思,她在无忧的眉梢点翠,唇上涂朱,眉心正中还仔细地贴上了一枚花钿。此番下来,用的妆粉不厚,反倒既凸显出了自家女郎那原本清新娇美的容色,眉宇间又增添了那么点华年的气质出来。
等云娘的梳妆尽善尽美,众人才在最后,把那身精工制作的吉服一层层地给女郎换上。
忙活了许久,无忧这边方才打理完毕。
... ...
镜中女郎,额发梳拢、鸦鬓红妆,乍一望去,竟让无忧生出些恍惚之感。
她微微嘟了嘟唇,有些不习惯地伸手触了触自己的鬓发,再一回头,耳边垂坠的金耳铛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晃出了迷离的金光。
无忧弯起唇角,对那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临海公主笑道,“阿母,无忧今天好看么?”
谁人不知自家女郎美如玉?!
她这盈盈一笑,仿如画中仙。
...只可惜生得虽美,却没有个能享福的命...
侍女们心中既为无忧感到酸楚,又为她感到不平,但她们事先都得了云娘提点,一个个扬起笑脸,纷纷向无忧道贺。
看着百般灵秀的女儿,临海公主的眼泪几乎都要落下来了,她歪过脸去,轻轻按了按发酸的眼眶,笑道,“我的无忧,自是美极了...”
她缓缓走到无忧身边,将她从地上拉起,先整了整她的衣裙,再仔细地用目光描摹着她的眉眼,良久后,才低低地感慨一声,“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