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她还有一个年龄渐长的女儿。
无忧在去年十三岁的生日那天,正式来了癸水。虽未至及笄之年,但来了癸水,就算半个成年女郎了,自此之后,无忧的小身子便如嫩柳抽条,不止个头长了不少,前后身段也起了变化,那清新袅娜之感,一日胜似一日。
吾家娇女初长成,临海公主万分欣慰。
可与此同时,她又发现了另外一个致命的问题。
吴郡虽繁华,终难与建康相比。女儿的性子本就与自家夫君多几分相像,此处没了管束,父女两人就像脱了猎人囚笼的猴子,天天想尽各种招数,在各处可劲儿地折腾。
临海公主想了无数办法,偏偏女儿一不喜女红、二不喜庖厨。她就喜欢整日和她阿父呆在一处,而且什么斯文的不学,尽去学什么名士风度、不拘小节。
甚至她有次偶见,竟发现自家女儿学着夫君模样,光着脚丫,披着头发,手里捏着一卷书,站在地上大声地吟诵。吟罢,还去学他们那些男子的袍袖翻鹤舞。
而她那夫君倒好,坐在一旁先是不住拊掌叫好,而后居然和女儿一道,跟着下地,将自己的两只袍袖也翻成了一朵花。
素来暴脾气的临海公主,简直要被这父女俩气得没脾气!
她当下就打定主意,务必要带着女儿离开吴郡。
因此,纵使她并不十分喜欢司马衍,在收了小皇帝的请柬后,她还是做出万分欣喜的模样,急急催促夫君,让一家人赶快回去建康。
她着实担心,若是再放任娇娇的女儿跟夫君混下去,再过个没几年,她的女儿可就要变成个疯疯癫癫的名士了
...到时候可还怎么嫁人呐!
所以,她一定要努力把女儿往正途上引,少让自家夫君带她去学些什么有的没的!
... ...
阿母笑眯眯的,神色和悦极了,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可无忧就是觉得她有些怪。
临海公主见女儿清亮的眼光只放在自己身上,不由有些着急,她再向女儿一笑,向那衣服示意道,“无忧尽看阿母做什么,你瞧瞧这裙子!”
无忧眨眨眼,笑道,“自然是阿母今日格外好看,我才看得呀!”
自家女儿不止生得好看,那张小嘴也像抹了蜜一般甜。临海公主骄傲极了。
将阿母哄开心了,无忧这才往她手中的衣裳看去,只见那裙子上配宽衫,广袖潇洒,色泽银红,很是喜庆;曳地的留仙裙长裾飘飘,折褶细密,软银织料里还掺了一根根的金线,在灯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
刚好头发梳好了,临海公主兴致勃勃,更是亲自出手给女儿换上裙子。
裙子换好,周围的婢女们又是发了一通感慨。
至于最后的上妆...女儿容貌之盛,比之临海公主自己,更像她的生母羊皇后。无忧的唇不点则红,眉不画而翠,白皙的肤色又随了夫君,好像一团莹莹的白玉,若是敷了脂粉,反是显不出她的好气色。
临海公主左看右看,只觉得眼前的女儿乖乖巧巧,大大的眼睛黑如点漆,神色无辜,格外招人喜欢。若不是她自己已经上好了妆,此刻非要在女儿的小脸上亲一口不可。
云娘笑道,“公主,县主这一身的气度,真是...真是...神女下凡啊!”
临海公主一笑,她再望了望无忧的眉心,思忖下,又道,“云娘,我平日里用得花钿呢?翻出那个荷花形的来,帮我给无忧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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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眷这边由临海公主打头,侍婢们将无忧围在中央化妆打扮,女子们说说笑笑、嘻嘻哈哈,气氛热火朝天。
而曹统在那边独对松竹,他刚拂了两下古琴,琴声一滞,四弦乍然崩开。
崩弦不吉,且崩掉的四弦,还是主万物成美的“事”弦。
曹统轻轻抚了抚那根断掉的丝弦,他将琴往边上一放,径直去寻了妻女。
还没进屋,就听女儿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吵嚷的动静。曹统皱了皱眉,他甫一掀开帘子,探个头进去,待瞧见妆台前盛装的女儿,便是吃了一惊。
临海公主朝他得意一笑,她牵起无忧的小手,走到自家夫君面前,“怎地不说话?”
“还傻了不成?认不出自己的女儿来了?!”
曹统的眉头一展,而后皱得却更紧了。
女儿生得不美,他愁;女儿生得太美,他也发愁。
他可还清楚记得,当日那些个士族子弟是用什么样的眼光瞧着自家女儿的。
曹统瞧了妻子一眼,迟疑道,“这...就一个元日会,你这把无忧打扮得也太过了...”
孰料临海公主听完,那上挑的眼睛便向自己横了过来,“曹统,我养得是个女儿,可不是个儿子!再说,今日热闹,莫说女眷,就你们一个个的男子大丈夫,谁又不是做盛装打扮?!”
魏晋以来,男子熏衣剃面、敷粉施朱,比比皆是。
是以,临海公主所云,确是事实不假。
妻子眼风一扫,曹统苦笑一声,立马噤声。
临海公主见他可怜巴巴的样子,一笑过后,又伸手给他整了整衣襟,“今天我不管你,你也少来操心我们母女。等一会儿我就带着无忧出门去,晚间你自来寻我们。只有一点,你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不管你遇上谁,酒不行多喝!”
没等她说完,曹统便回握住了她给自己整衣襟的小手。他点了点头,再望了女儿一眼,向妻子道,“我晚些时候过去,你...可一定看好无忧!”
“哎呦,曹夫子!就别唠叨了,快走吧快走吧!”临海公主作怪似地娇嗔一句,她朝夫君随意挥了挥手,再没空搭理他。
... ...
随阿母到建康宫的时候,才过了申时二刻。
冬日的天黑得早,无忧刚一下车,便见西面的天空中散着道道的红霞,日落西山,景色壮美。
直到这时,她才真切地感到,原来这么快,一年便又过去了...而她自己,等到今年生日再过,也会长成一名及笄的少女。
...也许再过两三年,要向陶家姊姊那般嫁人了,也说不定。
只不知,到时候她又会嫁给谁…
没等无忧再做深想,跟在后面下车的临海公主便牵起了女儿的手,带着她进了宫中。
... ...
无忧已经许久未曾踏足建康宫了。
这一路上,只见宫中处处都布置着华美的年节装饰,因为晚间不久便是盛会,一道上遇见的宫人们都是脚下不停、忙忙碌碌地四处来去。
过不一会儿,引路的那名内侍便把她们带到了司马衍的书房。短暂地交接通报一声后,一名内侍将帘子打起,请临海公主母女二人进了屋中。
与室外的张灯结彩不同,此处书房布置清雅。刚一进屋,无忧便闻到了香炉中焚烧的淡淡檀香气。
绕过屏风,正中书案后端坐一人。无忧尚不及细看,便见身前的母亲向那人见礼,她也赶忙随着母亲的动作,恭敬见礼。
却听那人欣悦笑道,“姑母!...无忧,你们快起!”
这是司马衍的声音。
两年没听过他讲话,无忧只觉得他的音色似乎变了些,听着比过去要沉。
可不变的,是其中蕴含得熟悉之感。
无忧慢慢起了身,她迟疑了一下,而后像求证似的,抬起眼睛,向案后那人望去。
她的目光,才刚刚落在司马衍的衣袍上,那人便“腾”得一下站起身来。
因为起得太急,她甚至听到他的大腿撞在书案上,发出了一声沉沉的闷响。
无忧眨了眨眼,唇角忽地高高翘起,“噗嗤”一下便笑出声来。
... ...
司马衍这下撞得结实,他疼得在心中直咧嘴。
可若疼上这么一下,就能把她给盼回来,他却觉得,天底下实在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事情了!
无忧离了建康整整两年,他曾无数次在心中幻想她的模样。
可再多的幻想,也敌不过实实在在看到她时来得那种震撼!
她长大了,并且比他想象中,要美得多得多!
... ...
无忧笑声方止,临海公主便向女儿使了个眼色。无忧立马低下头去,乖巧做恭谨状。
就听姑侄之间简短又客套地寒暄了几句,随后临海公主便要带女儿告辞了。
司马衍对这位洛阳来得姑母向来敬重,临走时,他步步相送,并亲手为姑母和表妹打起了帘子。
临海公主先跨了出去,就在无忧跨出房门的那刻,司马衍蓦地开口了。
他看着身前那垂头不语的女郎,轻声道,“无忧,今晚盛宴,只当家宴即可。席间不必拘束。”
无忧脚步一顿,默了默,她终于侧头对他微笑一下,说了再相见以来的第一句话,“多谢陛下,无忧晓得了。”
笑容灿烂,更胜往昔。
裙摆一动,心心念念的佳人便与他擦身而过。
司马衍望着无忧的背影,连帘子都忘了放下。
... ...
会场上早来的这拨人,几乎都是如临海公主这般、携女同来的贵妇人。
无忧跟着阿母转了两圈,遇上人便随口应承几句,她生得好,头脑又伶俐,且模样装得十分乖顺,轻轻松松便得到了一致的赞许。
可她却觉得无趣极了。
就在无忧把《高祖功臣侯者年表》默背到第三遍的时候,忽听一个惊诧的声音在自己身前响起,“无忧?!”
无忧抬起头,一见眼前那人,她那大眼睛一弯,立刻笑了出来,“杜姊姊?!”
临海公主知道她们俩一向交好,因此她放开女儿,让她和杜家的小女郎去一边顽笑。
得了阿母的首肯,无忧像只快活的小鸟似的,她拉着杜陵阳的手,便带她跑到了宴会旁一处稍偏的角落。
杜陵阳惊喜道,“今年的盛会最是特殊,陛下还亲笔给我的祖父写了请柬呢~来之前我就想,不知道能不能在这里见到你...”
“无忧,你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无忧笑道,“就这几天。”说着,她往杜陵阳的身上蹭了蹭,亲亲热热道,“杜姊姊,你身上好香!无忧好想你呀!”
杜陵阳可没无忧这么大的胆子,纵然此处来往的人并不多,她的脸还是一下就红透了。
她低声叱道,“无忧!都快及笄的女郎了,怎么还像个小娃娃似的?!”
无忧嘟嘟唇,“哼”了一声,道,“杜姊姊,无忧生气了。才两年不见,你就不喜欢我了!”
说着,她偷偷在杜陵阳的纤腰处呵了几下痒,又装出凶巴巴的口气道,“快说,是哪个小妖精把我杜姊姊的魂儿给勾走了?!”
杜陵阳被她呵得弯下腰直发笑。等听清无忧的问话,她的笑声乍然止息,脑海中竟瞬间浮想起司马衍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