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陶家满门军士,纵是身着便服,也偏向轻便的武装一类,更无人会穿那不利战斗的木屐。
不用想,这来人,除了那建康的王恬,不会是别人。
果真,随着那一阵清脆的“哒哒”声渐行渐近,王恬也步入了前厅。
见了一旁等待的桓崇,他亦是愣了一下,而后唇角间弯起了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 ...
人都到齐了。
小陶将军向二人望去,满脸肃容,“王郎君、阿崇,我们刚刚收到密报,北方的石虎近期在边境调遣部将、集结兵士,有剑指襄阳之意。”
“我陶家经略荆、江,自不会让领土落于北方胡人之手。我会亲自去襄阳查看情状,至于你们二位...”
他顿了顿,沉声道,“你们非我荆州军中人士。一旦开战,武昌居于战略要地。届时无论吃穿用度,或是出行归家,自是不比以往便利。所以我今日将情况告知你们,就是希望你们二位能尽早携家人回建康去。”
“阿兄,我不回去!”小陶将军的话音刚落,桓崇便站上前去,双手抱拳道。
“襄阳是荆州的门户,是数年前才由陶师率众收回的地方。襄阳若有失,荆州必当不保!”桓崇皱眉道,“且,当时攻打襄阳,正是由我做阵前先锋。阿兄,此次襄阳有危,我恰好人在武昌,是绝不会临阵脱逃的!”
桓崇,是父亲一手带出来的干将。对于他的能耐,小陶将军自是再信赖不过。
他显出惊喜的神色,可短暂地停顿一下,又道,“阿崇...可是你现在已经不是荆州军麾下了。”
“阿兄不必顾虑,我这就给君父去信,暂调回来。情况危急,想来君父必能谅解。”桓崇的口吻,斩钉截铁。
小陶将军点了点头,他望向王恬道,“王郎君...”
那王恬却是扬起下颏,他将宽大的袍袖一甩,道,“妻兄不必顾虑,此一战迫在眉睫,恬也不会做那临阵的逃兵。”
王恬打定了主意,小陶将军却犯了难。
他沉吟片刻,道,“可郎君毕竟是王家的下一任当家人,王公那边...”
王恬道,“恬自幼文武兼修,亦盼报国杀敌。陶公目下病重,恬此时既然已在武昌,自当为荆州尽一份心力。”说着,他瞧了桓崇一眼,道,“此事,我也会向家父去信,说明缘由。”
见小陶将军犹自不语,他将眉一扬,补充道,“况,恬的夫人,正是陶公之女。夫人久居武昌,见惯战事。若此刻恬携妻而逃,岂非连女流之辈都不如乎?”
... ...
桓崇不在,无忧下午又睡了一觉,方觉精神渐复。
昨夜擦身,终归只是草草了事。此刻趁着桓崇尚未回来,她先去浴房里仔细地沐浴一番。再出来时,等她将头发擦得半干不湿,眼见着外面的天色已然黑了。
那人只说午间不回,倒没说晚上也不回。于是无忧顺手从整理好的案架上翻出一本诗书读了读,正巧读到了精彩处,却听廊下一阵脚步声。
很快,那人大步流星地推门而入。
“郎君回来了。”两名侍婢刚刚上前,就被桓崇不耐烦地挥手打发了。
无忧听到侍婢说话,她方将手头的书卷放下,一回头,便对上了那人望来的一双眼睛。
桓崇的眼睛,又恢复了黑沉沉的颜色,此刻注目过来,神态中似乎有些复杂。
见他愣愣地盯着自己瞧,无忧仰头道,“夫君回来了?”
桓崇这才“嗯”了一声,他几步上前,坐到了她的身侧,然后顺手将她一揽,连人带书便一并搂在了自己的怀里。
怀中的女郎软软的,就这样倚在他的胸前,乖顺得很。
而她刚洗过的头发,凉凉滑滑,还散发着她身上一股特有的芬芳。
桓崇微微低头,在她的头顶柔柔地磨蹭了两下,再一伸手,却是将那卷书从她手中抽出,道,“看什么呢?”
无忧仰头笑道,“昨天侍婢们收拾房间的时候,都没注意,原来夫君的房中竟然有一部手书的先太丨祖魏武的诗集。”
桓崇一愣,他粗粗地瞧了手中那诗集一眼,忽然就将那本书卷藏在了背后,道,“啊,这本...”
不等他糊弄过去,无忧调转过身,伸臂绕到他背后,想要把那本书拿回来,“这本书,看来已经有些年头了,而且里面的字迹,笔法中不乏稚嫩之处,看来像是某位孩童的旧作。”
见桓崇的脸色有些尴尬,她笑了笑,又道,“那孩童的笔体,似乎是专门模仿陶公,虽风骨不似,但幸而笔体中尚且有些意蕴在,所以我一面读诗,一面欣赏那字迹,也很是得趣。”
...无忧还从没有这么夸奖过他,尤其,那还是他初来陶家时抄的书。
饶是桓崇脸皮再厚,此时脸上也微微起了层红晕,他不自在地咳嗽两声,“是、是么?”
无忧喵他一眼,道,“一部旧书而已,夫君恁地小气?不如拿出来,让我给你一一指出优点如何?”
桓崇将那书扔到一边,他将怀中的女郎一抱,叹了口气,道,“我认输了!曹女郎不愧是曹公之女,那不过是我年幼时的习字之作而已,上不得台面。”
“...当然,现在也上不得台面就是了。”这般说着,他低垂下头,在无忧的脸上轻轻地亲了一口,“都是些陈年旧事,不值一提。咱们先吃饭吧,用过饭,我还有些事想同你说。”
瞧他又是这样,每每和她在一起,要么就是急色,要么就是想随随便便打发了她去...
无忧忽然生出股气来,她甩脱了桓崇的怀抱,道,“陈年旧事吗?可是,我感兴趣得,正是这郎君认为‘不值一提’的陈年旧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桓崇会好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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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方才的气氛还甜滋滋、暖融融的, 仅只一瞬, 便僵了下去。
无忧一时嘴快, 不想竟把她藏在心底的想法,这般直白地脱口而出了。
所以, 话音才刚落,她便立刻后悔了。
...这又何必?!
枉你顶着一副精明面孔,还总自诩自己生了一颗机敏的头脑...曹无忧,你简直蠢到家了!
上次在吴郡,询问他“陈年旧事”时的教训还记不得吗?!
是那时他给自己甩得脸面不够冷?还是嫌那时受得他的气不够多?!
世上能扯闲的话题有千百万,空长了一张嘴,说什么不好,你怎么偏生又提起这些来?!
那会儿他那般黏她, 一旦涉及关键,都能把自己丢下,船一靠了岸便即刻走人...
何况现在――他们只是两个刚恢复正常关系的陌生人呢?!
...本来就不见得有多亲近, 她又何必上赶着、非要将他的过往查探个底朝天呢?!
粉饰太平, 与他做戏, 装傻充愣到底, 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下去,又有什么不好?!
在他面前,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 ...
桓崇的怀抱登时空落下来。
无忧别过身去, 因为一整日没有外出,她那头刚刚才清洗过、还泛着些微水光的长发就那样披散在她的背后,乌发如缎, 黑亮滑顺,更显得背影纤弱袅娜,万般地惹人怜惜。
但...旖旎没了,唯有感伤。
作为少数能够在顶级世家之间来回游走的人来说,桓崇非但不迟钝,正相反,他的头脑相当敏锐。
因此,他几乎是刹那间就察觉到了无忧的异样。
而且她下意识地背过身去,不瞧他一眼...
也就是说,那个突然惹出她伤心的,不是什么旁的人,也不是什么旁的事...便只有他桓崇自己了?!
... ...
桓崇短暂地思索了一会儿,他的上下嘴唇一开一合,还没能说出什么来。
下一刻,却见无忧回转过来,微微笑道,“热水烧好了,晚饭也准备好了。郎君若是饿了,我现在就叫侍婢们传饭,好么?”
她的语调,平平淡淡,她的微笑,亦状若往常,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他出现的幻觉而已。
可他知道,那不是幻觉。
虽然很快就被她掩饰住了,但方才那一刻,明明就是显在那张名为“夫妻”面具之上的一道裂缝!
面具再完美,始终是假的;
裂缝下透出的,才是真心。
...她也厌烦了?
那很好,他刚好早就厌烦了这样的日子!
于是,桓崇望着她的目光闪了一闪,他唇角一拉,眼角一眯,露出个笑容来,“我这就去沐浴,很快就出来。你传饭吧,不耽搁!”
... ...
食案刚端上来没多久,桓崇便从浴房回了屋。
方才那人大剌剌地进了浴房,连门都没有关严。所以,无忧自然也听到了浴房中传出的一阵“哗啦哗啦”水声。
听声音,那人几乎就是将水连着往自己的身上泼了几泼。
然后,浴房的门“吱呀”一声,再被他从内推开,就见这人换了一身衣装,清爽不少。
他几步来到食案跟前,一面随手擦擦那头还不住往下滴水的湿发,一面道,“嗯,好香,我饿了!”
... ...
武昌位于四方交汇之地,当地的菜肴也是东西南北混杂,别有一番特色。
陶家的饭菜不甚精致,但胜在菜码份量大,又是荤多素少。一看便知,定是为他们这些年轻的武将准备的。
不过若论卖相,最好看的还是那道碧翠的菜羹。
无忧浅尝几口,试了试滋味。再一抬头,却见旁边那人,吃得才叫一个痛快。
桓崇看来是真的饿了,他大口夹菜、大口扒饭。那模样,就是没胃口的人看了,也不由自主地想去尝尝这饭菜的滋味儿了。
话虽如此,可他这动作还真有点粗鲁不文。敢情好,原来从前在曹家、庾家,甚至在自己面前,他那副斯文样儿都是装出来得咯?!
无忧住了筷,不由思索起来。
...也不知小陶将军今天到底叫他做什么去了,怎地这人一回来就像饿虎扑食似的,饿成这样?!
而且,无忧嫌弃地瞧了眼他身后那头还时不时往下滴水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