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庆海被问住了。
吴渠继续说,“第10组就是篆书组,他们一定对汉代小篆颇有研究,《云阳鼎》对他们应该是小菜一碟的文章。”
第10组的参展者们集体汗颜,他们想说,别太高看他们了,他们真不会背《云阳鼎》!
“这个题目,分明是为关系户量身定做的!”
吴渠真是豁出去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题目是王庆海出的,是苏学镇在两天前交给他的。
现场写作由五个评委轮流交替出题,正常顺序是篆书评委负责行书组,行书评委负责隶书组,隶书评委负责楷书,楷书评委负责草书,草书评委负责篆书。
这是苏学镇五人事先商量好的,也是每届的惯例。
苏学镇深知他儿子的水平,否则他也不会代写《破窑赋》。
以他的专业水平,通过初评和复评易如反掌,他的计划很简单,就是在面评这一关,用难题卡倒其他人,从而达到让苏茂林晋级的目的。
苏茂林今年26岁,三流大学毕业后,他一直在家啃老,无所事事,去年西镇书院开办,他被父亲安排在书院里教授书法,学生们都知道他是书法家苏学镇的儿子,尊称他一声“苏老师”。
这些小孩子们都是书法初学者,看不出来苏茂林是个渣渣,还以为他特别厉害,特别崇拜他。
为了提升苏茂林的教师含金量,苏学镇让他用自己的作品,堂而皇之的参选这届书法展览会,只要成功通过面评,书法协会就会给每一位作者进行综合排名,哪怕是最后一名也有一本专业认证的证书。
有了这本证书,苏茂林距离专业书法家,只差经验和资历。
当年,苏学镇就是拿到了这本证书,后续的人生才一路顺当。遗憾的是,苏茂林没有遗传到他的书法天赋,而且在他和妻子的溺爱下,苏茂林整日游手好闲,毫无上进心,可他只有苏茂林一个儿子,苏茂林再不成器,他也要为孩子铺好路。
作者分组是电脑随机分配的,苏学镇不能做主,他不能肯定自己的儿子被分到“死亡组”还是“躺赢组”,为确保万无一失,他找了一个最难的题目,他相信绝大多数参展者都不可能知道《云阳鼎》,不排除那种特别优秀的例外情况,反正有两个名额,他儿子占一个就够了。
因此,他特别惊讶刘嫚能写出来这篇文章。苏邑以八十几岁的高龄收的关门弟子,果然不能小觑。
苏学镇对不依不饶的吴渠说,“第8组不是有两个人写出了《云阳鼎》吗,你自己写不出来,就怪题目难,还污蔑我们有黑幕,这些话不能乱说,说了要负责任的。”
吴渠冷笑,“我为我说的话负责到底,我现在就敢说,苏茂林和刘嫚都是关系户,是你们提前内定好的前两名,我和剩下七个人,是来当陪衬浪费时间的!”
突然被点名的刘嫚一脸懵逼,
她怎么就变成了关系户?
吴渠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嫌恶,如同两个月前,她看祝希旸的眼神。刘嫚感到委屈与荒谬。
她想为自己辩解,
可是其他七个人被吴渠带了节奏,他们一想到自己刚才跟个傻子似的,一个字都写不出来,那种丢人感觉,真是永生难忘。
于是各个义愤填膺起来,站在吴渠这一边,
“为什么只有苏茂林和刘嫚知道《云阳鼎》的内容?”
“我们因为不知道《云阳鼎》的内容,就被淘汰也太冤了吧,这到底是书法比赛还是文学比赛?”
“明显有问题,他们肯定事先已经知道题目,并且提前背好了答案。”
“难怪提问环节,刘嫚对《龙藏寺碑》的理解那么深刻,对答如流。”
“呵呵,苏茂林也是一点压力都没有,轻轻松松的回答完所有问题。”
……
有了支持者,吴渠胆子更大了,他说,“我很好奇,苏茂林和苏学镇评委是什么关系?”除了内部人士,普通参展者根本不知道苏茂林是苏学镇的儿子,“你们长得这么像,肯定是父子吧。”
不明真相的人果然大吃一惊,
父亲审核儿子的作品,还有这种操作?这也太黑了吧!
各种谴责和鄙夷的视线朝苏茂林和苏学镇看去,饶是平时吊儿郎当的苏茂林也低下了头,苏学镇却依旧镇定,但后背的冷汗,暴露了他的心慌。
揭露完苏家父子,吴渠并没有好心的放过刘嫚,他说,“刘嫚也是一个名人呢,网红汉服女神,你的老师是鼎鼎大名的书法家苏邑先生,就是不知道苏邑先生和苏学镇又是什么关系?”
他怎么能把污水往苏教授身上泼!刘嫚也生气了,她刚要说话,
苏邑愤而起身道,“我和苏学镇没有任何关系!”他哪里容得下对自己、对刘嫚的这般污蔑,
“我是按照正常报名手续,帮刘嫚报送了作品,我没有插手任何环节的评审,我和刘嫚都不知道今天会出什么题目,刘嫚能写出《云阳鼎》,是她自己的本事,并非你妄加臆断的提前知题。”
第两百八十章 她该第一
欧阳岑亦为老友说公道话,“《云阳鼎》这个题目虽有些偏,但也不算特别高深,《云阳鼎》是西汉前期著名的青铜铭文,早在西汉末期,文章已经流传甚广,只要深入了解过西汉文学,就能默写出来。”
欧阳岑是书法协会副会长,颇受尊敬,他一开口,场中诸人静了一下来。他的视线扫过评委席,做贼心虚的苏学镇和王庆海,下意识的回避他的目光。
吴渠大概是太生气了,竟对欧阳岑说,“你们这群人是一丘之貉!”
周不殆容不得他侮辱恩师,怒道,“你别含血喷人!”
欧阳岑做了个手势,让周不殆安静,别掺和。
吴渠知道周不殆,周不殆很有名,是这届的夺冠热门,他还是欧阳岑的徒弟,一想到这,吴渠就更觉得不公,他的眼睛看着欧阳岑说,
“我自学书法二十年,我深深的热爱书法,一直以来都是我独自摸索前行,我没有找过老师,因为我是普通人,没有门路,我只能照着字帖一遍一遍的临摹。”
“我不知道自己写的怎么样,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写书法的天赋,就如同摸着石头过河,我对前路一无所知,我已经报名过两届展览会,因为没有经验,也没有领路人,前面两次我连复评都没有通过,可是我不怕失败,我相信我的作品总有一天能入围展览!这四年来,我潜心习字,把所有精力都铺在这上面,为了备战,我连工作都辞掉了。”
说到这里,吴渠的目光掠过苏茂林、刘嫚和周不殆,
“你们这些人有名家大师教授引导,年轻轻轻,就已经站在普通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展会于你们而言如同过家家一样,你们根本体会不到这个展会对如我这样的业余书法爱好者有多重要,它就像一个信仰,用来证明我这些年的努力,是有价值的。”
“这一次,我的作品好不容易入围展览,我以为我能走到最后,可是你们这些靠爸爸,靠老师的关系户,却阻断了我的希望,我已经三十五岁了,难道我还要再耗一个四年去和下一批你们这样的人竞争吗?我永远都争不赢!”
吴渠是抱着豁出去的决心,说出这番话的,他知道自己已经把整个国家书法协会的人都得罪了,反正他以后也不会再参加这个书法展,他也当不了书法家,那么还有什么可惧怕的?不如孤注一掷,与他们抗衡一次,他要把这场面评翻个底朝天来。
他不好过,他也不让这些关系户好过!
刘嫚听完他这番话,感触很深,因为祝希旸的事情,她能体会到吴渠的绝望和无助,吴渠现在所面对的情况,一如当时她和李小茹所面对的困境。
她的气已经消了,她本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脾气,吴渠是走投无路,才胡乱放矢,她和苏教授是被误伤的。
刘嫚心平气和的对吴渠说,“我不是关系户,我之所以会写《云阳鼎》,是因为我擅长的字体是小篆而非楷书,《云阳鼎》算是我的启蒙文章之一。”
吴渠一怔,他看到了女孩眼眸中的善意,她居然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可是他刚才说了那么多气话,也指责了她和她的老师啊。
难道她不生气吗?
刘嫚继续说,
“如果你不信,我可以现在用篆体,把《云阳鼎》再写一遍。”
吴渠默不作声,他的内心很矛盾,其实他已经相信了刘嫚的话,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出来,这是他和刘嫚第一次交谈,他没想到她是一个这么温和的人,一时之间他竟无言以对。
刘嫚不磨叽,说一万个理由都比不上实际行动的证明,她的桌子上还铺着她刚才写的楷书版《云阳鼎》。于是她走到吴渠的桌前,用他的笔和他没有写过字的宣纸,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再次挥笔。
周不殆望着这一幕,竟有种振奋人心的感觉,他拿出手机,把视频镜头对准那个正在伏案书写的女孩,此时此刻,就连她朴素的汉服裙摆也显得赏心悦目起来。
苏邑也不生气了,这事真正错在苏学镇,而不是无辜的吴渠,既然刘嫚自己想到办法解决质疑,他就再继续静观其变。
欧阳岑摸了摸自己的美须,他在考虑,是否向会长建议,开除苏学镇的会籍。
此时,他们以为苏学镇的问题,仅仅是事先和王庆海串通出题,并不知道苏学镇让他儿子用自己的作品参展这件事。
刘嫚写字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沉静安宁的,与某些人心里的慌张焦虑形成鲜明对比,苏茂林满头大汗,衣服都汗湿了,这里中央空调的冷气很足!
刘嫚写的很快,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她就完成了这副篆书版的《云阳鼎》。吴渠是站在她身边,从她写第一个字,看到她写最后一个字。
他看刘嫚的目光里一丁点轻视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心服口服,隐隐还有几分看大神般的热切,
见吴渠反应这么大,篆书评委程梓坤坐不住了,他站起来,从评委席几个大步径直走过来,吴渠很识相的给他让开了位置。
程梓坤一看到刘嫚的小篆,整个眼睛都亮了,
“好,好,好。”
他真心词穷,除了好,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来表达自己内心的震撼,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根本不相信,这是一个小姑娘写出来的字。
极具青铜碑刻的神韵,
西汉风骨十足,
世间罕见。
在如今,篆书已经逐渐演化为现代篆体,擅长写这种“远古”体制的书法家,少之又少,而且这当中的大多数人已到了耄耋之年,一个接一个的去世,古篆书法的衔接早已到了青黄不接的地步。
程梓坤非常激动,他大声对评委席上的其他评委说,“刘嫚的篆书水平不管到哪一组,都是第一。”
此言一出,会场里爆发出比刚才吴渠揭露黑幕时,更大的议论声。
第两百八十一章 自证清白
程梓坤是一个内敛务实的书法家,能直言不讳的给予“刘嫚第一”的评价,她的作品该多出色啊,陈剑秋和莫奇坐不住了,赶紧走过来瞧瞧看。
三位评委围在桌前仔细研究了好一番,那架势比当初苏邑和博士生们拿着放大版的印篆字体看,有过之而无不及。
连寡言的莫奇都惊叹道,“我已经好久都没看到过这么优秀的小篆作品。”
陈剑秋要收回刚才他认为刘嫚在自由环节一定会被淘汰的想法,如果以这个水平去跟剩下的59个人竞争,刘嫚很有可能赢到最后。
难怪十年未收弟子的苏邑先生,会看中这个小姑娘,还收做关门弟子,她的天赋太惊人了。
陈剑秋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苏邑先生会让刘嫚用楷书参展。
他性子实在太直了,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他还真走到苏邑和欧阳岑跟前,问苏邑,“苏先生,您怎么不让您的弟子用篆书参展呢?”
苏邑也挺耿直的,说,“她的篆书又不是我教的!我教她楷、隶,当然希望她用楷、隶参展,这样我面上才有光!”
一旁的欧阳岑:“……”
陈剑秋却觉得很有道理。
他回头,看到程梓坤还沉迷在刘嫚的作品中无法自拔,莫奇连老花镜都拿出来了……而吴渠站在一步开外的地方,神情落寞,又有一丝羡慕。
陈剑秋心里一紧,很是同情吴渠,他下定决心,对欧阳岑说,“欧阳会长,我认为苏茂林的参展作品《破窑赋》是苏学镇代写的!”
闻言,欧阳岑的神情立刻变得很严肃,“你有什么根据吗?”
“苏茂林写的《云阳鼎》,字形拙劣业余,和那幅《破窑赋》简直是地与天的察觉,而且《破窑赋》的字,外方内圆,正是苏学镇标志性的写法,他应该刻意压制了实力,但写出来的东西还是带有很明显的个人风格。不止我,程梓坤也有同样的想法,我们都认为苏茂林根本没有资格通过面评。”
“那你们刚才怎么又集体同意,让苏茂林以第二名的成绩晋级?”苏邑的话总是这么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