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因为地处偏北的缘故,往年的青州一直都是较早的进入冬季,今年也不例外,过了冬至,位于青州东南的平原郡就开始下起雪来。簌簌的雪花落到屋顶上、路面上,更落到远方连绵的山脉上,大雪在一切可以覆盖的东西上面都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使得整座郡城看上去倒是有种素洁的美。
只是这种美,却无法被此时的皎碧所感受到。
此时时辰尚早,天色也有些灰暗,幸好路边有着一盏盏的路灯,否则只怕她还看不清脚下的路呢。
皱着小脸,一手撑着厚厚的油纸伞,一手则是拎着一个漆雕的食盒,冰冷的寒风吹过,挟着片片雪花,刮得她的脸生疼,让她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到斗篷里面去。
冬天去大厨房那边取东西什么的,果然还是最讨厌的呢!
在心底偷偷嘀咕着抱怨天气,皎碧的脚下却是走得飞快,与此同时,也不见她拎着食盒的小手有所晃动。没办法,食盒里面盛的是姑娘每天早上要用的银耳皂米粥,虽然等拿到姑娘那里必然是要重新热一下的,也不着急晚点拿到,然而关键是这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她可不想在这么冷的时候还在外面慢慢走。
这样想着,皎碧的步伐愈加快了,几乎是要小跑起来了的样子。不过饶是如此,等她回到随园的时候,她的手都已经有些冻紫了。赶紧地一把放下油纸伞,皎碧掀起厚重门帘儿就进了屋。
相较于屋外的天寒地冻,屋内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也不见里面烧了火盆什么的,整个屋里却充斥着融融的暖意,让冻僵了的皎碧重新恢复了知觉。而她披着的斗篷上所粘上的雪花,也是在瞬间就化作了几滴水,使得整个斗篷都变得湿漉漉的了。
当然,如此的暖意必须要归功于府中那些烧火的下人。自打降雪了之后,府中一些重要的居所都烧起了火墙,空心的墙砖里面传导着热蒸汽,使得屋子里面都是热烘烘的,如同仲春般暖和。除此之外,还有专门的下人负责打扫府里的积雪,轮流着一日至少七八遍下来,整座府邸里也就看不到有积雪的痕迹了,不然方才皎碧也没有办法走得那么快。
看见皎碧进来,正在收拾衣服的沉檀赶紧的迎了过来,接过皎碧手中的食盒放到一旁的炕上,小声道:“轻点儿声,姑娘昨晚很晚才睡下的,你可不要吵醒了姑娘。”
一边脱着斗篷,皎碧却是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怎么又这么晚?”
“我也不知道。”皱着眉头接了一句,想起近些日子自家姑娘的情况,沉檀又忧心道:“这几日姑娘也不知怎么了,总是恹恹的,白天都没什么精神,老是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晚上更是睡不好,老做噩梦,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还别说,好几次我起夜的时候看见姑娘就那样呆坐在床上,整个人脸色苍白得可怕,差点没把我给吓死!”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皎碧看了床的方向一眼,又回头把手中湿漉漉的斗篷给挂到了专门的木架上。
做完这事儿,她又有点诡秘地凑到沉檀耳边,用极小的声音道:“你说,姑娘会不会是给魇着了?”
闻言顿时拍了皎碧一下,又狠狠地给了她一个白眼,沉檀压低声音喝道:“胡说什么呢?!”
见皎碧吐了吐舌头,一脸调皮的样子,她又无奈道:“我问过苏姑姑了,苏姑姑说姑娘可能是做噩梦了吧。”
“可连着好几天都做噩梦就有点奇怪了吧?”有点不信的皎碧又嘟嚷了两句,就在她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见到原本一脸严肃的沉檀突然绽开笑容来,向着她身后匆匆走去。
“姑娘,您醒了?”
愣了一下,总算是反应过来的皎碧赶紧地也转身走到床边,行礼道:“姑娘。”
看着在床前站立的两人那熟悉却又变得青涩的容颜,即便是过去了三天,王曦妩还是忍不住有些恍惚,只是这恍惚中却还带着一丝连她都没有察觉到的恐惧。
任谁在发现自己重生之后都会有这种的感觉吧?
她分明记得自己已经死了,而且是和裴霁一起死的,她亲手把匕首插进裴霁的心口,而在这之前,她则是服下了那颗让南烛配制的毒药。然而等她重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她八岁的时候,回到,所有的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
她也曾怀疑过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个梦,从她八岁到二十岁的年华,都不过是一个异常漫长的梦。可又有那个梦会如此真实,她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梦中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从一开始的一见钟情,到后来的隐忍不发,直至最后的决绝,如此的心路历程,哪里是一个八岁的孩童会在梦中梦见的?
况且她的脸仿佛还能感受到男人体温,她的手上更像是残留着黏糊的鲜血,那晚的所有情景都还历历在目,她要如何才能承认自己十二年的人生不过是只一场梦呢?
想到鲜血,王曦妩便又想到了裴霁,她想起裴霁死前平静的神情,还有那他复杂的眼神。
哪怕是死过一遍的王曦妩都没有办法理解男人那个时候的眼神,而她记得最深的却是男人临死的姿态。
那时的裴霁,鲜血不断地从他的伤口中溢出,流落到床单上便像盛开的曼陀罗花一般,他安静地平躺在花中,尽管赤身裸体,却纯净有如赤子,让她有了想要依偎的念头。
所以她才会把头放在裴霁的胸口上,那是她当时所能想到的最安然的姿势,哪怕是死,她也不怕。
当时的她确实是不怕的,因为她对裴霁的执念已经燃烧了她所有的信念,让她不顾生死,一心只想要解脱。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她又如何能不后怕呢?
佛曰,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重生回来的这三天,每天晚上只要一闭上眼睛,她就会想到自己临死前所做的一切,她不仅杀了裴霁,同时也杀了自己。直到现在她还能感受到那种逐渐沉沦落入黑暗的感觉,那种黑暗,是完全没有光明的黑暗,她只能独自在其中挣扎,任由蚀骨之痛将她包围,而她,却什么也不能做。
这种感觉,她永远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可每次闭眼,这种绝望的无力感就会如同潮水一般涌上来,将她淹没,让她无法安睡。
也难怪沉檀和皎碧觉得她精力不济了,试问一个根本无法安眠的人又怎么会有精神呢?
眼看的自家姑娘突然开始发呆,皎碧赶紧出声道:“可是奴婢吵醒了姑娘?”
被皎碧打断了思绪,又听得她的问话,王曦妩勉强地笑了笑,“不是,你还没进来时我就已经醒了。”
皎碧的脸色顿时一垮,这不就是说自己说的话姑娘都听见了吗?
大燮的世风还是比较开放的,但这却不意味着家里的奴才可以随意议论主子的不是,尤其是在规矩比较严厉的世家大族之中。
白着小脸偷看了一眼王曦妩,只见她仿佛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皎碧这才稍稍舒了口气。
假装没有看到皎碧的小动作,沉檀却是不着痕迹地向前走了一步,走到王曦妩面前,正好挡住了皎碧。“姑娘可是要起床了?”
点了点头,王曦妩的声音略有一丝沙哑,“起吧,也到了该给母亲请安的时候了。”顿了顿,她又涩声道:“好些日子没去给母亲请安了。”
“喏。”应了一声,沉檀却并不直接把王曦妩扶起来,而是转身走到隔间唤道:“红绡、青盖。”
听到她的喊声,从隔间又走出两个少女来,一高一矮,便是红绡和青盖了。
“可是姑娘要起床了?”走在前面稍高一点的红绡手里捧着叠好的衣裳,沉稳的样子不输沉檀。跟在她后面的青盖反倒是和皎碧更像一些,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看上去就给人比较活泼的感觉。
沉檀、皎碧、红绡和青盖都是王曦妩的贴身丫头,四人平常的关系也都是极好的,看她们熟稔的样子就可以知道。
对着两人点了点头,沉檀一边走着,一边麻利地便把任务分派了下去,“红绡,你替姑娘更衣,记得先把衣服给暖了。青盖,去准备外出的木屐和汤婆子,小心不要烫着手了。皎碧准备替姑娘梳洗,我先去把吃食给热了。”
“知道了,沉檀姐你真是啰嗦。”甜甜的笑着,青盖走开的同时也不忘调笑沉檀一句。
四人中沉檀的年龄最大,已经十四岁了,而青盖则是最小的,同样是八岁,甚至比王曦妩还要小上两个月。至于皎碧和红绡,皎碧比沉檀小两岁,也就是十二,红绡则是十岁。因着年纪,沉檀总是一副姐姐的样子,况且她性子也向来沉稳,每次让青盖做事的时候沉檀总不忘叮嘱两句。而青盖这丫头则老喜欢和她开玩笑,说她啰嗦。
看着四个丫头和乐融融又秩序井然的样子,正从床上坐起来的王曦妩眼中流露出一丝追忆。
而好不容易等梳洗完又用过早点之后,披着青盖准备好的银狐大氅,双手揣在装了小汤婆子的套袖中,一副完全过冬的装备,她这才在沉檀和皎碧的扶持下,走出蜗居了几天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