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情绪里缺少温度,看人的时候目光冷若秋霜,的确是一副庄重得体,肃穆大方的姿态。
这就是当初她所求的端庄稳重。
她得到了,那满足了吗?
他们之间就真如寻常人族夫妇一样,琴瑟和鸣,白头偕老了?
游魂的双目咄咄逼人,透着凛冽的尖锐。
她的确很想知道,但单从其眼眸里,实难读出多余的东西。
也就是在此刻,一直默不作声缀在队伍尾端的温蕙怯怯地开了口。
“……娘、娘。”她大约还没找到更好的称呼,“他们说的那个,那个人,是我的……”
听得这个声音,康乔那道锋芒毕露的视线从游魂的瞳孔中挪开,无端柔和了不少,盛着几分无奈,偏头回应。
“是你祖父。”
什么?!
重久的耳朵双双直立,简直不敢相信。
可算算年岁……似乎也并无不妥。
果然人与妖相差的这辈分,拿到明面上来比较真是怎么看怎么奇怪。
温蕙张着嘴,显然没从此中复杂的因果里理出头绪来。
小椿只能帮她问:“……若是祖父,为何又要嫁给她爹做填房呢?”
“因为年纪不相当啊。”
游魂先一步出声,“他们一个是日趋衰微的人族,一个是寿数悠长的妖怪,时间一久,周遭的亲眷就不起疑吗?”
温礼只能不停地请愿上书,辗转于地方的各类职务,他们不断地更换住处,换邻里,换名姓。
而康乔的身份也一再改变。
从正妻,到之后声称亡故,继而再续弦,再假死,以婢女的身份陪伴他左右。
但随着年纪越长,年轻貌美的婢女也会惹人非议,她便选择嫁入温家小辈做填房,凭借晚辈尽孝的由头照顾自己的“公公”。
“人族与妖极难诞下子嗣,我们没有孩子。”
她淡淡道,“你父亲是过继到他名下的,熬到晚年,那些个老一辈认识我的亲朋故交也去了个七七八八,再加上我们一贯深居简出,不常走动,因而许多族中人并未起疑。”
温蕙好容易让自己接受这个现实,讷然问,“这么说,我爹他是知道的……”
“对,他知道。”
康乔半分没有东窗事发的慌张,冷静得几乎从容了,“但家中也只他一人知道。”
“不过你不必担心,要不了多久,这样的局面便会结束了。”
她一时没能听懂:“什、什么意思……”
而前者只是一笑,并未解释。
重久慢条斯理地开口:“意思是说,你祖父大限将至。”
“等他一去,咱小姑妈自然而然也就告别人间,回山当妖怪了。”
康乔对此不置可否,只别过脸,凝视着长街晦暗的青石板道。
幽邃的清辉一路照到民巷的尽头,再往上,是满月后半缺的华光。
她想,温礼这一生,也陪自己吃了不少的苦吧。
远离血缘亲眷,自断前程,不得子嗣……
“你后悔了?”
游魂见缝插针地飘到她眼底,细细地琢磨她的反应。
“陪一个老头过了几十年,值得么?”
“你就算丢掉了我,和他生活的后半程,就很快乐吗?”
康乔照旧不为所动地注视着她,神色平淡得仿佛缺失了某一寸七情六欲。
等另一个自己阴阳怪气够了,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快要离开开封了。”
“你若再不回来,往后,也没机会回来了。”
游魂静止在她对面咫尺的距离。
两个同出一体的人,别无二致的脸,全然不同的两种气场,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四目而视。
过了良久,尖酸刻薄的魂魄突然笑了,饶是没等到回答,她眸中依旧噙着游刃有余的从容。
“好。你不愿告诉我,那我就自己来看――”
说着,她埋头一窜,整个钻入康乔身体当中。
那一瞬间。
迎着飞驰的经年与陌生的未来,岁月在耳边嘈嘈切切,浓墨重彩的青年时光和消磨殆尽的年迈光阴呼啸着划过面庞。
她站在康乔的识海中,凝望着被她剥离,未曾参与过的那二十载年月。
看着相对而坐的年轻女子,和形容苍老的男人,听着四周落针可闻的寂静,满院鸦雀无声。
春秋一日一月的过去。
他在加速衰老,而她容颜如新。
一个坐于日光洒照之处,一个身在阴影暗淡之间。
像是两道永远无法同步的时光。
她沉默地收敛了笑意,仰头环视这片昏暗的意识,语焉不详地轻叹,不知是对着自己,还是在对她说:
“你啊……”
然后又戛然而止。
第48章 开封(廿二) 那样的话,你不是太可伶……
回到温府后, 康乔就将自己关入房中,她还是一如既往守在温家老太爷的床边,照看他吃药, 喝粥,偶尔扶着老人家去院外走两步。
仅此而已了。
谁也不知道那日夜里, 被摒弃的游魂是否真的重归她体内,也不知道如今的狼族小姨到底是康乔还是游魂, 更不知那抹飘荡了几十年的意识在她的识海深处究竟看见了什么。
“小姑妈的意思,大概是要给老头子送终之后,自行回山去。叫我们不必等了。”
重久叼着一根青枝在嘴里剔牙, “毕竟又不晓得人几时归西, 老在这儿耗着总不太合适, 像黑白无常等着勾魂似的。”
他说完, 把枝条一呸, 跳下花台对嬴舟道,“你有伤在身,先养两日吧。反正自家小姨的府邸, 多住几天不打紧。”
连日以来发生的事情, 无论是失窃捉贼也好,失控狂暴也罢,让众人都有些身心俱疲。哪怕心宽如温蕙, 也早早回了自己的房间,模样显得魂不守舍。
小椿正把角落的花盆搬到窗前月下去, 细细地用绢帕沾湿水,擦拭叶片上的浮灰。
那叩门声便是在此刻响起的。
动作不大,隐约带了点试探的意味。
她一转头,就瞧见嬴舟挺拔高挑地立于门外, 只半边身子照在屋内的烛火中,光影流转之间,衬得五官眉眼似乎比白日更加深刻。
“嬴舟!”
小椿将绢帕丢开,跑到他跟前。
后者星眸中便随之蕴上了一点温暖的笑意,沿途追着她直到近处。
“还没休息?”
“快了。”她说完,好像对他的登门颇有预料,狡黠地一挑眉,“哦……你来赔罪的?”
小椿兴冲冲地把手摊着递过去,“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他屈指在其掌心里轻轻一弹。
“什么也没有……太晚了,我明日起早去街上给你买。”
末了,又拿视线小心地端详她,“我是想来……看看你的伤恢复得怎么样。”
“啊……”
小椿闻言不甚在意地扭头,吃力地去瞅自己的背,“已经痊愈了,也不需要包扎。皮外伤嘛,治起来很快的。”
嬴舟撩开她散在胸前的长发,露出肩膀与脖颈。
灯烛闪烁之下,后肩的位置一颗绿豆大小的孔洞若隐若现,并在她说话牵动筋骨时,流出些许清亮的液体。
小椿:“唉,是真的啦,你怎么不信……”
“嘘――”他蓦地打断,目光认真而专注。
烛台边,一只扑棱蛾子闻着气味儿慢悠悠地调转方向,打着旋落于她肩头,趴在那道汁液上,貌似十分享受地吸食着。
嬴舟挥手赶了几回,这小东西才恋恋不舍地飞走。
他指腹点了点那处,“还有一个牙印。”
小椿伸手一摸,惊讶道:“真的有……难怪我怎么觉得刺痒刺痒的。”
“诶,不要乱碰。”
嬴舟将她的腕子轻轻取下来,忽然低声说了句“等一下”。
而后他垂首凑上前,几乎是一个拥她入怀的姿势,将嘴唇贴了上去,舌尖一卷,吮了吮伤处的血液。
料峭清寒的秋风衬得肩颈的唇舌滚烫得太过分明。
小椿脑袋里一炸。
满头发丝瞬间暴涨起大片绿叶,而后又迅速“哗啦”一声洒了一地。
她犹自怔忡地瞪着一对铜铃眼,嬴舟已然云淡风轻地松开手,兀自咂嘴,若有所思地品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