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燮的兴致一下子落下去了,小松烟想起当初全家跪在门外迎旨,多少人被扔出府外的情形,巴着他问道:“这不是公子相熟的那位大人吧,会不会又是咱们家出了什么事,惹得锦衣卫来查抄的?”
崔燮也不清楚,不过想来不是大事,真要抄家缇骑早就闯进来了。就他们家这种毫无背景的小参议家,还没有让锦衣卫在客厅里等着的面子。
既是专程找他的,会不会跟谢千户有关?
他这些日子刚告白完,脑子转转就要转到谢瑛身上,控制不住,索性敢不控制了,扔下书卷去外院会客。
一见高肃他就认出来了――高太监的侄子,赢了大乔挂画走的书间闲人!难道他是知道了崔家和居安斋的关系,想从这边走关系买或是订制原画的?
他心下转了许多念头,脸上却不动声色,进门便拱手笑道:“在下崔燮,见过高大人。”
高肃正喝着他家的奶茶,吃着奶饽饽,见他进来便撂下茶碗,直起身拱了拱手,将提来的四色表礼推过去,客气地说:“崔监生不必多礼,我亦早听说过你的名字,能得相见,也是我的荣幸。我听说你是个孝义双全的仁善君子,捐济了大兴县养济院,还给祖父做了老人床,特来见见你。”
崔燮一时搞不明白他的来意,怔了怔,露出个职业化笑容:“大人过奖了。我做那些也只是顺从本心而为,又不是什么大事,当不得大人这般夸奖。”
高千户虽然是来提点他的,却又不能泄露禁中语,把圣上考察的事说得太明白,只能当是自己好奇,问他:“那老人床是什么样的,可否叫本官看看?”
崔燮虽然有点忌惮他,但原则问题还是不能退的,摇了摇头说:“如今天色已晚,家中二老也该安歇了,大人要看,我明日就找人订做一张送到府上。这床虽说叫老人床,实则一般人也能睡,床上铺的相配的鹅毛垫子,又软又透气。要坐时叫人摇着链子吊起半张床来,身子不动就能坐能倚,懒怠动时睡它最舒服不过。”
高肃听着就觉得全身骨头缝发酸,恨不能在那床上躺上一天。
不过他是来办正事的,身上背着皇上的意思和义父的嘱托,务必要办得干净利落,还得结下崔燮的好感,岂能要他的东西?因此摇着头说:“罢了,我只是听大兴县蒋县令夸你服侍祖父母极尽孝道,特来看一眼。那床倒不用你送,我问大兴县要来图自己打一张便是。”
崔燮听他的意思不是为了书画来,也不像有什么正事,倒像是上级领导表彰好人好事之后,有记者来家里深挖背后的故事似的。再联想一下这位百户的义父……
不会是大兴县令把他的事上报了,朝廷派锦衣卫来调查,然后又想给他竖个牌坊吧?
――他却不知,这回天子想起他来,要奖赏给他的可不只是个死物了。
崔燮那里琢磨高百户,高肃也在琢磨他,觉着虽没看见床,却也看见了崔燮待祖父母的一片孝心。
不提高太监,单就他这个锦衣卫带俸百户的身份,但凡不是那些跟锦衣卫说句话就要一头撞死的迂腐清流,谁见着不也得给三分面子?别说拦着他去见自家祖父母,恐怕都得赶着让祖父母出来见他的。崔燮一介无依无靠的监生,能为了叫二老休息好就拦着他,定然是极有孝心的。
他微微点头,又问:“却不知贵府上有几位公子、千金?我进来看着,外院有几处都住了人,却不知住的都是哪位尊亲?”
崔燮回过神来,忙拿出当年上台作报告、接受贫困生采访的态度,端正仪态,诚恳大方地朝高肃笑了笑:“外院住着的是家父先前给我们兄弟请的老师陆先生,还有我的义弟崔启,他自小跟着我长大,如今也跟着陆先生读书。”
居安斋的少东就住在崔家,这家主仆的关系还真好,外头传的不虚啊……
高肃有心看看崔启院里有没有美人图、三国底稿之类的东西,可惜时机不对,只好先忍痛放下此事,问崔燮:“我听说你有两个亲弟弟,怎么不见他们?”
“家中庶弟年纪还小,虽然正式跟着先生读书了,可还不能自己住,早晚仍跟着生母住在后院里。”崔燮脸上适时露出几分沉痛之色,看着远方说:“还有一个前继母,徐氏娘子所出的二弟,却是因生母犯罪流配,奉旨远送她去了,恐怕要到下半年才回来。”
高肃特地从太监府里跑这一趟,就是为了提醒崔燮关爱这个弟弟,连忙说:“我听南方温热多厉疫,这一趟路途又长,押送的催赶得又紧,他就是活着回来恐怕身子也都虚透了。待他回来,你可多关照他些个,莫管教的太严厉。”
崔燮心中一亮,终于明白了他的来意。
他看向高肃,微笑着说:“大人放心,崔某不是那等刻薄家人的人。家里两个庶出的弟妹,我尚且给他们延请先生,供他们读书,这个嫡出的弟弟回来了,自然也是一样的照顾。只是他年纪渐长,我不能让他像从前那样出去玩,必定要请先生好生教导他读书的。”
高肃心里也是一宽,笑道:“好。这才是为人兄长的样子。不过我听说你家里卖了个店铺,如今家里可还过得下去么,有什么困难么?”
又有热心领导要帮扶贫困家庭了。
崔燮极熟悉这种模式,笑着摇了摇头:“那倒不必。家里虽只有两个小铺子,却因有居安斋帮衬着,用它家彩印的画纸包货品,也引来了些买主。而且我家又有个机灵伙计学会了蒸花水,过不几个月就能做出和外国花露般的香花露,倒时候那铺子自己也能支持下去了。”
他们家这花露肯定不能得进口的比,要卖出去就得靠包装,可包装成本又高,不像香肥皂那样走高质高价路线,卖出去恐怕没什么优势。若能叫高百户家的女眷在那些贵妇人之间推荐一下,可就比他们自己辛苦宣传容易得多了。
他轻轻拊掌,起身说:“大人稍等,我这就叫人拿一瓶来。”
高肃这才意识到,他们家的香气不是合的熏香,而是蒸花露的味道,不由得生出几分兴趣来:“你家里自己蒸的?可否带我去看看那蒸花露的地方?”
崔燮有些迟疑地说:“就在我的院子里,只是地方狭窄,又闷热逼人,不敢屈尊……”
窄怕什么,热怕什么,有新鲜玩意儿看就好!
这个崔监生真是个妙人儿,不仅懂事、会念书,还净会做这种好东西。上回谢瑛穿了他做的新衣裳就出了好几个月的风头,他要是能得了这新花水,岂不也得叫卫所那些人羡慕好几个月?
高肃兴致勃勃地叫崔燮带路,去他院子里看蒸花露。
自打七夕那时崔燮试出花水能用,他回家就带崔凉找出了窖里的花水,一一试味,足足捡出了三瓶已有香气的。这些都是最早蒸出来的,有隔水蒸的、有入水蒸的、有捣烂了蒸的,都是一样的花香纯正,只是蒸法不同的味道浓淡略有区别。
他们拿市面上的花露比了比,觉得自己家里蒸的只是味儿不够浓,别的也不差什么,于是又开始研究浓缩香味的法子。
崔凉近日正试着往已经有香味的花露里投干花瓣,多次萃取。崔燮到这步已经完全帮不上忙了,只能给他提品级、涨工资,多派几个手脚灵便的家人给他打下手,好叫他尽情研究。
高肃进到那厨房里都没看见人,就被满室掺着鲜花的热蒸气熏回来了,跑到外头扇着鼻子深呼吸:“香杀人了,怪道你不让我看。我这些年用的花水也不见这么香的,你怎么在这院子住下去的?”
崔燮揉了揉鼻子,含笑说道:“也就是厨房里热的熏人,外头闻着其实还好,并不比寻常熏香浓烈多少。这原本是我一时兴起要弄的,就叫人来过来做了,后来做惯了,也懒得再搬动地方了。这里待着不舒服,高大人要不回厅堂歇歇?”
高肃说着“罢了”,摆了摆手,正欲直接告辞离开,忽然从正房开着的窗户里看见一面墙的大书架。架子竟是极淡的黄白色,像个柳木或是榆木打的,不是他们在厅堂里见的红木颜色,显得寒酸气十足。
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朝着那窗子走去。
走得越近越能看出,家里的确是一件红木的家什也没有,都是便宜板子打的。样式倒还算可以,有个“迁安样儿”的窄床和大衣柜,别的却是怎么挑都挑不出个好了。
高肃是惯见好东西的,眼力极佳,一眼就看出这屋里的摆设都是便宜货,连个样子都没有。他家的厅堂分明不是这样的,怎么这个眼下主管家事的人,倒用着这样的次等家具?
高肃不禁问道:“你爹娘……休了的那个继母就给你住这样的房子?”
崔燮连连摇头:“不是不是,这是我自己后来换的。家里原本给我的也都是好家具,只是后来继母大归,把正房家什带走了。我看正房空着不像样子,家里暂时又置不起相衬的东西,就先把我这一屋早年先母陪送的家具搬过去了。”
高肃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崔燮以为他不信,可不想让这种领导喉舌生了误会,便苦笑着说:“大人不信的话可以随我去正房看看。家父虽在外面做官,这家毕竟还是他做主的,我们做子女的岂能只顾自己住得舒心,叫父母的房子空着?”
高肃摇了摇头,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摇头说:“我不是疑你,我真是……没想到我大明朝还有你这样的孝子。”
他拍了拍崔燮的肩膀,深表同情地说:“我早该想到,你家里已到了卖产业的地步,自然是快山穷水尽了,还苛求什么呢。回头你那弟弟回来,也不用太惯着他,若有人要指摘你,我替你说话!毕竟你家也不同从前了……”
不,他真不是为了卖惨!
他想在记者同志面前展现的其实是个积极奋斗的有志青年形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