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天子的领导责任摘出去,靶子竖低一点对准有司,就可以安定地喷了。
崔燮绞尽脑汁地夸了半篇皇帝,如今终于能说人话了,自然毫不客气地顺着成化天子题中所说的忧患,把朝廷选材、牧守治化、将帅戍边中的问题狠狠喷了一遍,然后也一一提出解决之道。
其实也没什么现代高精尖的解决方法,无非是“不拘一格拔人才”。
龚自珍的“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正是封建士大夫对重振朝廷、对平定乱世、对振兴中国最深刻的呐喊,更是他们在数千年王朝兴替中总结出的经验。
这也必然是看卷子的士大夫,甚至出卷子的皇帝最愿意看到的答案。
他们是不会喜欢什么政体变革,不会在意什么新技术的曙光,只会取中千百年史书上所记述的、君臣间总结的方略。
先是择人时,于文臣,要“精选用之法,严举劾之科”,于武将,要“慎武举之选,严比试之条”。而对于出身低微,不能以文武举业进身之人,则要给予上升空间,不拘出身,视其治国守边之功业作评断,给予其相应的官爵位禄。
有择、拔人才之法,才能使朝廷选免得人,治平朝中、边外之患,使大明直追唐虞成周之世,成“久安长治”之业。
一条条写完了修正朝廷蔽病之策,这场策问题目总算叫他答到了头儿。之后仍要回归总论:臣子在下方任事,君王要在上方敬奉天命,端拱而治。
这就又回到了会试首场四书题的“君正莫不正”了,不过这里倒不用详加解释,更不用提“恪正臣心”云云,只借它的权威性写个大结,点明君正则“朝廷百官皆一于正矣,文武大吏有不奉承而守令,将帅有不奋励者哉?”
三千余字的策问至此终于答完。
崔燮摇了摇肩膀,动了动隐隐作痛的手,才发觉自己肚子饿得不行,然后意识到他好像错过了吃饭的时间。
膳夫刚才好像过来送饭了,可他正忙着劝朝廷“不拘一格降人才”,没要吃的?现在离午饭已有了一段时间,看殿里的亮度却又离着晚饭时不近,看来他只能喝口水顶顶,饿到交卷了。
他苦笑了一声,喝了口凉水,默默承认自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淡定,还是挺紧张的。不过这紧张也有好处,他省了吃饭时间,也省了打断行文思路,这不早早地就把初稿打好了么?
就剩下改改文字和格式……
对了!格式!
这金殿问对可不像会试时那样随便写个“臣谨对”就能结束的,这是皇上亲笔写的策问题,题尾得预先认罪!
幸亏他还没写那句“臣谨对”,这时候就不用再抹一片大黑圈,而是按着前些日子模考的格式写了一串“臣不识忌讳干冒天威无任战栗陨越之至”,最后才添上“臣谨对”。
“天威”当然还要另起顶格。
他回头把草稿检校了几遍,该顶格的、该提格的、该小写的……精神一集中到卷子上去,他倒又不觉着饿了,连查了几遍后,才一字一顿地把答案誊到稿纸上,写出了一篇干净工整,字体端正清晰如同刻印出来的漂亮答卷。
誊抄完毕后,时间还早,周围却已有几个考生陆陆续续地交卷了。他这边也都是检查再三才誊卷的,索性也跟着起身交卷,看着受卷官填表印章,把自己的卷子添在已交的那摞上,才放心地跟在众举子身后出门。
宫里肃穆庄敬,一出宫门,众举子都像重活了过来似的,神彩飞扬,低声议论:“这场策问我答得着实痛快!”
“策问中竟垂询平治之法,我在家时爱读前代史书,正擅答此题!”
“我于国朝内外之事亦早有构想,陛下若肯用我之策,必能解当今朝臣不任事、牧守不爱民、将帅不敢战之危!”
……
这些人自己说痛快了,忽然想起身边还跟着一个今科会元,北地第一才子,连忙把崔燮捧在当心,激情地问道:“崔会元是最敢直言忠谏的君子,必有过人之语,咱们可得听听崔会元是怎么答的!”
崔会元站在众人当中,衣角迎风猎猎,看似淡定,心里已经不知腹诽了那位崇拜者多少句,轻咳一声,说道:“我不过在策问中写些选拔人才的建议,其实不值一提。”
他那篇文章简直是昧着良心把天子夸出花儿来了,不好意思让人知道,连忙转移话题:“这一场殿试是陛下虑切民恫,出策问考较我等,以观我等思致胸怀,将来好依策论中展露的才学用人。咱们过了这场殿试便是朝廷中人,也要开始观政或是外放任事了,倒不如咱们议议自己任事后,如何实施策问中所答之事?”
“这倒也是……”有几个叫他忽悠过去,幻想起了自己将来当上起码是个六部主事,外任知府之后该如何做。
也有不受他忽悠的,但看他已经积极地讨论起了自己在外放之后如何修水利、明教化、劝稼穑,也不能强逼着他背文章,只好互相讨论起了文章思路与佳句。
奉天殿侧殿内,内阁、九卿、翰林、察院几位考官接到陆续送来的考卷,在主考尹直主持下各取一份批阅,并将读过的卷子分作三等:第一等只有一卷,明日早晨便要汇总起来由众人共同比较,选出头甲三名进士送呈御览;二三等分等汇集起来,等主考尹学士过目一遍,便定次为二三甲试卷。
殿内三百五十名考生的前程、命运,就要在这短暂地一夜复一上午的时间内定下!
作者有话要说:唯一一篇殿试策问了,写详细些,大家勿怪,嘉靖四十一年考题,作者徐时行,就是张居正、张四维之后的首辅申时行
第200章
最后一批考生离殿后, 所有试卷都已糊名分送到考官手中, 因省了誊抄一步,考生自己的字迹就呈现在了考官面前。故此阅卷中除了文章, 考生的字体也成了阅卷极重要的一环:字数过少的看都不看, 直接打进三等;涂抹过多的、字迹凌乱不清的视其文句落到二三等里;唯有卷面、文章都好的才能进一等。
尹首辅总阅全卷, 殿试次日一早,十二份由翰林、察院、九卿送上的佳卷都已堆到他案头。尹直一一阅看, 先挑剔掉一半儿过于敢言直谏的, 随手搁在二榜卷堆上头,剩下的才拿去与三位阁老共阅。
他自度崔燮的必在这些落卷中, 将这些推在二甲前列。这样既省了万首辅见着卷子不悦, 又不失覃太监当日的托付, 叫崔燮高高地取个进士出身,皇爷自也不至有不满意处。
可惜的就是从卷子上来看,他赶上的这科的学子性情都过于直硬,不够委婉成熟, 将来也难说有几个能调教成材, 堪供他门下驱驰的。远不如前几届万、刘、彭三位阁老主持春试时取中的人才老实知事……
不对, 万阁老那科也不怎么清净。
不单有个这科会试时给他添乱,推荐了李东阳弟子做会元的吴宽,还有个后宅不修,纵容妇人诬害朝廷命官,逼得万首辅与东刘阁老都要上本自罪的崔榷。
那个崔榷!
那个崔榷就是这科叫他误取作会元的,李东阳弟子的生父!以一人而贻害两科座主、三位阁老, 这人也是空前绝后了!
他心里怨念愈深,悄悄地把那几份疑似崔燮之作的试卷又往下压了压,不叫他有机会点到二甲传胪。
这边安排好二甲试卷,万安等三人已看完了六篇文章,共取中三份堪送到御前的,各圈了朱圈,连同剩下三篇一并给他这个总览全局的考试官过目。这些卷子尹直都看过,且能在三五十名中试举子中简拔到前十二之内的哪一份不是佳作中的佳作?纵有差别亦不过在毫厘丝忽之间,能叫那三位阁老联手取中的,他也没什么不认可。
他取过三份选定为一甲的卷子看了看,见一份是论“帝王御极必体天道奉天心,肃臣纪奉天职”的;一份是论“帝王御世必文武并用,仁智相须”的;一份是论“人君当秉天下之大权成无为而治,人臣当明天下之大分建匪懈之功”的。三篇都是他看时也觉着文字最庄雅温醇,析理精当,言之有物……最要紧的是没有那些不称其身份的谏言的。
他微微点头,把剩下四份卷子压到二甲卷堆上头,将三等卷子分开理好,只取了第一等放在盘中,四位阁老亲持到文华殿诣见。这一天就是择头甲三名进士的时候,成化天子再不爱见外臣,亦不免御临文华殿,亲见了四位阁老。
四人行礼已毕,尹直、万安、刘吉三人各持便一卷,依次于御前诵读。
“臣对:臣闻人君代天以理物,常秉天下之大权以成无为之治,人臣代君以协理,当明天下之大分以建匪懈之功……”
“臣对:臣闻帝王之御极也,体君道以奉天心,而后可以建久安长治之业。肃臣纪以奉天职,而后可以成内修外攘之功……”
“臣对:臣闻帝王之御世也,必文武并用而后天下之治法以行。必仁智相须而天下之治人以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