砀山,留守城墙的吴军将士,或转身或扭头,怔怔望着西方天际,一个个目瞪口呆的模样,表明他们正吃了一条鲸鱼。
先是巨掌浮空,气势如渊,震撼人心,再是万剑星坠,似天外飞矢,摄人心魄,随后那一道冲天而起的剑光,接天连地,竟然让一方天地都暗黑如夜,更是看一眼都让人心胆欲裂。
最后万千流星一寸寸接连爆开的瑰丽场景,更是让人久久无法回神。
对于没有见过仙人出手的人而言,这不是神仙手段,什么是神仙手段?
好半响,副将艰难的吞咽了一口唾沫,对孙儒道:“将......将军,那是殿下在与敌激战吧?可......可末将怎么瞧着,在东边出手的人,好像是败了?”
副将没有明说心中的猜测,但意思已经很明确:在东边出手的人当然是从砀山西行的高骈,看方才的架势,分明是高骈杀招被破,而且最后时分那一剑穿破流星雨幕之后,还笔直落了下来。
高骈会不会被斩中了?
副将问出问题后,良久没有听到回答。他奇怪的转过头,就见孙儒面黑如墨,牙关紧咬仍旧止不住嘴里传出咯咯声响。
副将愕然,这分明就是被吓住的神态啊!
“将......将军。”副将只觉得喉咙艰涩,双腿都在发软。
孙儒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想要尽量平复心境,好生回答副将的话,免得乱了军心。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也无法在瞬息之间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场战事,吴军已是倾巢而出,胜负就在此役,而此役胜败又系于高骈一身。如果高骈在磨山战斗不利,那后果孙儒无法想象,也不愿去想。
可这普天之下,谁能一招就败了高骈?
李茂贞竟然有那样的实力?
孙儒忽然觉得寒气浸骨,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
望楼上,李振好不容易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眼中的大喜之色却怎么都掩盖不住,他也不想掩盖,对上官倾城道:“一剑出,万物隐。如此手段,必是殿下出手无疑。想不到,同样是阳神真人境,殿下比那高骈竟然强了这么多。”
他这话说的很大声。
他是故意的。
莫说望楼下的将士,便是附近营地中的练气中高段修士,也都能够听得见。
上官倾城面色无异,却同样高声答道:“殿下是何等人,岂是高骈可比?殿下自沉云山成就练气,至今日,大小百十战,同境修士何曾在他手里撑过三招?连仙人殿下都照斩不误,那高骈根本不值一提。”
李振一反平常文雅之态,哈哈大笑,抚掌而赞:“殿下出手,高骈狗贼必死无疑,这一战胜负已分了!”
望楼下和营寨中的将校们,早就在竖起耳朵听两人谈话,听到这里,个个喜形于色、不能自禁。修为低的或者是普通人的士卒,听不到李振和上官倾城的谈话,就眼巴巴的问身旁的将校。
将校们都不傻,自然知道此刻该说什么,遂纷纷跳到高处,大声宣布这个好消息。
一时间营中人声鼎沸,将士们欢呼雀跃,很快就斗志昂扬、热血沸腾。
这便苦了进攻营地的吴军将士,要承受那些露出狰狞、得意笑容士卒的猛烈反攻,当真是叫苦不迭。
......
宿州。
李茂贞已经攻下了宿州城。
至于杨行密,依仗着淮泗水系特别是淮河,还在沿途袭扰各地行军、驻扎的军队。只不过在兵力的绝对劣势,和李茂贞的有效安排下,杨行密已经很久没有取得实质性战果,有时候还会被迎头痛击。
看着一份份捷报,李茂贞心情舒畅,虽然都没有什么显赫战绩,但也控制了局面。
现在淮北城池、土地几乎都在自己手里,杨行密兵少将寡不足为虑,李茂贞在得意之余,就格外关注砀山战况。
他调集了军队,随时准备出击,却偏偏不让兵马行动。特别是以各种理由让李晔部曲到处奔走,譬如说肃清地方、防备吴军等等,力求不让他们消停下来。
李茂贞在等,等砀山战报传回――准确的说,是等砀山败报传回。
最好是李振和上官倾城这两人一并战死。那样的话,李茂贞日后再消化李晔的部曲,就会少掉两个巨大阻碍。
到了饭点,李茂贞正在用餐,因为心情明亮的缘故,少不得美酒相伴。一坛酒喝空,他已经有些醉意,正要吩咐再上一坛,忽然眉毛一挑,连筷子都来不及放下,就一掠而出,纵身飞上屋顶,神色凝重的向西北往眺望。
他看到了。
淮泗地势大体开阔平坦,所以哪怕是远隔三百里,五百丈高空发生的事,他也看到了。
看到了彼处天阴地暗,只有一剑直上九霄,将漫天星雨斩碎的情景。
李茂贞嗔目结舌,失态之状比孙儒也好不到哪里去。
好半响,脸色纸白的他双手仍在轻颤,惊魂甫定,喃喃自语:“一剑既出,天地之间,便只有这一剑......这是何等手笔!这是......何人手笔?!”
李茂贞忽然感到脊背发凉,一团寒气从脚底冒了起来,让他感受到虚无之中,好似有一个巨大的恶意,正张牙舞爪的向他扑来。
身体晃了晃,李茂贞强自稳住。
没等他吩咐幻音坊第一统率前去查探具体情况,便有真人境修士急切来报:“殿下,紧急军情!宣武军、魏博军、义武军等安王部曲跟河北藩镇,不遵军令擅自行动,眼下正在向临涣集结!”
听到这个消息,身体已经不晃的李茂贞,又差些一个酿跄。
临涣,位在宿州西北,两者相距数十里,有涣水在侧,是大军粮草辎重汇聚之处。虽然称不上大军腹心,但的确在背后,而且是大军西退、北上的要害之处!
“殿下,你怎么了?”幻音坊第一统率赶了过来,还以为要领受什么任务,却没想到看见李茂贞如丧考妣的模样,顿时又惊又奇。
李茂贞挥挥手,制止了第一统率要来扶他的举动。
他张了张嘴,本想说些什么,但看到第一统率紧张、急切的模样,不知为何,就觉得这个往日里分外信任、贴心的手下,此刻怎么看都像不怀好意。
就好像这不是他的心腹,而是别人安插的奸细。
李茂贞摇摇头,将这个可笑的念头驱散,他再次深深看了西北面一眼。现在三百里外已经没有惊天之景,但数十里外,却有正在集结的数十万精锐大军。
李茂贞长叹一声,神色萧索,意味莫名道:“胜负......已分了。”
......
高骈披头散发,额头上接近半尺的伤口触目惊心,骨头都已经裂开,鲜血不停溢出,让他五官都显得扭曲。
但他没有倒在地上,仍旧立在半空,只不过不再是五百丈的高度,而是离地只有数十丈。
饶是自身模样凄惨,高骈却无暇顾及,双眼始终死死盯着李晔。对方凌空虚渡,正手提长剑一步步向他走来,轻松惬意得很。
高骈沉声开口,字字如咬:“你这厮,如何能一剑破了孤王的‘君行乾坤’?!那可是孤王得自天道秘境的无上功法,再辅以儒门贤人以浩然之气滋养,这才堪堪大成......你不过是个,是个,是个......”
越是往后说,高骈就越是说不下去。
但他仍是不甘心,哪怕气息虚弱得厉害,也努力弓着脊背,形如猛虎,仿佛随时都能扑出去作殊死一搏,拉着敌人同归于尽。
李晔晒然道:“天道秘宝孤见得多了,算不得什么宝贝。至于儒门浩然之气......你身边的儒门四贤,有这些东西吗?就算有,又能有多少?孤有亿万百姓的气运。败你,只需用折草之力。”
这话落在耳中,刺激得高骈几乎要疯掉。
他跳起来,指着李晔破口大骂:“李晔!你这卑鄙阴险的小人!竟然算计老夫!你父亲一生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从不行龌龊之事,你这不当人子的,简直是侮辱了你父亲!”
虽然不知道昆仑之役时,李晔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脱身的,但高骈现在当然确信,眼前这个安王,根本就不是什么李茂贞找来冒充的假安王,而是如假包换的真安王!
李茂贞那愚蠢竖子!被人挖坑埋了都不知道,现在还害得自己身负重伤......高骈心中对李茂贞的恨意如同滔滔江水,恨不得寝其皮啖其肉。
李晔对高骈的控诉不屑一顾,戏谑道:“高骈啊高骈,跟儒门呆了这么久,你别的没学到,这恶人先告状的本事倒是精通了。要不是你们在昆仑设计害我,我岂能将计就计,请君入瓮?
“说起来,如果你一直躲在儒门和一帮真人境身后当缩头乌龟,我还真拿你没办法。临战之际,你若执意要逃,我也不一定追得上你。现在可好,你自己跑了出来,到我面前来吆五喝六,被我一剑斩了,那也是你咎由自取不是?”
高骈气得怒发冲冠,浑身颤抖指着李晔,嘴里你、你个不停,偏偏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临了眼前一黑,就是一口鲜血喷出,本就衰弱的气息又跌了一大截。
李晔见状,哪肯迟疑,身形一闪急速掠进,手中卢具剑平直探出,看准高骈的咽喉就刺了过去!
他跟高骈废这一番话,一方面是忌惮高骈临死反扑,对方也得了天机,如果要拉着他同归于尽,他也不清楚对方到底能爆发多大能量,毕竟之前没经验。
李晔不愿以身冒险,也是考虑到三百里之外的李茂贞。对方要是听到动静后赶过来,发现李晔激战之后伤得不轻,那他就有乐子了。
另一方面,李晔也是想激怒高骈,让对方露出破绽,让他有机可趁。
作为同等境界的修士,高骈能够捕捉李晔的身形,眼看对方冲杀过来,他哇呀一声怪叫,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李晔自然不肯罢休,施展身法就追。
两人如同两道流光,在磨山前一闪而逝,眨眼就消失在众人视线尽头。
李晔跟高骈离开后,磨山前的战场一片死寂。
之前安静,是被李晔一剑之威震慑,真人境以下都会双腿发软――双方将士停手抬头,这是很大的原因。
现如今磨山前的寂静,就显得有些诡异了。
宋州军将士首先露出狰狞的笑容,看眼前吴军的眼神跟看一堆军功毫无差别。
一名年轻武宗举起手中横刀,大着胆子,就要向眼前练气一层的对手砍去。然而不等他横刀落下,对方陡然一个机灵,动作迅捷的跪下,手中长刀直接往地上一扔,大叫道:“投降!我投降!”
武宗有些愕然,旋即就恼羞成怒。这练气期的修士就是不一样,动作反应比他快多了,竟然抢先投了降。
安王说降者不杀,此乃军令,武宗不敢违逆。但他很不甘心,转头又准备砍别的吴军。
“我投降!”
“投降投降!”
“好汉饶命,我投降了!”
面前吴军接二连三跪倒在地,手中兵刃乒乒乓乓丢了一地。
武宗这下惆怅得仰天直叹气。
如李晔所说,他事先表明身份的话,的确让许多吴军将士幸免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