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五年,春夏之交的时节,楚铮带着自己的部曲,再度来到熟悉的草原格桑州。
很久以前,格桑是个牧羊的少女,黑黑瘦瘦;后来,格桑是一个部落的名称,牛羊万千;再往后,格桑就成了一个草原州的名称,富足安康。
扎完营寨,楚铮得了空,第一时间便是去找张长安。他见到张长安的时候,对方正跟一群牧人一起,在夕阳下给一群羊剪毛。
对方手法娴熟,羊在他手里就像是棉球一样,几个翻转就变得光秃秃的,比被火烧了都干净,明显是经常做这件事。
那个美丽的牧羊女在帮他的忙,将待剪毛的羊赶过来,一只只递给张长安,又将羊毛一把把搂走。牧羊女弯腰张开手臂,驱赶咩咩叫的羊群的样子,憨憨的像极了老母鸡,看得楚铮想要发笑。
如果张长安身上不是穿着唐人服饰,在茫茫多的羊群和牧人中,楚铮还真难很轻易找到他。
本来要径直走过去的楚铮,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他忽然觉得,眼前这副画面很安然祥和,好似散发着儿时乡土的味道,让他不忍去破坏。
太阳落山前,牧人们结束了褥羊毛的劳动,汉子们互相调笑着,女子们唱着歌,将羊毛装车送去仓房,一天的差事就算是做完了。
在研究出如何纺织羊毛后,大唐现在对羊毛的需求量很大,仓房的羊毛会有大唐商人过来购买。
“你要是换上牧人的衣服,我估计是要认不出你,看你褥羊毛时自然的姿态,跟寻常牧人已经毫无二致。我说这两年,你不会真把自己当作牧人了吧?放羊可学会了?”
在张长安迎过来的时候,楚铮笑着打趣。
“我连给羊接生都学会了。”张长安没好气的回了一句,互相锤了对方胸膛一拳后,他也笑了起来,“不过要说我最拿手的,还是烤羊,今晚你有口福了。”
这是两人在安东都护府分别后,近两年来第一次碰面。虽说上回在安东闹得得很不愉快,但到了现在,彼此明显都忽略了旧日的不愉快,依然相处如故。
说不上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当年不欢而散的那点小事,在兄弟俩之间还真构不成什么嫌隙。
这两年的成长,让楚铮更懂得人情世故,所以再面对张长安,便不会有一丁点儿成功者的姿态;张长安心境愈发平和,有了几分坦然处世、古波不惊的意味,自然也不会再有什么相形见绌的自卑感。
夜幕下的篝火前,张长安的烤羊很快被分食大半,两人喝酒很迅猛,酒坛子在脚边堆成了小山。格桑来过来送了好几回酒,低着头好像很害羞的模样,都不敢正眼去看楚铮,似乎是做贼心虚。
“我记得格桑一向是大大咧咧的,现在这是怎么了?”楚铮醉眼朦胧,坐在草地上都开始晃荡,仍要对张长安挤眉弄眼,一副你们是不是已经有奸情了的欠揍模样。
格桑没走远,就在旁边的一堆篝火前,跟一群少女坐着吃肉闲聊,隔一点时间,她总要装作不经意的偷看张长安几眼,眼中满是关切之色,怕他喝得太多。
“如果你在这里停留的时间长,说不定还能喝到我们的喜酒。”张长安说这话的时候,正跟格桑遥遥对视了一眼,笑得很温暖很柔情,好像拥有了全世界。
这番姿态看得楚铮一阵肉麻恶寒,他竖起大拇指,“你真是个狠人,竟然还真要娶这个牧羊女,不过哥哥我欣赏你这份勇气与担当。实话说,一个几万人大部落的酋长,也配得上你。”
两人碰了一下酒坛,仰头一阵大灌,楚铮自顾自喝干了酒坛才罢休,算是表示对张长安喜事的祝贺。
放下酒坛,楚铮醉意已经很深,低声道:“我回长安的时候,拜访过上官将军,对方没答应也没拒绝,我还以为这件事能成,没想到......”
张长安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不以为意的笑笑:“在草原也挺好的。对了,你是什么时候去见的上官将军?格桑州已经快两年没有刺史了。”
楚铮意外的看着张长安,一头雾水。张长安是别驾,这里没了刺史,自然就是他主政一方。
不过这太反常了,现在的大唐吏治清明,哪有一个州快两年没刺史的?
张长安摊摊手,示意自己也很奇怪,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上次回长安,还是去年秋天,听说兵部钱侍郎被贬黜了,还是前年冬天的事,罪名是渎职。”楚铮说到这里,脑子有些不清醒了,满嘴酒气的嘿嘿笑了两声,“如果你真娶了钱侍郎的女儿,想要攀附人家的权势,那愿望也就落空了!”
张长安对这件事没什么感觉,不庆幸,也没觉得世事无常。
见他如此淡然,楚铮推了他肩膀一把,“你不会真的壮志消磨,打算终老于此了吧?实话告诉你,我眼下回草原,就是练兵的――现在朝廷十万新骑,都陆续来到了草原,要开始大规模操练!这是什么?是战前集训!
“这说明什么?说明西域之战即将开始!早则今秋,迟则明年开春!”
张长安喝了一大口酒,眉宇平和,“治理草原,让草原彻底成为大唐一部分,让这里的牧人安居乐业,世世代代都能富足,也是大功业。”
“可你只管着一个草原州,而不是整片草原,还只是个别驾!”楚铮急切的大声道,“你知不知道,除了十万新骑,长安禁军中,还有一支全都是练气修士的步军!法器兵刃的配置,已经普及到快人手一套了!”
将恨不得跳起来的楚铮按住,张长安道:“说这些做什么,我现在是文官,你要是嫌酒不够,我再让格桑多拿些。别这么瞪着我,当心眼珠子蹦出来。
“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做好本份,好高骛远没什么好处。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不强求,只要过得充实,就算是褥羊毛,那也是意义重大。”
楚铮还是跳了起来,布满血丝的眼盯着张长安,“你知道我现在什么境界吗?阴神真人大圆满,只差一步就能成就阳神真人!我现在是狼牙军都指挥使,如果有大战,战前必备赏赐丹药,一举就能突破阳神真人境!”
说到这,他挥舞了几下手臂,却没能展露修为,脚下一软就一头栽倒,醉得睡了过去。
张长安知道楚铮不是真的醉倒了。
而是对方意识到,他再如何想让张长安随军征战,建功立业,张长安现在也只是一个文官。这不是张长安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
一口一口喝完了酒坛里的酒,又一片一片割羊腿上的肉吃,张长安始终神色如常,举止圆和,如得道高僧。
他还很年轻,但已经经历了很多。
少年时,家族外有吐蕃贵族威压,内有父子不和,而后河西大战,浴血奋躯,看到祖父提刀,看到王师降临,看到父亲手刃吐蕃贵族,惨死月下。
到了长安,进入修行学院,刻苦修习,意气风发,养出的不仅有才能,还有豪情壮志;随后举世攻唐,北上参战,遁入敌营,冷静处事,立下泼天大功;再后转为文官,治理草原,成长迅捷,却在上升的关键时期,遭受磨难。
皇朝征伐新罗时,作为运粮官进入沙场,只能旁观将士奋战,看旁人建功立业显赫人前,他想要回归军伍而不可得,只得默默转身离去。回到贫瘠的草原,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低谷中徘徊彷徨,忧患辗转。
这两年,在事实上主政一方,真正独当一面,遂于磨难中成熟,在逆境中自我开解,一朝得悟,智慧上的进益一日千里,心境上的修炼更是稳如泰山。
张长安自信往后无论是默默无闻,还是身处巅峰,都能淡然处之。
......
翌日,楚铮正在操练将士,不经意间注意到,有官员疾驰来到部落,排场虽然不大,但官员和随行护卫的修为却出奇的高,竟然都是真人境。
下差后,楚铮来找张长安,却发现对方独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一言不发,形如雕像。楚铮觉得诧异,上前询问,张长安笑了笑,将桌上的一份调令递给对方。
楚铮阅罢调令,脸色数变,有惊有喜,“朝廷要调你去西域?甚好甚好,你终于可以离开草原去大展拳脚!不过,怎么是青衣衙门的调令?你一介五品文官......青衣衙门调你去西域作甚?”
张长安抬头看了楚铮一眼,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浓烈、明显的情绪,“传令者还带来了陛下的口谕。”
“陛下口谕?!”楚铮激动不已,“是什么?能不能说?”
张长安看着门外的夕阳余晖,徐徐道:“陛下说,若是悟透俗尘,堪破功名,成了得道大修,那便娶妻生子,平淡此生;若是胸中尚有热血未冷,万里之外,有处九死一生的凶险之地,需要人去,有群为国奋躯的敢战之士,需要人救。”
楚铮怔了怔,几度欲言又止,最终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剩下对好友的担心。
能得到皇帝陛下的口谕,自然是一件喜事,证明张长安在陛下眼中,这是无数人求之不得的。
天下俊才多如过江之鲫,论才能心性修为,未尝没有如张长安者,但有几人能有那份幸运,可以入得陛下法眼?
然而,陛下的口谕中又说得很清楚,此行去的是西域凶险之地,面对的也是凶险之事,如今西域本就云波诡谲,大唐、黑汗国、大食三方势力,在明处暗处多有争斗,青衣衙门、全真观、无空释门的修士,几乎每日都有人死。
眼下大战一触即发,可想而知这些本就凶险的细作、暗桩、军情之争,会变得多么可怕,这个时候领青衣衙门的差事,又是去面对危险中的危险,“九死一生”的说法是半分也不虚。
楚铮犹豫半响,终究还是劝说道:“虽说在沙场建功立业是大丈夫本色,但这这回......”
他本想劝张长安,话说到这里,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张长安站起身,来到门口,沐浴着夕阳金辉,忽然道:“你说,我胸中的那份热血,是冷了,还是没冷?”
如果是此次见面之前,以楚铮对张长安的了解,自然会回答我辈热血从未冷却,他也相信张长安的热血不会冷。
但是这回见面后,张长安处处淡然,充满堪破功名的超脱气质,跟在山野中隐居得道大修如出一辙,楚铮相信自己不会看错,张长安已经是荣辱不惊。
荣辱不惊是一种境界,很多人求之不得。
但这往往也意味着,热血冷了。
就在楚铮寻思的时候,张长安忽然眉眼一沉,陡然间,衣袍鼓荡,修为之气如潮而起,一道气柱从他头顶直上半空,在楚铮眼中,竟然比夕阳还要夺目。
“这,这是阳神真人境!你已经到了阳神真人境?!”楚铮满面骇然,更觉得不可思议。
他征战沙场,纵横新罗,得到诸多历练与机遇,这才将修为提升到阴神真人经大圆满,而张长安困局草原一隅,数年动弹不得,一身抱负无法施展,理应情致郁结才是,修为不降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就到了阳神真人境?
张长安转身看向楚铮,眉宇宣扬,气势雄浑,比在河西战吐蕃、在怀戎破契丹时,还要意气风发十倍,“西域之地,我去定了!”
楚铮猛然醒悟过来。
眼前的好友,从未变过。
淡然平和,不是热血已冷,只是锋芒内敛。
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困顿境遇,无论被迫做出怎样的心理调整,对眼前的好友而言,这些都只是一个跟锤炼钢铁类似的过程。只要有机会拨云见日,他这柄宝剑就会再度光芒四射。
宝剑锋从磨砺出。
寻常利剑,久不出鞘,会锈蚀断折。
但眼前的好友不会。
他这柄宝剑只会更加锋芒锐利。
因为他是张长安。
意识到这一点,楚铮高兴至极,差些像孩子一样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