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离去之后,一个身着风衣短发利落的女人从树荫遮蔽处转了出来,她俯身放下一束白色剑兰,又独自伫立良久,离开之前对着陆孝严崭新的墓碑深深叹了口气。
那是盛旷,陆孝严的前妻。抛开感情因素不谈,他俩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也曾是引人艳羡的一对璧人。
盛氏“金鼎娱乐”是里岛最老牌的唱片公司,曾一手捧红了风靡亚洲乃至享誉世界的几大天王、天后,历年间横扫各大音乐奖项,简直风头无两。只可惜近些年唱片业日渐衰败,又遭遇到罕见的金融海啸,生意每况愈下。正在一筹莫展之际,陆家主动找上门来,提出强强联手寻求全新发展方向的想法,两下一拍即合。
为了尽快取得彼此信任,陆、盛两家做出了联姻的决定,素无交情的陆孝严和盛旷就这样被生拉硬凑绑到了一起,又很快在双方家长逼迫下举行了一场盛大婚礼,成了有名无实的合法夫妻。盛旷直率爽朗,初次见面就讲明自己早已心有所属,陆孝严也顺势坦承了自己只喜欢男人的事实,这对完全不可能擦出火花的男女在脾气秉性上意外投缘,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可令陆孝严万万没想到的是,所谓“合作”根本就是一场骗局,陆家从没打算要去执行那些计划,他们只想借助盛家在业内的资历和声望去争取到几家国际大公司的注资,待利益得手后再一口吞掉盛家,而毫不知情的陆孝严就这样成了父亲和大哥的帮凶。后来在对付盛家的问题上他几次违逆父亲,父子关系一度降至冰点,可任他再怎么吵闹抗议,终究是于事无补。
那段婚姻仅仅维持了一年,两人既没有孩子也没有金钱纠纷,离婚倒也方便。办好手续陆孝严请盛旷吃了顿饭,饭后他们平静地挥手道别,一个说“再见”,一个说“保重”,最后盛旷也是像这样,对着陆孝严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沉寂数天,墓园里又闯进了三个男人。
打头一个坐在轮椅上,胡子拉碴面容憔悴,浑身上下透着宿醉过后的萎顿与茫然。帮忙推轮椅那个表情木讷动作僵硬,啤酒肚难看地腆着,衬得西装生生小了几码。走在最后那个皮鞋锃亮领带笔挺,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十足冷漠精英派头,只是年纪轻轻的,胡茬与鬓角竟已斑白了大半。
轮椅上的瘫子叫林广乐,木头木脑的家伙叫戴志友,精英男叫蔡史墨,三人都是陆孝严从小到大的好兄弟、好朋友。他们一起读完了中学、大学,毕业后又共同创建了名为“天星”的广告公司,跃跃欲试着想要大干一场。
那时陆孝严还是个潮气蓬勃的大好青年,满腔热血干劲十足,总想不依靠家里的资源做点成绩出来给父亲大哥看看,也为过世的母亲争一口气。四名好友各展所长,很快接手了几单大项目,公司业务蒸蒸日上。无奈好景不长,就在他们沉浸于成功的喜悦中,畅想着各种美好未来的时候,因为陆孝严一时疏忽签了单有问题的合同,导致前期所有盈利全部作为违约金赔偿给了对方,凝聚着众人智慧与心血的“天星”就这样草草结业了。
那场打击犹如一盆冷水,浇熄了陆孝严的野心和热情,让他在懊恼与自责中荒废掉许多年,不敢再妄想自立门户。而在父亲眼里,他更是自此被打上“好高骛远、难堪重任”的标签,彻底失去了和大哥一较长短的资格。也是从那时起,陆孝严开始自暴自弃,过上了花天酒地的堕落生活。
变故之后,蔡史墨远赴英国继续深造,戴志友为一个女人和陆孝严闹翻,林广乐遭遇了家族破产和下半身残废的双重打击,变得一蹶不振,终日靠酗酒昏睡来打发漫长时光。当初意气风发、誓言要携手闯天下的兄弟们,就这样被命运捉弄着各奔东西了。
沉默良久,林广乐第一个开了口:“呆头,阿Mo,今天站在孝严墓前,你们不想说点儿什么吗?”见没人搭话,他缓慢扭头望向蔡史墨,“阿Mo,有句话憋在我心里七八年了,今天无论如何要问问你……当初那张合同……其实是你动了手脚对不对?根本不是孝严的失误对不对?”
“你在说什么啊?”戴志友看看林广乐,又看看蔡史墨,满脸的难以置信。
蔡史墨将眼镜摘下来,捏在手里用衣角一下一下擦拭着:“当年‘天星’逐渐走上正轨,陆孝诚找到我,让我帮他监视孝严,顺便想办法搞垮‘天星’。我不答应,他就拿我爸在新闻处任职时接收过贿赂的把柄来威胁我,说要送我爸去坐牢。他害怕孝严事业有成,会威胁到他的地位。我没办法的……公司结业之后,我实在没脸见你们,所以不辞而别离开了里岛……不管怎么说,阿乐,谢谢你当年没拆穿我……”
又是个意想不到的真相,事到如今,陆孝严已经不会再惊讶和愤怒了。当初他憋着口气非要跑出来创业,多少也是受了大哥的怂恿和蛊惑,没想到这根本就是个布局精良的圈套。送他顺顺利利冲上山顶,再一脚踹下去,让他摔成重伤爬不起来,可笑他到死都还蒙在鼓里。
“你王八蛋!大叛徒!”不等蔡史墨说完,戴志友一拳挥了过去,“孝严原来多骄傲的一个人,要不是那次打击,也不会变成后来的鬼样子!”
起初蔡史墨没有还手,任戴志友发泄着,挨过几拳之后他也火了,一把将戴志友推出个趔趄:“你又好到哪里去?十几年兄弟不信,就信个贱人挑拨,说翻脸就翻脸!孝严从来不睡女人的,更何况她那种货色!好,全当你是为了爱情,可现在又怎么样?她死心塌地跟着你了吗?还不是又上了别人的床!”
戴志友猛地一愣,转而反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直抽得脸上肥肉乱颤:“对,我瞎了眼!我犯贱!我蠢!我活该被耍!”
“都别争了!现在孝严已经死了,争出谁对谁错又有什么用!”林广乐边哭边嚷着,他嗓子早被酒精毁了,吐出的每个字都声嘶力竭,“你们知道我这辈子最难过的是什么吗?不是从大少爷变成穷光蛋,也不是飙车撞残了腿,我最难过的是兄弟散了!说什么有今生没来世,简直跟放屁没两样,兄弟被人冤枉被人砍的时候,你们他妈的人在哪里!”
蔡史墨呆立片刻,慢慢弯下膝盖,“噗通”跪在地上掩面而泣:“我对不起孝严,对不起你们……这些年我在英国开了公司,赚了大钱,也娶了老婆生了儿子,却没有一天是开心的……我时时刻刻都记得,我是个出卖过兄弟的人……”
很快,戴志友和林广乐一起围上前,三个已过而立之年的大男人头抵着头抱在一起嚎咷痛哭,直哭得两眼通红,鼻涕拖出老长。
哭够了,他们并排坐在台阶上,各自点起根烟默默抽着,谁也不说话。曾经没心没肺的阿乐变成了浑浑噩噩的残废,曾经风趣睿智的阿MO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商人,曾经善良单纯的呆头变成了为情所伤自怨自艾的胖子大叔。曾经一起逃学、一起打架、一起在球场上肆意奔跑的少年们,都被岁月磨砺得失却了光彩,变成茫茫人海中一颗颗庸常无奇的黯淡砂砾,还未老去就已衰败不堪。
曾经,曾经,用到“曾经”两个字,就说明早已过去,再也追不回了,可他们的人生,自己的人生,都本不该是这幅模样……
朋友们走后,墓园重又恢复了宁静,剩下陆孝严独自一人久久审视着自己的墓碑,无尽唏嘘。从出生到死亡短短三十几年,他没能奢求到亲情,不慎丢失了友情,又亲手断送了爱情。
都说人这一辈子就像场赌局,无非是花费时间、付出努力去赢取理想,赢取成功,赢取幸福,赢取爱……有人生来腰缠万贯,有人生来一文不名,有人运气好,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千百倍的回报,有人运气差,不停地下注,加注,摸牌,洗牌,最终输得血本无归。
回头看看,他陆孝严小半辈子起起落落跌跌撞撞,换来的也只有一声叹息,几滴眼泪,和那个被深深辜负了却无怨无悔的凌希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人物较多,主要交代一下陆孝严的背景,记不清名字也没关系,后面会陆续登场。下章开启重生戏份。
第3章 凌希
按说人死了总要有个去处,行善的上天堂,作恶的下地狱,就算一辈子庸庸碌碌无所作为,起码也该给个转世投胎的机会,可一天又一天过去了,陆孝严的灵魂依然在荒凉墓园里独自飘荡着。
他无法行走,无法说话,感觉不到饥饿、寒冷和困倦,只能终日盘踞于墓碑上看着太阳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似乎满天神佛都把他给遗忘了。他从没像这样渴望过“人类”的出现,亲戚,朋友,对手,仇敌,认识的,不认识的,来拜祭他也好,咒骂他也好,哪怕仅仅当做消遣跑来嘲笑他一番也好。
日复一日,时间漫长得不知尽头,陆孝严被困在虚空之中无所事事,唯一能做的,就是顺着记忆追溯自己人生的点点滴滴……
一岁,陆孝严出生在里岛西区一间私家医院里,体重八斤九两,比普通婴儿足大上一圈儿。母亲生产时父亲正在美国公干,直到两周后才匆匆返回里岛,据家里的老佣人好姐回忆说,父亲抱起他的第一句话是:“这小子跟我长得不太像。”
不同于大哥、姐姐完全翻版自父亲的外貌,在陆孝严身上母亲的基因显得更为强大。小妈方瑶曾不止一次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陆家父子兄妹四个站在一起,只有陆孝严怎么看都像是外人。
两岁,名模出身的母亲不顾父亲反对转向演艺界发展。看得出父亲并不喜欢母亲抛头露面,很长一段时期只要两人共同现身公开场合,父亲总是绷着脸,连母亲的电影获了大奖也无动于衷。
长大后陆孝严对母亲的记忆大多来自于旧影碟和旧杂志,在那些像素模糊颜色失真的画面里,母亲明艳动人,笑靥如花,美得不可方物。或许正是因为得天独厚的容貌,母亲才能顺利打败一众竞争者,成为周华死后父亲唯一想过要迎娶进门的女人。
三岁,父母筹备半年之久的婚礼在周家诸多阻挠下最终搁浅了。周家反对这场婚事的理由十分荒谬,他们说周华尸骨未寒,孝诚、孝仪兄妹年纪又小,怕后妈进门会给孩子苦头吃。那时陆远腾的实力还不足以独当一面,许多正常手段无法解决的麻烦尚要依赖周家,不得不处处仰人鼻息。母亲为此大闹了一场,差点抱着陆孝严离家出走。
不过坊间对这件事倒流传着另一种说法,说孔繁珍当年色冠一时颠倒众生,连周家大少爷周荣也曾拜倒在其石榴裙下,无奈孔繁珍太过心高气傲,任周荣苦追数年她竟连正眼都没瞧过。于是乎周荣因爱生恨,自己吃不到嘴里的,自然也不肯给别人享受了去,更何况那人还是他已故姐姐的丈夫。
五岁,陆孝严和司机的儿子在大宅里捉迷藏,见书房没人便悄悄找个柜子躲了进去。在黑暗里等待许久,对方总不找来,他就自己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陆孝严被奇怪的呻|吟声吵醒,他好奇地爬出柜子,看见父亲和一个陌生女人正抱在沙发上翻滚着,两人都没穿衣服,白花花的大腿交缠在一起,肉体剐蹭得皮革“吱吱”作响,房间四处弥漫着香水与精|液混杂而成的刺鼻气味儿。
就在陆孝严惊恐得不知该逃离书房还是该躲回柜子时,门被大力撞开,母亲红着眼冲了进来。当天母亲明明说好要去片场开工的,也不知从哪儿收到风声匆忙赶回了家。那是陆孝严头一次见到母亲发狂的样子,向来举止端庄的母亲高高挥起名牌手袋,劈头盖脸朝父亲的偷情对象砸去,那女人尖叫着试图抓扯母亲头发,母亲又亮出指甲挠向了对方铺满厚厚粉底的脸蛋儿,“唰唰”几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那场面太过震撼,惊得陆孝严缩进书桌底下差点尿了裤子。
见两个女人扭打得不可开交,父亲护着母亲抽了偷情对象一记耳光,又命人将其轰出了门去。母亲看似大获全胜,可事实上,从丈夫解开其他女人衣扣儿那刻起她早已输得一败涂地。母亲和父亲冷战了三个月,又在父亲每天鲜花礼物浪漫惊喜的攻势下和好如初了。一切看似风平浪静,唯独留在陆孝严心里的阴影久久不曾消散。
在陆孝严眼中,女人成了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她们有多美丽就有多丑陋,有多优雅就有多放荡,有多温顺就有多狰狞,有多聪明就有多愚蠢。进入青春期陆孝严也曾交往过为数不少的女朋友,但无一例外都终止在了嘴巴调情的阶段,他没办法和任何女人接吻上床,哪怕对方再性感再妩媚下半身也毫无反应,甚至闻到过于强烈的女士香水都会生理性反胃。什么爱情,婚姻,天长地久海誓山盟,他更是从来不信,对他而言每个人都有价码,分别只在或高或低罢了,就连生他养他的母亲也不例外。
六岁,母亲死了。母亲开车经过十字路口,被一辆失控货柜车拦腰撞上,没等送到医院就断了气。作为知名女星兼娱乐业大亨陆远腾的女人,孔繁珍车祸身亡自然是里岛媒体争相追逐的特大新闻,然而让这条新闻更具爆炸性的是,事发当日母亲所驾的跑车属于一名男性导演,而该名导演正是母亲的初恋对象。蜚短流长,人言可畏,无形中一顶巨大的绿帽子从天而降扣在了父亲头上。
操办完母亲的身后事,父亲带着陆孝严去了医院。医院里冰凉的消毒水气味让陆孝严倍感紧张,一路上他都在不停告诫自己要做个真正的男子汉,不能害怕,更不能让人看出自己有害怕。好在那天只是抽血做化验,不用打针、吃药、住病房,这叫陆孝严暗地窃喜不已。直到许多年后他才恍然大悟,原来父亲是带他去做亲子鉴定的,原来他差一点儿被当成了别人的小孩。
十六岁,父亲生病住院两个月,出院时带回家的除了日常用品还有护士方瑶。算命的说陆远腾犯天煞孤星,第一任老婆周华没能活过三十岁,第二任差点成为老婆的孔繁珍也在同居七年后一命呜呼了。之后十个年头里父亲床伴换了一批又一批,将娱乐圈儿大大小小的巨星天后才女嫩模悉数尝了个遍,却再没哪个有幸荣膺“陆太太”封号。他是怕了,也烦了。谁又能想到,最后成功降服陆老板的竟会是方瑶。
方瑶出身低微样貌平平,也没什么过人的学识才干,唯一长处就是生了副“温柔如水、善解人意”的好脾气。不管是被父亲冷落也好,被姐姐嫌恶也好,被外界恶语中伤也好,她总能盈盈一笑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守四年,方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逆来顺受从无怨言,终于打动老男人陆远腾成功嫁进了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