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呆了一瞬,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豆蔻嘀嘀咕咕一通,因见小姐不言语,便也住了口。
车轮碾着冰雪,细碎的嚓嚓声传入寂静的车厢,多少带来一丝活泛气。
秦桑的心微微颤动着,悄悄将车帘挑起一条缝儿。
她动作很轻,可朱怀瑾立时察觉到了,低头冲她笑了一笑。
依旧是让人极为舒服的平和笑容,然而眼睛却亮得很。
秦桑马上放下车帘,隔绝了他的视线,但是心却不可抑制地跳起来。
她很慌,头一遭有种张皇失措的感觉。
豆蔻偷偷觑着她的脸色,忽然觉得,乘坐郡王爷的马车也不是件好事!
细碎的浮雪被西北风吹得满街游荡,和着天上的飞雪,整个街市越发雾一般朦朦胧胧,银装素裹混沌一片了。
待能看到冯府大门时,已是辰时三刻。
别处人很少,冯家门前却是冠盖如云,各式暖轿马车排出去老远。因天不好,冯家特地在外照壁旁搭了一溜的油毡棚子,供各家家仆马夫歇息。
朱怀瑾的马车绕了一圈停在西角门,刘文叩开门,和门房交代几句,少倾,几个小厮并两个老嬷嬷抬来一顶暖轿,恭恭敬敬请秦桑进门。
秦桑心下大为诧异,朱怀瑾的侍从竟能直接支使冯家的下仆!
他们的关系比自己想得更为紧密。
“秦姑娘,”朱怀瑾隔着轿帘低低说道,“我是很想和你一道从正门进的。”
秦桑心头突地一跳,随即深吸一口气,掀开轿帘打算装着没听懂糊弄过去,却见朱怀瑾已转身上了马车。
他到底什么意思?秦桑愈发茫然了。
冯家的寿宴分成前后院,女眷都在后园子的花厅,秦桑刚在垂花门下轿,就看冯芜冲她招手微笑。
秦桑忙上前拉住她的手,因笑道:“这样冷的天,你只管坐屋子里等就好,站风口上呛冷风,可叫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冯芜笑吟吟道:“祖母一听你来,喜得无可不可,立时就要管事嬷嬷赶紧出来迎你,我一瞧,你是我下帖子请的,干脆我自己来吧。”
冯芜接人待物一向周到热情,秦桑听了只觉心里熨帖,并没有往别处想。
二人手拉着手,沿着抄手游廊走了一阵子,穿过三间厅房,但见穿堂里、过道上,到处都摆着人们送来的贺礼,什么名人字画、寿屏绣品、金弥勒玉观音、珊瑚盆景……各色各样应有尽有。
秦桑的贺礼是一把翡翠镶红宝如意,中规中矩,不是特别出挑,但也绝对拿得出手。
只听前面一阵阵笑声,绕过五扇黑漆嵌软螺钿花鸟屏风,便是花厅了。
秦桑便见一位老夫人端坐上首,鬓发花白很有些年岁的样子,但是精神很好,正与一众诰命太太们谈笑风生。
冯芜高声笑道:“祖母,秦姑娘来了。”
秦桑忙上前见礼。
冯老夫人叫到身边坐下,仔仔细细端详一番,拍着秦桑的手笑道:“好齐整的孩子,我家几个丫头竟没一个比得上的,朱总管这等的好福气,叫我这老婆子都羡慕,真恨不能抢过来做我的孙女!”
秦桑只笑称不敢当,旁的一句话不多说。
冯芜抱着祖母另一边胳膊,一个劲儿撒娇“祖母不疼我,我不依”,直把冯老夫人闹了个没脾气。
笑闹一阵,冯老夫人道:“你们小姑娘自有小姑娘的圈子,去吧,别在这儿拘着了。”
冯芜便带秦桑辞出来,“我祖母就是这样,见了谁都想认孙女,刚才崔娆来,还说要养在我家里,把崔娆闹了个大红脸。”
秦桑压下心中的疑虑,笑道:“老人家都爱热闹,这也是长辈的慈爱之心。”
隔壁暖阁中,三五成群各自坐着姑娘小姐们,叽叽喳喳地好不热闹,一见她来,竟齐齐住了声。
崔娆和苏暮雨坐在一起,不知为何红了脸,手指绞着帕子,俨然是窘然无措的模样。
秦桑调侃道:“可是背后说我坏话了?”
崔娆很是不好意思,“并没有……”
“秦妹妹误会了,我们并没有说你坏话。”苏暮雨坦然道,“偶然听到一桩趣闻,和姐妹们感慨两句而已。”
“什么趣闻,可否叫我也听听?”
“说起来也与秦妹妹有关,最近直隶时兴一股修建生祠的风潮,光是真定府就修了三四处,你道他们拜得是谁?朱总管!”
苏暮雨嘴角挂着端庄的笑,然口气有点咄咄逼人,“本朝从未有此等先例,朱总管是开国第一人,想必秦妹妹也是与有荣焉。”
秦桑心里“轰”的一声,直觉苏家又要挑事,旋即稳住一笑,“苏小姐如此关心我爹爹,连旁枝末节的消息都替我爹爹留意到了,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在这里先谢过你。”
苏暮雨脸色微变,拐来拐去,怎的成了她替朱缇打探消息了?
“雪停了,咱们去逛园子可好?”冯芜好似没察觉她们的暗斗,笑吟吟道,“我家的红梅开得正好,今儿个你们有福气,许你们一人折一支。”
说罢,给崔娆使了个眼色。
崔娆会意,“秦妹妹,你的眼力比我好,帮我挑一支吧。”
冯芜招呼众人,“快去快去,省得最好的叫她们抢了。”
待出了门,她悄悄把秦桑拉到一边,“苏姐姐最近犯了左性,前几个月苏家和江安郡王要做亲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的,现在……她面上挂不住,你多担待些,其实她也是犯了痴。”
秦桑无奈道:“人家看不上她,她怨我一万遍又有什么用?”
冯芜掩袖笑道:“郡王堂而皇之赠你玉簪,这样明显的暗示,她不怨你怨谁?”
“江安郡王不是那个意思。”
冯芜只瞅着她笑。
秦桑心头突突直跳,饶是她不愿意相信,但某种猜想似乎逐渐被证实着。
朱怀瑾出身高贵,人品高洁,既温柔又体贴,更有可能是未来的皇上,能被这样的男子喜欢,应是欣喜才对。
可她此刻想的,却是朱闵青那张脸……
他若得知,会有如何反应呢?
秦桑望着枝头的红梅,莫名的,她特别想快点见到他。
梅林旁的假山石最高处,一座小小的六角暖亭,朱怀瑾负手立在窗前,盯着下头的人,唇边啜着温柔的笑。
冯次辅踱步上前,笑问道:“郡王,这雪配着这梅花,景色如何?”
朱怀瑾轻轻关上了窗子,“挺好。”
作者有话要说: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韦庄,《女冠子·昨夜夜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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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几片散雪飘落着, 一朵朵红梅迎着风, 不甘示弱似地在枝头缤纷怒放,宛若烈焰般在冰雪琉璃世界中跳动着。
秦桑望着花儿笑了,“不愧是四君子之首,管他风刀霜剑,犹自傲然不屈,真美。”
冯芜伸手折下一支梅花, “花再美也总有凋零的一日, 到时还不是化为一抔泥土?就算是最美的时候,也不过轻而易举就被人折断了, 这花啊, 不过是供人赏玩的玩意儿而已。”
这话着实不像冯芜之言, 乍听还以为她在暗讽谁,秦桑大觉诧异, 却看冯芜只是盯着手上的梅花发怔,神情恍惚,更像是自言自语。
秦桑不知她的伤感从何而来, 转而笑道:“我家也有一片梅林, 只是刚栽下第一年, 没有你家开得好, 也就歇了请你们赏梅的心思。”
冯芜这才回过神来,自失地一笑,“看我,净说些扫兴的话, 苏姐姐的亲事不畅,连带我也伤感起来。”
“我们都得听家里的安排,不管愿不愿意,蒙上盖头就得上轿,运气好,能得未来夫君疼爱,运气不好,也就一个摆设罢了。其实我很羡慕你,朱总管别的不说,疼闺女这条倒是无可挑剔。”
“说来说去怎的说到我身上了?”秦桑摸不清她的意思,只觉今天这场寿宴着实透着几分蹊跷,因笑道,“我还有两年孝呢,不是说亲的时候。再说我看你家老祖宗很是疼你,定会给你挑个好姻缘。”
“还有两年啊……”冯芜眼中划过一丝黯然,马上又笑,挽着秦桑的胳膊道,“当心脚下,前头风景更好,我们一道儿走。”
申牌已过,天色虽不像早上那般彤云密布,却还是阴着,停了一晌午的雪又下起来,撒盐般一阵阵飘着雪粒子。
寿宴散了,秦桑和崔娆带着丫鬟从大门辞出来,一边说着话,一边立在影壁后等自家的马车。
崔娆见左右无人,便悄声道:“方才人多,一直找到空子和你单独说话,你来之前,苏姐姐讲了很多修生祠的事,还说修一座生祠要花几千几万两银子,都赶上建孔庙了。”
秦桑微微蹙眉,“肯定是冲着我爹来的,还和孔子相比,他们是故意激起天下儒生对我爹的敌意啊。”
朝堂上的事崔娆是半点也不懂,闻言只安慰道:“朱总管那么厉害,肯定有法子解决。”
秦桑吁口气,笑道:“兵来将挡,不就是个生祠么,且等着瞧便是了!”
不多时,月桂过来道:“小姐,马车到门上了。”
秦桑遂和崔娆作别,绕过影壁,却见朱闵青在马车旁负手而立,听见动静,扭头望了过来。
他微微眯起眼睛,努力辨认着那几道模模糊糊的身影,“阿桑,是你吗?”
秦桑讶然道:“大冷的天,又是风又是雪的,你来做什么?好容易眼睛好转了,太医千叮咛万嘱咐,不可迎风,不可受刺激,不可用眼过度,你怎的不听话!”
她絮絮叨叨一大堆,又是埋怨又是关心,听得朱闵青来时的火气散去不少,然还是绷着脸道:“论不听话,你当属第一!”
秦桑顿时语塞,撅着嘴嘀咕道:“又不是我愿意马车坏的。”
“两位主子,车里燃着炭盆,又暖和又舒适,您二位车里说去多好。”小常福放下脚凳,偷偷瞥一眼冻得双颊通红的豆蔻,陪笑道,“天寒地冻的,当心受了风寒。”
秦桑自己的事搞不太明白,对别人的眉眼官司倒是看得一清二楚,挑眉笑道:“你有心了,特地备下两辆马车,豆蔻,你们几个别辜负常掌事的心意,这不用你们伺候,赶紧的,上后面的马车,当心受了风寒。”
豆蔻嘻嘻一笑,拽着满脸迷糊的月桂一步一滑去了。
车声辚辚,车内二人一左一右,朱闵青冷着脸,一言不发地似是在生闷气。
秦桑琢磨半晌,决定不告诉他朱怀瑾的暗示,便叹道:“今日纯属无奈之举,你若生我的气,那我可要生你的气了。”
朱闵青闷声道:“我没生你的气。”
秦桑斜睨他一眼,“你来接我,我满心的欢喜,可你撂脸子给谁看呢?好也不是,不好也不是,都说女孩子心思难猜,我看你的心思更难猜。”
“是你太笨了。”
“我笨?”秦桑瞪大眼睛,今儿本就一大堆心事,他还如此生硬不通情理,当下生出几分不快,正要讥诮几句,然而下一刻却愣住了。
她怔怔地盯着他的左耳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