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龟变成人?
是妖怪还是……神仙?或者只是虚幻的一场梦?
西陵晟面上波澜不惊, 但多年养成的习惯,却让他忍不住开始揣测面前那白衣老人的来历与目的。
“无需怀疑,老朽乃是北海龙宫丞相龟仙人, 你可唤我龟丞相。”龟仙人直接了然的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他身上仙气飘飘,且长相也颇有些仙风道骨, 看上去确实也不像是妖怪。
但西陵晟并未立刻放下警惕。
在梦中, 他的体力恢复了不少。
他从床榻上下来,站直了身体面向龟仙人微微拱了拱手, 问道:“不知仙人入我的梦中有何事?”
“老朽方才说了,你快死了。”说起生死, 龟仙人面上却并无多少波动,那双苍老的眼睛里也很是平静。
龟本就是长寿的生物,龟仙人的岁数甚至与龙王差不多,起初也是在东海龙宫为龙王效力的。只是后来, 龙三成为北海龙君, 龙王担心儿子年纪轻压不住下面的人,便把龟仙人派到了龙三的身边, 担任北海龙宫丞相一职。
龟仙人活了这么多年,早就见过了无数生死, 便是与他同期的神仙也有不少陨落的。因此,如今不过是个凡人的生死, 自然是触动不了他的。
若不是龙君交代,他更是不会入一个凡人的梦。
因着在司马承与酆无咎都受到了冲击,尤其是在酆无咎那里,龙三更是受到了天雷的反噬,受了不轻的伤。
回到北海后,便待在龙宫养伤。
只是这事, 是龙三主动在父王面前提起的,自然不能假手他人。不过,他到底心有了顾虑,因此,这一次便没有自己亲自来,而是派了北海龙宫里最稳重的龟丞相来。
听到龟丞相的话,西陵晟面上非但没有任何惶恐之色,甚至还微微抿唇笑了笑道:“此事,我早便知了。”
“你还未到而立,便要没了命,难道就不怨恨吗?”龟仙人见他面色平静,倒是生了一些兴趣。
西陵晟回道:“我自幼体弱,后又损了身体根基,早在许多年前,便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我这一生虽短,但想要做的事,也算是勉强完成,又有何怨恨?”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而如今,魏宪早就死了,魏家也败落了。
他虽还没有灭掉大周,但大周却与戎国一般四分五裂,更是出了一个靖王,想来,离灭国之日也不远了。
而戎国,他亲手扶持上去的王上年幼无知,旁边又有虎视眈眈的几位年长王子,想来,戎国最终的命运也与大周相差不离。
如此,他也算是报了仇了。
“可老朽所知,你母亲还尚在人世,你若是死了,岂不是不孝?”龟丞相问道。
闻言,西陵晟眼神淡然,淡声回道:“母亲在戎国身份高贵,我虽活得不长,但是也留下了不少人,若是真有意外,自可保护她。”
如此,生恩自然也算了了。
至于养恩……
少有人知,在他的父亲死后不久,母亲的精神便出现了问题,时有恍惚之色。她有时是疼他入骨的慈母,有时却是恨不得他从未出生在这世上的人。
她爱儿子,却更爱丈夫。
丈夫的死,是她一生的最痛,便是儿子也弥补不了。不但如此,有时候或许甚至会想,如果……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她的丈夫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所以他的母亲爱他,却也恨他。
这一点,从幼时差一点死在母亲手中的剪刀下时,西陵晟便明白了。他们之间或许是有母子之情的,只是这份情太短暂也太脆弱了。
有时,他甚至会恍然觉得,或许幼时那短暂的美好记忆不过只是自己的臆想。
“我若死了,想来母亲……”
他声音低哑,顿了半晌,却没有继续再说下去。片刻,话锋一转,笑看向龟丞相问道,“仙人来我梦中,便是特意来通知我的死讯的吗?”
可他可记得,这位龟丞相供职于北海,而非冥界地府。
龟丞相瞧着面前带着病态的年轻男子,眉头不自禁地微微皱了皱,莫名的,他竟然在此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一丝熟悉感。
“你不怕死?”按照龙三的吩咐,他应该快些完成自己的任务,可不知为甚,龟丞相却忍不住多说了一些。
因此,他没有直接回答西陵晟的问题。
“自然是怕的。”西陵晟笑着回道,“是人便会怕死,我与这世间之人也并无不同。不过,我虽然活得不长,可这一生,也算是过得精彩。”
所以,他才能这般坦然地面对死亡。
可,真的如此吗?
“你难道没有不甘吗?”龟丞相继续问道,不等西陵晟回答,他又补充道,“幼时丧父,少时颠沛,后成为戎国摄政王,缠绵病榻多年,死于病痛,享年二十六岁。生时得不到挚爱之人,死后无人祭拜。此一生,爱不得、求不得。”
龟仙一族本就精通卜算,龟丞相想要算到一个凡人的命数,自然不难。
“西陵晟,这便是你的命数。这般凄苦的命,你真的甘心吗?”
话落,西陵晟面上的笑意终于缓缓淡去,他忍不住低喃着最后的六个字,“爱不得,求不得……”
“不错。”龟丞相淡声道,“你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却是不知不过你爱而不得求而不得人,还尚在世间。”
“你说什么?!”闻言,西陵晟霍然抬起了头,那份伪装起来的平静已被惊涛骇浪代替,幽深的眸子紧紧地盯着龟丞相。
“四年前,仙界多了一个从凡间飞升的人仙。”龟丞相笑了笑,一字一顿的道,“她于战场中顿悟入道,功德加身立地飞升,后被天帝册封为苍泽神君,司苍泽山之事。她的名字,唤作――”
“容钰。”
梦中,一时安静了下来。
一人一仙都没有再说话,龟丞相面色平静的瞧着方才那还一派淡然的男子,只见他如今神色恍惚,一时间竟不知是喜是悲。
“挚爱之人没有死,甚至还成了仙,西陵晟,你欢喜吗?”
“……欢喜。”这简单的两个字却嘶哑刺耳至极。
“而你,却要死了。”龟丞相提醒道,“你于社稷、于百姓并无多少功劳,甚至还犯下了不少罪事。死后,你上不了天,只能入冥界,待到你赎完自己的罪,才能转世投胎。便是死了,你也见不到她的。西陵晟,你伤心吗?”
“苍泽神君……”西陵晟没有回答龟丞相的问题,而是轻念着这个封号,忽地抬头问他,“她现在就在苍泽山吗?”
“自然。”龟丞相点头。
“……她过得好吗?”他又问道。
龟丞相笑了,理所当然的回道:“都成了神仙,成为一方正神了,你说她过得好不好?反正相比你,她过得不知道有多好。”
“那就好。”西陵晟垂头,低低笑了一声。
“你不难过吗?”许是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反应,龟丞相有些疑惑,“她过得那般好,而你,却只能带着对她的思念死去,你不难过?”
“自是难过的。”却不想西陵晟回答的很是坦然,“可难过又有何用?她能有今日,也是自己拼命换来的,我为自己难过,可为她欢喜。”
不等龟丞相开口,西陵晟忽地转了话锋问道:“仙人,您还是直说您来找我的目的吧。”
闻言,龟丞相倒是也没有故作玄虚,只问道:“你想活下去吗?”
“仙人方才对我说了那么多,不就是想让我生起对生的贪欲吗?”西陵晟反问了一句,笑着回道,“那么现在,在下如您所愿。”
“我想活。”
他斩钉截铁的道,“不但想活下去,更想堂堂正正、长长久久的活。爱不得、求不得,我也不想遵循这样的命数。”
说着,他朝着龟丞相拜了一拜,沉声道:“请仙人指点。”
西陵晟自然明白,这位北海龙宫的龟丞相出现在他的梦境之中,并不是寻常事。一个仙人,也不可能平白无故的入他一个凡人的梦,更与他说这些话。
想要得到什么,自然先得付出一些。
这世间从不会有不劳而获的东西。
可如今的他,又有什么东西能让神仙图谋呢?便是为了……再见她,他也甘愿与虎谋皮,哪怕最后深陷地狱不能自拔。
反正,他这一生,已然走到了尽头,再糟糕也不过是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而已。
依龙君的意思,是让他引导西陵晟。想来,西陵晟若是知道了故人未死且还成仙后,定然不会甘心赴死,而是会想方设法的为自己续命,然后为龙族所用,用来对付容钰。
可续命的法子有很多,龙君定然不会为一个凡人忧心。
而最快的法子,便是如司马承一般,掠夺别人的生命力为自己所用。但到那时,也会造下满身杀孽,怕是再无回头之路。
“你就不怕我骗你吗?”龟丞相忍不住问道,“或许,我根本不是什么神仙,只不过是一个借用神仙之名的妖物?”
“怕。可我,”西陵晟笑着回道,“想要赌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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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你回来了吗?”
容钰方附身于金像之上,便听见下方的男人忽地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心里立时微微一惊。
难道小和尚已经知道她成为神仙了吗?
玉真子和树天岳都反复的叮嘱过她,仙凡有别,神仙可以偶尔显灵,却不能真的现身于凡人面前,尤其还是曾与自己有过渊源的故人。
否则,便如踏上了一条充满危险与未知的路,于人于己都有害无利。
她应该听他们的话。
可是她闭眼,轻嗅着这无处不在的香烛味,感受着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的香火之力……她本就游移不定的心便更加动摇了。
她的尸身,是小和尚带着小黑等人一起替她收敛的。她吸收到的第一份香火,以及后来的所有的香火,也皆来自下方的这位青年。
而他,却以为她死了,甚至为她伤心难过,为她死后哀荣费尽心力。
面对着这样的赤忱,她又怎能坦然欺瞒?
且如今,他的亲人挚友皆惨死,离他而去,只留他一人在世上。即便他如今位高权重,可容钰却知道,那个小和尚啊,他不开心。
他没有哭,看上去很是坚强。可她却分明觉得,那双曾经纯真的狗狗眼中早已充满了泪水。
只是他身负的责任,让他必须把苦泪全都咽下去。
所以,她想要对他说谢谢,想要告诉那个小和尚,无需为她感到难过遗憾,她过得很好。
只是,还未等容钰出来,便见青年已经收回了视线,再次朝着金像微微一拜,随即竟是转身离开了,仿佛方才那一句话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
容钰一半的身子已经忍不住想要出来了。
正这时,又见方走到庙宇正殿门口的青年忽地微顿住脚步,然后微微偏头,轻声道:“将军,你说,我还能在梦中见到你吗?”
容钰微微一怔,心尖微颤。
而话音刚落,青年便又已经抬步大步朝前走了,转瞬,便出了门口。
容钰望着酆无咎离开的背影,心神微微一动。
“哇,神君,您的庙宇好大啊!好多香客!”正在此时,芳蕊忽然出现在了金像旁边,惊叹的看着这座庞大的庙宇,“听说,这几日,又多了三座将军庙,全都是那位靖王主持修建的。”
“那靖王,可真是个好人!”芳蕊又羡慕又真诚的感叹着,看着容钰道,“想必,这位靖王肯定很崇拜敬佩神君,是您最忠诚的信徒呢。不过,这也说明,他很有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