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岐玉真的太怕这又是梦了,紧紧闭上眼,再睁开,什么都没变。
他正光裸的躺在一个黄铜“浴盆”内。
与其说是浴盆,倒不如说是某种祭祀用的大盘、或者供桌。长宽两米有余,镌刻一整圈刻度与神纹。
水里飘着麦穗、鼠尾草与茶叶梗,身下铺满了一指深的生米与豆粒。
旁边半米处,放着柔软的浴巾和浴袍。
缓和了一会儿劫后余生的心悸,白岐玉才从水中迈出铜盘,擦拭身体,穿上浴袍。
他极为尴尬的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清洁那里,最后还是把浴巾伸过去。
啊……什么都没有。
全身上下……竟然所有的地方都毫无损伤,也没有留下古怪的痕迹或者什么,就好像方才全是一场梦了。
他一方面觉得奇怪,另一方面又在暗自庆幸。
不是所有男人都会经历这样的困惑,他很快把这个难以启齿的记忆封锁进脑海深处,期望这辈子再也不要回想。
饶是察觉到他的苏醒,紧闭的门被敲响了。
“白先生,你醒了吗?”
这声音……
白岐玉几乎是用跑的去开门。
“观河先生?”
看到门后一身褐绿法袍的人真是秦观河,白岐玉喜极而泣,他实在顾不上什么礼节了,一把抱住来人。
“真的是你!”他哽咽着,“我以为我要死了……”
秦观河愣了一下,胳膊在空中顿了一会儿,不知道如何是好,许久,无奈的回抱了他。
“不要怕,你已经安全了。”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白岐玉无助的趴在秦观河肩膀上抽噎的哭着,想停又停不下来。
他哭的很小声,却又那样绝望,这份感染力让再铁石心肠的人都无法不为之动容。
秦观河亦是如此,想到白岐玉被救回来时的模样,他不忍叹气,宽大的手掌一下一下的拍着他的背,轻轻地安慰着他。
许久,白岐玉才意识自己的失态,后退两步,“对不起,我激动了……”
“无事。”秦观河颔首,“劫后余生,人之常情。”
白岐玉沉了沉心,又焦急的问:“小云儿怎么样了?”
脱口而出后,才想到秦观河并不认识小云儿,便解释说,“就是我身边那只小刺猬……”
秦观河了然:“放心,那只小白仙已带去医治了。”
“她的伤势怎么样?”
“没有生命危险。”
白岐玉这才松了口气。
见白岐玉精神状态好了,秦观河一挥袖子:“来吧,太奶在等你了。”
去主祭室的路上,秦观河短暂的说了白岐玉的获救缘由。
罗太奶所处理的邹城市高架桥一事提前结束了,后续已由当地城市规划局和安全局接手。
回程票本预计在周一晚,却因为家中突发急事,周日晚便连夜回的靖德市。
而方家祖坟旁的b61国道,正是邹城回靖德的必经之路,路过时,罗太奶突然被老仙附了体,要求救人。
“你的仙缘一定很好,”秦观河感慨,“这是罗太奶出马到现在,第一次有仙家主动要求去救人。”
“没耽误太奶的家事吧?”
“没有。”秦观河道,“一场乌龙而已。”
“真的吗?”
“嗯。太奶的孙子说朋友失踪了,厉小仙婆替他问了仙,说人压根没事儿,连靖德市都没离开。”
厉?
这个姓可不多见,白岐玉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不会这么巧吧?
见他愣住,秦观河继续劝慰他:“小仙婆一看,就是明显的红鸾星动,估计是情侣间闹别扭呢,出不了大事儿。”
“……那就好。”
走廊尽头,是一扇高的异常的门,与天花板无缝衔接。
比起房间门,更像是礼堂或大厅的门,让人无端联想到许多玄妙的事物。
一个二十来岁的男生恭敬的站在黄铜之门的门口:“观河先生。”
事到如今,再说自己是无神论者,俨然是鸵鸟心态了。
想起那日见秦观河前韩嫂的说词,白岐玉小声道:“见太奶……有什么要注意的点吗?”
小男生微笑着摇头:“太奶很和气的,你不用拘束。快进去吧,时候不早了。”
“谢谢。请问先生你是?”
“当不得先生,”小男生腼腆的说,“我叫裴世钟,还没能立堂呢,正在跟着太奶修行。你喊我小裴就行。”
裴世钟的衣饰与韩嫂相同,白岐玉还以为他们是服务员、引导员一类的员工,原来是修行弟子。
看来,是否能立堂并不只看岁数。
说着,裴世钟轻轻扣了三下大门:“太奶,白香客到了。”
与见秦观河那日一样,门内同样没有回应,裴世钟恭敬的推开了门,退下了。
门后,是一间与之前礼堂比更加恢弘、广阔的祭室。
高耸的供桌几近顶到天花板,数十个宝相端庄的神像们从房间最左排到最右,居高临下的悲悯目光笼罩了室内的每个角落。
层叠的七彩琉璃宝灯如信仰之河,明灭的金焰把整个祭室燃亮如白昼,庄严而神圣。
供桌最下方,一位鹤发老太,正敛目垂眸,正襟危坐于蒲团。
奇怪的是,她的面前不像秦观河那般,摆着各式玄学秘术的道具与法器,只在膝盖前放置一小小的黄铜烛台,一把金灿灿的线香正静谧的燃烧着。
而最震撼的,不是玄秘神奥的供桌,而是那条“点名簿”。
从天花板最高点垂下,像天际倾泻而下的赤红瀑布,神秘庄严到震撼无言。
那些细细密密的金丝穗子如千手观音的肢干,一丝不苟的垂下,将供桌包裹。
挂毯的四边,纹有晦涩圈绕的梵文,不,也许是蒙古文或满文,用金墨、宝石粉尘,苍劲有力的书法写着密密麻麻、十行八列、大小不一的神名。
没有一个神名是白岐玉能看懂的语言,可视线接触到的一瞬,心中便漾开无比圣洁、纯净的涤荡感,仿佛能净化一切污秽……
三千仙家,皆借我力,莫过于此。
正是将他拯救的幻境中见过的那个。
在缥缈的仙香中,白岐玉抑制不住的想要下跪、请求罗太奶的拯救,可下一秒发生的事,让他愣在原地。
罗太奶猛地睁眼,直直看向白岐玉的身后。
随即,“啪”的一声,一旁的秦观河竟行了个跪拜大礼!
现代社会了,人拜鬼神拜父母,却鲜见拜其他人。
可秦观河这大礼标准而恭敬:双手紧紧贴附在地,腰躬的极低,俨然是放足了尊敬。
不仅如此,未等罗太奶开口,秦观河便“哐”“哐”的磕起头来。
是那种不顾一切,诚惶诚恐的磕头,每一下都是直起腰板,十足十的把头砸在地上。
地板是上好的大理石,与人头骨相撞,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五,十,十五……白岐玉默默数着数,竟是连着磕了四十九个响头,秦观河才停下!
地板上已经满地血污。
即使是别人家事,白岐玉也觉得有些过分了,他忍不住开口:“尊敬的太奶,观河先生他……”
“竖子勿管!”便听她阴沉、嘶哑的嗓音响起,“黄皮小儿,你可知错!”
她的并未大声怒喝,却给人以极大的压迫感。
像幽暗丛林中苏醒的独裁者,训斥后代子孙般地位碾压,理所应当。
从内容中,白岐玉了然:是仙家附身了。
磕完头,秦观河颤颤巍巍的跪直身子:“靖宗爷,奴才错了,奴才再也不敢了……”
“贱奴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想耍耍威风……也,也没想害人的,这不是您不在,想着帮您分担解忧么……”
“住口!”罗太奶一拍桌子,线香震得晃了三晃,“借口忒多!仅离去三日,你便闯下如此大祸!败坏我堂口名声事小,害人事大!”
“若非今日阴差阳错,偶遇香客,便因你一时逞能贪名,酿下无法弥补的大祸!”
说着,她俨然气急了,眦目赤红,遍布皱纹的面上青筋暴起,竟是一抬食指,秦观河便横着飞了出去!
至少一百四十斤的青壮年男子,像鹅卵石般轻盈的划过空中,“轰”的砸在墙上。
白岐玉惊得说不出话,再看去时,“秦观河”竟已泪流满面。
额头的伤口血流不止,触目惊心,混着泪水狼狈又可怜。
纵是如此,他仍摸索着从地上爬起,卑恭趴在地上,继续“哐”,“哐”的磕头。
边磕,他边求饶:“贱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黄十九发誓,如有下次胡闹,定将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世不得成仙!”
“……呵,胡老六已上告,你自称‘上仙’、‘大老爷’,还妄称自己为得道高仙、玉皇大帝之名,实在是荒唐、胡闹,无法无天!你这般下去,吾堂口已是保不了你,不出三日雷收了罢了!”
“贱奴真的不敢了,真的……半神爷,靖宗爷,您惩罚我就罢了,看在这秦姓小儿的面上,也饶了他吧!”
罗太奶还要降罚的手,闻言一顿。
她,不,“靖宗爷”方才是气急了,一时忘了此刻惩罚的是弟马秦观河。
他一甩宽袖,横眉竖眼的又训斥几句,便让秦观河起身了。
“……基本功不扎实,继续多修行!这点道行就出来丢人现眼,岂不是害人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