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昶光脚立在足踏上,问:“她攥着我什么把柄了?”
“也没什么。”孙海平俯身去帮他理卧榻,“她从前不是京兆府的捕快么,早几年您常去画舫那阵,京兆府那个姓张的三不开就常派她来盯着您,怕您闹出点儿什么事。有回您夜里遛出府,为了会芊芊姑娘,爬到秦淮河畔摘星楼的房梁上去了,后来下不来,就是她把您捎下来的。”
程昶:“……”
程昶:“还有吗?”
“还有。”孙海平爽快地应了声,“就去年,您瞧上桐子巷一家玉器铺子的玉器,想拿铜板跟掌柜的换,按说这间铺子的玉器能得小王爷您青眼,那是它们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但那掌柜的竟是个好歹不分的草包,非但不愿换,还直要将您请走,后来小的们实在看不下去,帮您帮那铺子砸了,结果就是云校尉带着田泗那几个人过来,硬把您和小的们从那铺子里拽了出来,还把这事禀了王爷,叫您赔了好些银子。”
程昶:“……还有……吗?”
“还有一桩您记不记得?”孙海平道,“就四年前,云校尉带着她哥哥的棺材从塞北回来那次。这事小的后来又琢磨过,有些了悟,觉得虽然是那棺材犯了晦气,冒犯咱们在先,但死者为大嘛,咱们是不该撞翻宣威将军的棺材。谁知这事被路过的陵王殿下瞧见,叫小王爷您当街得了殿下好一通申斥,后来王爷还因为这个,在朝廷卖了忠勇侯府好大一个情面,帮他们把老忠勇侯的案子都压了下来。”
程昶:“……”
孙海平铺好卧榻,说:“小王爷,可以歇息了。”
一回头,却见程昶一脸沉痛地立在脚踏上,半晌没动作,于是问:“怎么着?小王爷,您还想听?那可多了去了!就说从前您常在画舫吃醉酒,十有八回都是云校尉带着她那个手下田泗来为您收拾的烂摊子,时不时还撞见您——”
“别、别说了。”程昶道。
他捂住胸口,深呼吸,平复了半晌,随后在卧榻上躺平,拉过被衾直接盖过脸,说:“你出去吧,我想静静……”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让大家等了将近三个月,本来打算一直更新到生孩子再请假,但是孕晚期身体非常不适,耻骨疼,睡觉困难,有时还会呼吸困难,去医院吸过几次氧。
因为第一次怀孕,没经验,当时也不知道这种情况是不是暂时的(有人说入盆了就会好,结果入盆以后,假性宫缩又开始了,每天都在炸胡当中慌张度过),所以一直没明确具体哪天能回来更新,一拖就拖到生,宝宝是10月3号出生的,现在月子已经坐完,可以顺利更新啦~
那么咱们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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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八章
入了夜, 丰南港十分安静,琮亲王府的三公子下榻在此, 渔村周遭早已肃清, 远远的海面上飘着零星几点渔火,遥望去, 像坠下来的星子。
张大虎刚把云浠送到四丫家门口,就见府尹带着瑜姐儿迎上来,笑着道:“张贤弟, 三公子可是已歇下了?”
他本是五品官,却要称张大虎这样的厮役一声“贤弟”,可见是做小伏低得很了。
张大虎愣了下,才意识到这声“贤弟”唤的是自己,应道:“不知道, 应该已歇下了。”
“哦。”府尹又问, “那依张贤弟看, 三公子这一夜,可能歇得好了?”
张大虎道:“这我怎么知道?”
府尹遂自余光里瞥了瑜姐儿一眼,又重新看向张大虎, 接着问:“依张贤弟看,三公子今晚会否有什么烦心事?”
张大虎莫名其妙, 说:“你担心小王爷睡不好?那你明早自己去问问小王爷不就成了?”
府尹一愣, 见张大虎竟没领会自己言中深意,分外无奈,只好尴尬着笑着去看云浠。
这也不怪, 实在是程昶挑人颇有眼光,他初来大绥那阵,因前没因后没果的,在一院儿小厮中拣选了好一阵,才择了孙海平和张大虎常跟在身边。这两人,孙海平单有脑子,动起手来练只厉害点的野猫都降不住;张大虎空有一身硬武功,脑子就是块榆木疙瘩。
偌大的王府,既有功夫又伶俐的下人不是没有,但程昶不愿把这样的人放在近前,本事大了怕拿捏不住还是其次,最怕露出端倪。
是以府尹这样绕着弯地想从张大虎这里探三公子的口风,明摆着是问错了人。
云浠自然明白府尹想打听什么,她稍一回想,觉得瑜姐儿走后,程昶并无恼怒之色,想来是不多计较的意思,于是安慰道:“刘大人放心,三公子为人宽和,大人既然是因急着赶来拜见才没安排好伺候的婢子,三公子想必不会在意。”
她这么一提点,张大虎才明白过来,点头道:“对,咱们小王爷不近女色已很久了,你日后只要让你家小女和丫鬟绕着他走,他不会和你计较今晚的事的。”
刘府尹耷拉着眉头点头,心中仍是愁得很。
云浠和张大虎嘴上是这么说,可谁能信呢?三公子从前流连画舫是出了名的,这一年来虽收敛了些,可说他不近女色,那是万万不能当真的。
刘府尹心想,八成是自己或者瑜姐儿哪里得罪了三公子,才被他请出去屋去的。
三公子失踪已久,好不容易才被找着,这一程护送三公子回京,乃是天大的功劳一桩,若自己一个不小心,没把差事办好,开罪了三公子,叫好事变成坏事,那就当真罪过了。
这么想着,刘府尹一咬牙,拱手向张大虎深深一揖,说道:“还请张贤弟指点小官一二。”
张大虎吓了一挑,他纵然有些跋扈,却也明白尊卑有别,方才刘府尹称自己“贤弟”他已觉得不妥,眼下这么个五品官竟对着自己一个仆从作起揖来,等闲是要折寿的。
张大虎于是急道:“是真的,我家小王爷已戒女色很久了。就前一阵儿,王妃殿下要往小王爷房里塞通房,选了好几个水灵的丫头来伺候,结果小王爷一瞧,全给打发到别院去了。”
刘府尹听了这话,目露诧色。他琢磨一阵,将信将疑地问:“当真?”
张大虎觉得这些事没什么不能说的,就算日后传出去,他家怎么着也落个改过自新,洁身自好的美名,于是道,“当真。小王爷还说,那些丫鬟才刚及笄,年纪太小了,他都不怎么喜欢。且小王爷从前喜欢的也是姿态婀娜些的,样貌动人些的,娇花儿似的才好呢,太素净的,不打扮的,像你家小女这样的,通常入不了他的法眼。”
大绥的女子通常及笄说亲,等出嫁,大都十六七的年纪。
说及笄的姑娘年纪小,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刘府尹家的瑜姐儿才刚过十四,姿态尚未婷婷,又正是不招三公子待见的年纪,无怪乎今夜被他请出屋去了。
刘府尹于是安下心来,说:“多谢张贤弟指点。”嘱了一句明早赶路早些歇息云云,带着瑜姐儿回了。
云浠奔波了一日,已是累极,本打算回到四丫家便睡,打了水来净脸,不期然间在水里瞧见自己的倒影。一袭青丝在脑后束成个简单的马尾,鬓发不服管,编成辫,一并并入马尾里,无环钗,脸上也无脂粉,更因数日寻人疲乏不堪,眼底青晕很重,唇上没有血色,这样的她,岂止是素净,已可堪称寡淡了。
她又垂眸看向自己身遭,一身暗朱色校尉服扎进腰封中,腰身倒是裹得窄小纤细,可腰封却是兽皮鞣制的,一点也无女子的芊盈之态。
张大虎说,三公子不喜欢素净的,不喜欢不打扮的,他还说,三公子喜欢的是姿态婀娜些的。
想想也是,那样举世无双的清贵公子,该有温香软玉作伴。
云浠一念及此,不知觉间就有些沮丧。
她洗漱干净,换了身干净衣衫,以手为枕,合衣躺在榻上,忍不住想自己好歹是个姑娘家,总这么不收拾不打扮的,是不是不好。
可这个念头仅只在她脑海里浮起一瞬便被她压下去了。
纵是素颜朱衣不好,她还能怎么办呢?
她已经是这么样一个人了,总不能为了另一个人,日日施粉黛,配环钗,穿纱衣吧。那她衙门的差事该怎么办?扮成这样,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忠勇侯府那许多事,该由谁去扛?
何况这样的她,就不是她了。纵是能得了三公子喜欢,能稍稍入他的眼,也只是另一个人罢了。
张大虎说,三公子喜欢娇花儿。可她终归不是娇花。
她是松,是竹,苍劲而坚韧,经冬不凋。她是长在荒凉塞北上的一株苇,是萧萧落木下,扎根旷野,昂首苍穹的蒲草。
作者有话要说:
刚回来写文,更新时间还不太稳定,具体时间以文案通知为准。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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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九章
深秋的渔村, 寒意似乎是从水花儿里头渗出来的。浮浪一阵又一阵地冲刷海岸,涨一回, 退一回, 周遭就要冷个三分。刘府尹一夜没睡,搓着手, 吩咐人把三公子的马车备好,亲自往里头铺了毛毡子,搁了暖炉, 看秋阳已在云端露了头,才命人去唤程昶起身。
程昶眼下已反应过来刘府尹为何急赶着要送他回京了。立冬将至,太皇太后的寿辰就在立冬之后,他若能赶得及回京为他这位太皇祖母祝寿,也算刘府尹办了桩得脸的差事。
从渔村回京, 少说也有大半个月路程, 刘府尹虽急着启行, 但路上也不敢催着走快了。三公子是刚被找着,身子虽无恙,到底历了一场生死大难, 何况天一日冷似一日,半道上就入了冬, 这样的气候, 是万不能再辛苦了他,偶尔入暮时分多赶小半个时辰的路,刘府尹都要忐忑不安地去看三公子的脸色。
所幸这位亲王府的菩萨爷一直没为难他, 除了有些少言寡语,说走就走,让停就停,十分随和,倒是与传闻中那个无事生非的小王爷不大像。
一路既有殿前司的人跟随,贴身保护程昶之责就落到了禁军身上,云浠骑着马,带着柯勇与田泗缀在官兵后头,她来的时候心急如焚,而今终于寻到了程昶,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定了,回程的路上,心境也就舒缓下来。
只是,云浠望着前方不远处,辘辘而行的马车,三公子近日不知怎么了,一直不怎么与她说话。她知道他是被“贵人”害的,原还想问问他究竟是遇着什么事,是怎么失踪的,她还想着回京以后,趁朝廷的差事没派下来,要帮他去追查“贵人”的下落的,可如今他只字不与她提,她便也不好多问。
云浠记得程昶失踪前,她与他最后一次在文殊菩萨庙相见,当时他就和她说,日后她不必再费心查他的案子了。
他还说,这案子与她其实没什么关系,如今她被封了校尉,不在京兆府供职了,查案不是本分,不必这么拼命。
一想到这里,云浠就有些颓唐。
她与三公子原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因为这桩案子才走得近了些,而今他轻描淡写一句话把她推开十万八千里,摇身一变,又成了那个云端上的人,身遭笼着云和雾,拂袖之间是月与星,可望而不可及。
他们这一行人马加上官差与禁军一共百来号人,走的是官道,每日在沿途驿站歇一回,用过午膳,下午加快脚程,赶到下一个驿站落宿。
这日晌午,云浠简单吃了干粮,正牵了马去山道边的小溪饮水,忽听身后有人唤了句:“云校尉。”
云浠一看,是常跟在瑜姐儿身边的丫鬟。
“云校尉,我家姑娘身子有些不适,您能跟奴婢去瞧一眼吗?”
他们这一行人,除了瑜姐儿与两个丫鬟,只有云浠是女子。云浠看丫鬟一脸忧色,在溪边舀了水来净了净手,一点头说:“走吧。”
瑜姐儿正歇着驿站的一间小偏屋里,她脸色煞白,双手捂着小腹蜷在一张小竹榻上,浑身上下像是一点气力也无,一看云浠来了,吃力地喊了声:“云校尉。”略缓了缓,又添补了句,“云校尉,我月信到了,疼得厉害……”
云浠一愣,顷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她自小习武,身康体健,月信从来没疼过,却也听说过有的女子体虚,每逢葵水来时,常伴有腹痛难忍之状。
云浠不懂医理,不清楚月信时的腹痛之症该如何医治,她先上前看了看,见瑜姐儿的裙袄上没沾上脏污,略松了一口气,然后斟了盏热水给她,问:“你怎么样?还能赶路吗?”
瑜姐儿咬着唇,艰难地摇了摇头。一旁的丫鬟说:“云校尉,您有所不知,我家姑娘自来了葵水,每逢月信必是要犯腹痛之症的,且每回少说也要疼上个三两日,疼得久了,五日也是有的,眼下姑娘她正疼得厉害,莫要说是赶路了,能不能坐起身都难说。”
云浠眉头微蹙,走到窗前朝外看,官差们已开始列队待发了,程昶用完午膳,正由刘府尹引着往马车那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