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凉,有微微的刺痛感。但是,他的是手指很暖和,连指尖也是。
“包里有些什么?”陈焕庭问。
“手机、钱包、身份证和其他。”苏然叹口气,行李在机场遗失已经很倒霉了,现在索性丢了个干净。
“报警吗?”
苏然想了想,摇头:“算了……没多少钱,报警了还得做笔录,很麻烦。明天去补办一个身份证吧。”
“幸好你钥匙还在我这里。”
苏然抬头看着陈焕庭,苦笑一声:“你说得对。”
陈焕庭也看着她,没说话。
苏然忽然觉得有些浮躁,心想说点什么快说点什么,陈焕庭的电话响了。
来电显示的名称很长:最最亲爱的素素大宝贝儿。
陈焕庭站起身走到一边接电话。
这是瑜伽课中间的休息,白素不放心,打电话来关心陈焕庭钥匙送到了吗。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查岗。陈焕庭不是不明白这通电话的意义,但他还是耐心回答道:送到了。白素问,你人在哪儿呢。陈焕庭有些心烦,侧眼看到烧烤棚,说路边吃烧烤。白素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陈焕庭说等你下了课来接你。白素这才没说什么,又抱怨了老师来迟到了、下课会晚点之类才挂了电话。
等陈焕庭回来,苏然已经把裤脚放下。
“该回去了。”她说。
陈焕庭看了看眼前灰色的楼房:“这楼有电梯吗?”
“没有,但是没关系,”苏然站起来,感觉好了些,“一会儿这里也要打烊了。”她转身谢过老板,将帕子还给他。
“你走上去吗?”陈焕庭问。
“我可以的,”苏然跳了两步,“今天麻烦你了。”
“我扶你上去。”
“不用,”苏然又跳了两步,“瞧我这不是挺好的。”
陈焕庭果真就这么瞧着她。
“改天请你吃饭。”
陈焕庭还是注视着她,低眉敛目,没说话。
苏然有些不自在,跳着转身往回走。她的心跳得厉害,眼神往前,神思却往后,没跳两步,脚踝又一下疼,直接跌坐在地上。
她觉得此刻自己又丑又衰,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好死不死,陈焕庭还慢慢走上前,居高临下地操着手,仿佛并不打算扶她。
苏然心里咬牙切齿。
“别倔了,”陈焕庭终于借了她一把力,“我又不吃人。”
-
当初租房的时候,苏然还看过隔壁一个电梯楼的小区。那个小区建成没几年,条件设施都很好,可就是没有小户型。苏然一个人不想住空荡荡的大房间。比选一番,还是选择了现在这个小区――可以独居一个一室一厅,唯一不足的就是没有电梯。但这根本不算事儿,总共也就六层。可现在,这唯一的不足,几乎成了苏然最大的生活障碍。
陈焕庭扶着苏然往单元楼里挪。楼道还算干净,没有堆放杂物。苏然一步一跳,楼道里的声控灯就这么一直亮着。她专注着脚下的事业,认认真真,生怕再一个不留神就跌倒在地。陈焕庭左手搀着她,苏然每跳一次,就有一股从上到下的力量从她手上传来,一下一下,像极了左边胸腔里的心跳。
跳到第三层的时候,苏然额上出了汗,感到体力不支,她微微推开陈焕庭,说:“休息一下。”
陈焕庭松了手。苏然靠到墙边,抬着下巴喘气。没了跳跃,灯灭了。月光从楼梯间的窗户照进来,地上的光反射到墙上,再跳到她额上小而细的汗珠上,像跳跃的精灵。因为运动,她的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润,像刚刚补了妆。
一点没变。
“你着急吗?”苏然侧头问道,“我可以自己慢慢上去的。”
灯应声而亮。陈焕庭收回目光,“不着急。”
“我是说真的不用……你看上面楼道都有灯。”最后几个字苏然声音有些大,楼上的灯次第亮了。她像是极力在证明这一点,像比陈焕庭还着急。
“如果你真想快一点,我可以背你上去。”
“……好了,我不说了,”苏然伸出手,示意陈焕庭搀着她,“我休息好了。”
于是二人再度起程。这一次,苏然明显跳的频率比刚刚快了一些,陈焕庭默然跟着她的节奏,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等到了六楼,大概声控灯坏了,苏然再怎么用力跳脚,灯也不亮。外面的光惨淡地照进来,只能依稀分辨台阶。
苏然心里数着台阶数。
黑暗中,陈焕庭忽然问:“这三年,你怎么样?”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让苏然的动作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她脑海中飘过千丝万缕,等到脚落地的那一刹,那些缥缈的神思也跟着落了地。她又跳了一步,才说道:“挺好的。”
“我去过b市。”陈焕庭静静地说道。
“……哦,”苏然手心出汗,“什么时候?”
“去年九月。”
苏然倏然抬头。昏暗的光线中,只看到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地看着她。
可不等苏然说话,陈焕庭又说:“公干出差。”
“哦,”苏然松了一口气,虚伪至极地客套,“早知道,我请你吃饭。”
陈焕庭没说话。
苏然又跳了一步:“别老问我,你呢?”
“也挺好。“
“怎么个好法?”
“公司过了天使投资,在谈a轮。”
“恭喜恭喜,事业有成。”
“也有女朋友了。”
“恭喜恭喜,破镜重圆。”
他微微一顿:“你知道是谁?”
她语气平静:“那天听刘景明提过一嘴。”
他不再说话。灯依旧不亮,两人间又回归了沉默。
不知又跳了几步,苏然说:“好了,到了。”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好似完成了二万五千里长征,接着说:“钥匙给我吧。”
陈焕庭从口袋里拿出一串带着樱花样式的钥匙扣。金属在暗夜中折射出冰冷的光泽,连带着那本是粉色可人的樱花都变得凄凉无比。苏然接的动作有些迟疑,像是那金属刚从炉子里拿出来,放入手中就要烙个印。而这时,陈焕庭的手机又响了。她知趣地向他笑笑,陈焕庭接通电话。
手机屏幕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白素娇滴滴的声音从里面传出:“焕庭,我结束了,你到了吗?”
苏然借着这点光,悄无声息地开了门。
陈焕庭回道:“我现在过来。”
苏然滑进门内,回头向他做了个“谢谢”的口型,然后轻轻关上了门。
第6章
陈焕庭打电话的时候,看到苏然开了门,光从门缝里泄露出来,越来越宽、越来越大,照的整个楼道都亮了,陈焕庭刚刚适应了光线,但苏然跳了进去,她要关门,门缝把这楼道里唯一的光源越逼越窄、越逼越细,最后当着他的面,所有的光灭了。
光明和黑暗转换得太快,以至于电话里白素的声音都变得恍若云端。
不光是白素的声音,陈焕庭的神思也忽然飘到了云端。这一幕何其相似,陈焕庭走神地想,寄予希望又砰一声关上,到底是她的欲擒故纵还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
但不管是哪种,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刚刚的那句“你怎么样”问得极为可笑、尤其犯贱。
她的生活,关他屁事。
-
苏然关上门后,便从门后翻出来一个拐杖。说来也怪,她去年还在b市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买了这个拐杖。等到今年搬家来a市,本想把这个拐杖送人,结果问了一圈都没有人要。想来也是,拐杖又是不是什么好东西,自然是没有人平白无故会要的。苏然那个时候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就带来了a市,就像是预算到她会再次崴脚似的。
苏然拄着这个拐杖,心里颇有些哭笑不得。
她洗漱完,躺在床上,没有什么睡意。她倒也不急,把白天里的事情都捋一遍,再想了想明天要去办的事情:要新买一个手机,重新办电话卡,重新办银行卡……哦不,这一切的前提是要有一个新的身份证,可一想到这,她眉头皱起来。她的户籍还在b市,要重新办理身份证还得去b市;而她现在崴了脚,行动极为不便。这个年头没有了身份证极为不便,网上曾经有个终极命题便是:你如何证明是你自己。想到这里苏然乐了。这倒好了,现在躺在这张床上的这个人,是谁呢?是苏然吗?她要怎么证明自己呢?管它的,爱谁谁吧。想来想去,大脑越来越兴奋,临街的喧嚣声逐渐消去,她不由想起五年前来到a市时候的场景。
那个时候她刚刚来到a市念书,就读于a大新闻学泰斗戴震老先生门下。a大的校门极高,她抬起头来看着那几个金光闪闪的题字,脑袋一阵晕眩。那个时候沈睿还在,他已经拿到了美国大学的offer,定了从a市出发的机票,提前两天专程来a市送苏然。一切安顿妥当后,沈睿第二天登机,两人在机场告别,苏然红着眼睛回来。
新的城市、新的学校,新的环境、新的口味,苏然哪儿哪儿都不习惯。尤其是饮食,这里无论是学校食堂还是周边餐馆,都是无辣不欢的重口味,这和苏然吃了22年的清淡偏甜的口味简直大相径庭。开学刚过了一个月,她妥妥瘦了五斤。
而且让她特别不能理解的是,就这么吃香喝辣,本地女孩儿还从不长痘,皮肤又白又嫩,尤其以同宿舍的陈倩为例――这位土生土长的a市人无辣不欢,即便是顿顿吃辣,皮肤依旧光鲜嫩滑,仿佛辣椒是她最好的保养品。苏然起初还坚守阵地,坚持自己的饮食习惯,但过分的是,陈倩有次鼓动另外两名同学直接在宿舍煮起了火锅。这一下击破了苏然的防线――陈倩蛊惑地让她尝了一口名叫“魔芋”的类似果冻的东西,仿佛打开了她味蕾的新世界。从此以后,苏然逐渐沉沦,自甘堕落。加上陈倩本科是也在a大念的,对周边小吃如数家珍,很快,苏然就成为了陈倩的吃货小跟班。
但很快,苏然的额头上疯狂长起了痘痘。
苏然在寝室照镜子大哭:“死倩倩,你要对我负责,瞧我这额头。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我之前22年长过痘的总和,都没有现在脸上的多。”
陈倩在旁边没心没肺地笑:“正常正常,外地人刚来都这样的。明天再和我去吃个火锅,自然就好了。”
苏然惊:“还吃?!”
陈倩高深莫测:“以毒攻毒,药到病除。”
“去死。”苏然抓起桌上的小玩偶朝她扔去。
第二天苏然没去吃火锅,她去了校医院。校医院的医生一见这刚来的外地女学生,和她脸上的痘痘,无比熟练地打印出几个药名,外加叮嘱切忌辛辣。刚出医院没几步,见着陈倩和三五个人一起走来,陈倩上前几步,问道:“苏然,我们去吃火锅,你去不去?”
苏然想到自己的脸,连忙摇头:“不去不去,你们去吃吧。”
陈倩还欲劝说,人群中不知哪里传出低沉的人声,突兀至极:“这两年,你怎么长了这么多痘?”
苏然愕然。她一听这声,后背猛然绷紧,她往人群中看去,见不着说话之人。但她心里明镜一般知道是谁在说话。
那人又问:“你的脸是怎么了?”
苏然立马捂住脸,却发现自己的脸上先前那些小痘包,全部像馒头发酵一般飞速红肿起来。
“啊……”她尖叫,撒腿就跑。刚迈开腿,她醒了。
原来是个梦。
天刚蒙蒙亮,楼下的早餐铺子零零落落地传来吆喝声音。苏然觉得脚踝比昨晚更痛,撩开被子一看――不是脸肿了,而是她的脚踝扭伤之处,肿起了馒头高。
苏然决定去趟医院。她本想给分公司的总经理刘畅打电话请假,发现自己根本没手机。这个年代没有手机就相当于没了一切,整个人回到了原始社会。于是原始人苏然只好起床拄着拐杖,咬牙下楼,拿着全部家当1000元整――不知什么时候放在大衣里的人民币,去楼下的手机店买了个300块的老年手机和一张黑卡。又上网找到公司网页上的联系电话,打到前台,问到刘畅电话。刘畅在外出差,问苏然严重不严重。苏然说不严重,自己能处理。刘畅给她批了三天假。恢复了和现代社会的联系,苏然才觉得找回了一点底气。等做完这一切,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她坐在手机店前,看着自己横放在板凳上的右腿,以及右脚上吊着的那只拖鞋,心里叹口气,起身打车去医院。
挂号、拍片、等结果,排队、拿药、打绷带。苏然上午进的医院,太阳落山才踽踽而出。回到小区,耸在她眼前的是山一样的六层民房。她再咬咬牙,汗流浃背地回到出租屋,把拐杖一撇,直直倒在床上摊成“大”字,心想累死老娘了,先让我睡个天昏地暗。
这念头刚落,门铃响了。
苏然哀嚎一声,心里转了一圈也不知道是谁,索性在床上躺尸,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