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终究还是按照他设想那样做出了决定。
这一批官员虽分布于南北镇抚司以及六部各处,细究起来,或多或少都曾对皇帝阳奉阴违。即便没有此事,承景帝迟早也会寻其他缘由发落了这群不识时务之辈。
既然如此,何不趁此机会先一步下手,既不露痕迹迎合了圣意,又可拔除对西厂不满的高焕一脉。
只不过……宫中还有个惠妃……
才想及此,门外传来余德广的声音:“启禀万岁,惠妃娘娘又来了,恳请万岁见她一见。”
承景帝想起惠妃那娇弱含愁的模样,以往还会觉得梨花带雨,如今却只觉心烦。不由得一抬手:“让她不要再为此事来打搅朕,若是高焕自身清白,也不会被抓进了西厂!”
余德广应了一声便退下,江怀越适时保持沉默,原本趴着的那只狮子猫却昂起脑袋,喵喵的叫唤起来。皇帝正心事重重,不曾加以理会,狮子猫居然发起火,扑到了他脚边不停抓挠。
“你也学他们要欺到朕头上了?!”承景帝立起眉毛朝它呵斥,狮子猫却气呼呼地跳到桌上,险些将那叠供词撕碎。江怀越连忙将它一把拎起:“万岁,这虎娘子……莫不是从贵妃那里逃回的?”
“……哪里是逃回的!”承景帝终于忍不住嗟叹,“你也知道,朕昨日本来相邀贵妃一同骑射,可她却说没有兴致。待朕骑射完毕后去昭德宫,她非但闭门不见,最后还把朕送给她的虎娘子给赶了出来!这猫在她那里待得久了,也变得飞扬跋扈,竟连旧主都不认了。”
江怀越瞥了一眼皇帝脸上的血痕,心底含笑,脸上却震惊:“万岁原来是被它所伤!是否需要臣找人驯服虎娘子?臣知晓有几位内侍对猫狗习性极为了解,保准能让它改邪归正。”
“对付猫有什么用?!”承景帝见狮子猫在江怀越手中反而服帖温顺,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忍不住重重地薅了一把,愠怒道,“贵妃已经数日未给朕好脸色,你既然来了就去问问她,究竟想要怎么样!”
*
江怀越离开乾清宫没多远,杨明顺就已带人迎上来。他坐进轿子,吩咐前往贵妃所在的昭德宫,杨明顺跟在轿子外面道:“督公这些天忙着公务,都没去拜见贵妃,娘娘定是想念得很。”
他却蹙了眉,万岁碰了钉子就让自己前去周旋缓和,等会儿少不得又要面对荣贵妃的冷颜。
杨明顺听他没回应,才想继续打探,却见前方拐弯处停着一驾坐辇,其上薄纱轻垂,内有美人端坐,两侧内侍宫女静立,像是有意在那等候。
“督公……”杨明顺凑近轿窗,江怀越抬手撩起帘子望了望,随即停轿走下,向那坐辇中的美人拱手:“惠妃娘娘,您怎么还没回转?”
垂纱之后的惠妃语声幽冷:“我是要在此等着,瞧瞧江厂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乾清宫。有您在,万岁都不容我觐见了。”
江怀越笑了笑:“娘娘此话过了,臣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左右万岁心意?”
惠妃冷哼一声,两旁的宫女拨开坐辇垂纱,显露出她那标致却憔悴的芳容。
“我也不再兜圈子,高焕曾经对厂公有所不敬,是他意气用事。”惠妃强压了心头恨,搭着宫女的肩头下了坐辇,沉着脸朝江怀越做了个礼,“厂公若记恨,我在此代替他向您陪个不是。我只有他这一个胞弟,厂公气消了就请松一松手,不必将事做绝。”
晨辉映照在她发间金钗,漾出点点刺目的光。江怀越的视线落在她那明显还含着怨忿的脸上,随即又垂下眼帘,轻缓了语气道:“娘娘想必是误会了,其实之前万岁应该已经让余公公转告您,高千户此次被抓,实在是事出有因。娘娘怎会将此与私人恩怨联系起来?若臣真是这样公报私仇,又怎能在万岁面前过得了关?”
“真是能说会道颠倒黑白!”惠妃紧咬了牙,迫近至他身前,凤目生寒,“你休要拿万岁来做幌子!我好话已经说过,厂公要是还不肯收手,难道真要撕破脸相见?”
他看着这个色厉内荏的女人,无所谓地道:“娘娘愿意怎样就怎样,臣得罪的人已经数不胜数,也不缺娘娘这一个。只是……”见惠妃气得两眼冒火,江怀越又扬起眉梢,“娘娘应该想一想,您现在这样做,究竟是在帮令弟,还是在将他往黄泉路上推?”
“你!”她攥紧了手中锦帕,愤怒的目光几乎要他射穿,“你要是真敢害我弟弟,我……我定与你势不两立!”
这无关痛痒的威胁在江怀越眼里完全没有作用,他似笑非笑地回道:“臣是奉旨办事,娘娘若真要执意维护令弟,岂不是也要与万岁决裂?到那时,只怕往昔圣恩再浓,也要落得凄凉下场……”
“猖狂小人!”惠妃再也克制不住情绪,扬起手便往他脸上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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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周围宫女内侍皆面如土色,要知道这一巴掌若是扇下去,只怕大事不妙。
江怀越猛一抬臂格挡住惠妃,反手紧抓着她手腕,神色顿沉。惠妃又急又怒,禁不住颤声叫道:“江怀越,你、你要做什么?!以下犯上的东西,快松开那脏手!”
他眉间隐压阴霾,直视着花容失色的惠妃,切切道:“惠妃娘娘要是想让万岁亲自过来看你这撒泼的丑态,尽管放开声音喊叫!”
他的语调压抑而阴沉,平素骄横的惠妃竟被吓得阵阵发冷,一时间睁大了眼睛不敢再出声。
“天凉风大,娘娘还请尽早回宫休息。”江怀越迫视着惠妃,猛然松手将她一推,惠妃踉跄着后退数步,幸得宫女慌张搀扶才未跌倒。她浑身发抖,带着哭音道:“你……你……”
然而他已顾自转身入轿,修长手指一扬,青布轿子平平起行,单抛了她羞愤交加站在原处。
“你这狗仗人势的混账!风水轮流转,如今趾高气扬,以后还不知道怎样!”赭红宫墙下,惠妃压制不住满心怨怼,痛哭起来。
刺耳的哭叫声很快远去,轿中的江怀越面色沉静,似是从不曾将这些谩骂放在心上。
秋阳慢慢铺洒一地金纱,宫墙那侧的枝头上有雀鸟鸣叫啁啾,远处宫阙绮丽,静伫无声。轿子在昭德宫门前停下,早有小内侍望到了,一路小跑进去通传。
江怀越踏上台阶,忽而回首向杨明顺道:“打我一耳光。”
杨明顺愣在那儿,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他不耐烦地又催促:“快些!别磨蹭。”
“督公你这是?”杨明顺简直怀疑督公是不是在万岁那儿挨了训,以至于气得神智不清了。在江怀越那狠厉目光的迫视下,他吓得一哆嗦,战战兢兢抬起手,可怎么也打不下去。
“没用的东西!”江怀越低叱一句,拂袖顾自朝前,在踏进昭德宫之前,用力抽了自己一耳光。
许久没挨打,这一巴掌下去还真有些疼。
昭德宫内有小内侍低着头快步迎来,离他尚有一段距离时谨慎停下,吞吞吐吐道:“江厂公……贵妃娘娘身体不适,请您改天再来。”
他抬了抬眉,道:“身体不适?太医怎么还没来?”
小内侍神色尴尬:“这……正打算差人去请……”
“是吗?既然如此,我就更应该前去探望。”他斜睨一眼,径自大步而入。小内侍着急万分地跟随其后,却不敢阻挡。
平日笙歌款款的昭德宫今天格外安静,江怀越一路入内,内侍宫女皆敛声屏气退避两侧。经北廊下行至寝殿前,他在门外整束衣装,向里边恭谨问安。隔了一会儿,才有宫女出来朝他做了个手势,将他请了进去。
玉色帘幔层层低垂,他才在帘幔前站定,里边便传来冷哂声:“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连我的昭德宫都敢硬闯?也怪我这里都是一群废物,还养着他们有什么用?!”
跟随他进来的那个小内侍自知失职,吓得脸色发白嘴唇颤抖。江怀越低着眼帘,温和道:“臣也是听闻娘娘身体不适,一时焦急才不顾劝阻……”
“满嘴花言巧语以为我会信?!”帘幔内忽又响起雀鸟扑簌声,荣贵妃提高了嗓音呵斥,“还不滚进来?!”
他唇角微微一扬,撩起玉帘低身进去。
金辉自菱花窗间斜斜漏进,落在十二曲仕女云母屏上,浮出变幻绮丽的光影。
美人榻上碧翠锦垫横陈,荣贵妃斜倚其间,听到他进来只冷淡道:“有话在先,你要是为万岁说情来的,就即刻滚回去。”
“臣来探望娘娘,跟万岁有什么关系呢?”他笑了笑,见临窗的宫女正精心侍弄着鎏金鸟架上的华美鹦鹉,便随意道,“几日没见,翠琉璃越发俏丽了,不知可曾多学几句巧话?”
贵妃冷笑:“谁送的鸟儿谁还不知道底细?成天扑翅乱飞毫无长进,中看不中用!”
他不急不忙走到鎏金架子前,朝着鹦鹉轻念几句,红翠相间的鹦鹉便晃着脑袋叫唤着“娘娘风华绝代”。贵妃其实已经年近四十,尽管妆容精致,还是留不住芳华青春。可这话毕竟谁听了都顺意,她不由斜飞了眼角盯他一瞬,直起身道:“就你心眼多!”
“翠琉璃在送来前就学会了这句,要是近来不开口,想必是见娘娘心情低落,因此也不敢聒噪。”江怀越这才来到美人榻前,弯腰低声,“娘娘心里有什么不舒适的,尽管讲给怀越听,怀越一定竭尽全力为娘娘解除烦忧。”
贵妃支着扶手看他,眼前人分明有颗玲珑剔透心,眼神语声却尽显纯良。她才想刺上几句,却又见他脸颊上隐有红痕,不由拧起双眉:“脸上怎么回事?”
他微微一怔,神情有些不安。贵妃见状屏退了身旁宫女。“难道在这宫中谁还敢打你不成?”
江怀越叹了一声,自嘲道:“虽蒙娘娘器重,可臣毕竟只是内宦,宫中贵人众多,一时恼怒责打过来也不是不可能的。”
贵妃听了更觉惊讶,眉间愠怒一盛:“莫非万岁因为我近日不给他好脸色,就迁怒于你了?!”
江怀越连忙跪在榻前:“万岁仁厚,断不会有此责罚。只是……”他越是吞吞吐吐,荣贵妃越是心焦,连连追问之下,江怀越才将高焕被抓,惠妃愠恼之事简述一遍。荣贵妃听到惠妃竟因此打了江怀越一巴掌,将手边锦垫一掷,起身怒道:“好大的胆子,敢打我的人!以为近来被皇上临幸了几次,就能爬到顶尖了吗?!”
“娘娘切莫发怒!臣不过是个奴才,不值得娘娘为此气坏身子。那高惠妃近来确实颇受恩宠,因此骄横起来,一时气恼出手,臣也只好忍辱受着便是,原本不想让娘娘知晓的。”他顿了顿,又叹息道,“娘娘实在气不过,也只能等万岁处置了高焕等人之后,再……”
“等什么?”荣贵妃冷笑,“万岁心慈手软,近来又被那群大臣们鼓动着想要子嗣,要不然的话怎会让她恃宠而骄?只不过她也是个不争气的,好几个月都没见动静,居然不知安分,还敢出手打你。这笔账我记在心里了,日后必定不放过她!”她眼风一厉,又盯着江怀越道:“还有你这狗奴才,口口声声说尽忠于我,可皇上前些天迷恋上南方来的一班教坊女,你日日作陪,竟不来禀告!”
她终于说出愠恼的缘由,江怀越才算松了一口气。
贵妃性情火辣,高兴时亲昵有加,发火时说翻脸就翻脸,万岁却偏偏离不开她。只是皇上已年过三十还未有任何子女,朝中大臣们早就对贵妃看不顺眼,纷纷上奏称其霸宠后宫,规劝万岁要以后嗣为重。也难怪她最近冷颜少语,知晓皇上多听了几次清乐便耿耿于怀,甚至对皇上的盛情相邀也置之不理。
“娘娘原来是为这事烦恼。”他眼睫低垂,唇角是谦恭温和的笑,“万岁召见那些教坊乐女,其实是想挑选几首典雅的曲子,令她们好生演练,在太后寿诞时献曲助兴。娘娘也知晓,太后是扬州人士,离家已有几十年,若能听到乡音曲词,必定心情大好。”
“你的意思是说我错怪了他?”贵妃脸色一沉,“平素怎么不见那么孝顺?怀越,你是在替他遮掩!”
“臣怎有胆子欺骗娘娘……”他又是好话说尽,眼见贵妃的神情有所缓和,便不失时机地提及番邦进贡来的骏马。贵妃渐渐起了兴致,抬手表示午后打算去马场观赏一番。
江怀越见她心情好转,陪着说了会儿话之后,借故先去御马监准备,这才躬身告退。
才出昭德宫,他随即招来杨明顺:“去乾清宫,跟余德广知会一声,就说贵妃娘娘午后要去马场。”
杨明顺接令要走,江怀越又示意他停步:“还有,让万岁记得,前些天召见那班乐女是为了给太后寿诞选曲。去吧!”
杨明顺起先还不懂,想了想才明白过来,立即赶往乾清宫。江怀越则上了轿子,又去往本就属他统领的御马监,为午后制造贵妃与万岁的“偶遇”安排起来。
待等底下人将一切布置到位,杨明顺正巧小跑着回来,进了值房上前回复:“余公公已经把消息偷偷告诉万岁,万岁高兴得很,忙着叫人给狮子猫梳洗打扮,说是下午要带它过来。”
江怀越唇角微动,似笑又非笑,眼睫却垂落,有几分讥诮意味。
杨明顺没看清他的神情,继续笑盈盈地道:“督公真是为大小事情操碎了心,就连万岁爷和段娘娘之间也少不得您调和化解!要我说呀,今儿万里晴空的,虎娘子踩着小碎步跑到马场,娘娘见了肯定欢喜,笑一笑就忘记了烦恼,万岁再悄悄一露面,这几天的别扭全消散!”
他坐在那儿看看这小子:“顺儿,你倒是对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懂得越发多了。”
杨明顺脸上的笑容当即收敛,舌头大了起来:“哪、哪里……我这不是胡乱想吗?”
“行了。我还得留在此处等万岁和娘娘驾到,你先回西厂看看审问得如何。”
“是。”杨明顺见江怀越站起身,忙跟在一边,“其实吧……要是这件事都交给督公一手处理,高焕不管招不招都是个死……”
他扬了扬眉梢:“我倒是希望速战速决,可你且看着,朝中那班臣子少不得又要啰嗦。我知道他们信不过西厂,这才留了那官妓作为人证,你回去时候也问一问,看姚康是否将她调|教妥当。”
“督公的意思是,那班酸人还要多管闲事?”
江怀越拈起桌上那一叠供词,淡淡道:“管他呢,我既已下手,就收不得了。”
当日他悄悄引了万岁来到马场,望见其与贵妃搭上话后,便又匆忙赶回西厂。坐在堂中一道道命令发出,番子们汹涌而去,不到半日时间已拘来参与买卖官职的官员。那帮人平日里俱心高气傲,如今一个个被扒掉官服戴上枷锁,绝望呼号有之,面如死灰亦有之。
这边正忙着再行审讯,那边果然传来消息。多位朝臣听闻此事后义愤填膺,认为这案子牵扯甚广,不该由西厂来办,并说江怀越完全是公报私仇借刀杀人,内阁刘学士甚至已放出话来,打算找皇上以死相谏。
江怀越听到之后却没露出紧张神色,只是继续叱令手下严加拷问,又叫人将相思带来。
自从他离开后,相思一直被关在刑房,耳边全是各种惨叫,抱着双膝躲坐在墙角,心头惴惴惶恐。当姚康的手下来拖她出去时,她耗尽力气挣扎不得,只觉自己浑身无一处不痛,几乎要死了一般。
“督公在上,还不下跪?!”番子抬脚在她小腿间一蹬,她踉跄着跌跪于地,手撑着冰凉砖地,再不敢抬头。
江怀越微蹙了蹙眉,挥手让番子们都退了下去。
屏风隔了光线,远处的拷打声仍时高时低地传来。桌案边的茶炉烧得正暖,烟纱霭霭升起又散,倒是为这一小方天地笼上几分水意湿润。
相思瑟瑟匍匐,不知他又为何要见自己。
江怀越慢慢走到她近前,低下眼睫望一眼,看到她额头上新添一道血痕,问道:“姚千户教训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