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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个世界(16)

  夏翊骑马, 带着人冲向前方。不多时便看到远处烟雾缭绕, 呐喊与哭嚎夹在在空气中, 伴随着令人肾上腺素飙升的激烈气氛。

  夏翊仔细分辨形势,发现叛军这一头先遣部队虽然人少, 但行止有据,不见杂乱;反而是对面,一群装备精良的朝廷军, 似乎是被“炸子”打了个措手不及,好些人被那么一下打蒙了, 哭爹喊娘,紧张之中根本顾不得将领的嘶吼, 攻击变得毫无章法, 阵仗也混乱起来——这已经是大宿军难得的英勇了, 至少没有开始逃遁。

  再看这些朝廷军当中,有骑马的, 马被炸子惊得直尥蹶子,任你是多熟练的骑手也控制不住。这么一来, 队伍就乱了

  他见状笑了一声,手一挥, 很快有一支队伍从大军当中率先出去。

  他们身披甲胄,手中拿着一柄长长的武器, 却是长槊——这东西对付骑兵最好, 绊马腿一绊一个准。

  这支队伍动作动作迅速而轻捷。他们无声无息地融入到叛军的先头部队中——而后者这时正因为“炸子”储备不足、难以维持火力压制而显得有些艰难, 见到同袍来到, 立刻训练有素地向后退却。

  不等朝廷军反应过来,手持长槊的队伍就顶到了最前头。

  “一队——放!”

  一个千户怒吼道。

  “——喝!”

  整齐划一的呐喊,伴随着几十名当先的士兵一同用力将长槊放出去。

  紧跟着,朝廷军马匹受惊的咴咴声此起彼伏,许多马都因为腿部受到重击而疼痛地跪倒下去。

  马背上的朝廷军大吼着想要控制住胯-下的马,却大都狼狈地摔在地上,发出惨嚎,或者干脆被旁边的马踏中。

  “稳住!莫慌!他们人不多!”

  朝廷军中有个将领模样的人声嘶力竭地大喊。

  但打起来,哪能是说什么就是什么呢?他的兵为眼前和计划中完全不同的情况而心慌意乱。

  尤其是,这些士兵中绝大多数虽然受过训练,然而甚至没见过血。

  他们在京畿,有全大宿上下最好的补给和装备。

  而叛军们生活在多年苦寒的地方,吃糠咽菜,甚至有些营养不良。

  这看起来是朝廷军占据了绝对优势。

  可是那些来自大漠的士兵们,都曾经尝过狄人鲜血的味道。他们知道战争是什么模样,兵刃曾饮血。

  当两军相接。

  朝廷军发现他们满以为可以一击奏效的埋伏完全没有起到作用、反而被对手用诡异的火器伤到了自己人,后来更是有无比狡猾的敌人针对他们的马匹,一下子,这些不曾见血的人就慌乱开来。

  骑马固然可以加快速度、夺敌先机,但在没有空余地方的河谷,倒下的马会阻挡住后方队伍前进的道路,甚至导致后面的马收势不及一个个跌倒。

  伤马瘫倒在狭窄的河谷中嘶鸣,竭力挪动蹄子想要起来,却不小心踹到更多的朝廷士兵。

  顶在最前头的部队已经乱了,士兵们的惨叫和悲鸣让后头的人恐惧怯懦。

  甚至有人开始惊慌失措地想要转身逃跑——

  然后和后头的队伍冲撞在一起。

  “停下!临阵脱逃者斩!!!”

  朝廷军这支小队的将领大喝着试图阻止。

  然而在天性的恐惧面前很多人根本顾不得这些。

  前军和后头的队伍开始因为彼此冲撞而混乱。

  他们庞大的兵力此刻在狭窄的谷地中,反而发挥了负面作用。

  反倒是夏翊的队伍,后军都隔着不近的一段距离观望,并不急着上前。

  最开始探路的先头部队已经有条不紊地在哨子声的组织下后撤,只留下不过几百人的长槊队伍,以几十人一队的顺序不断轮换。

  如果有人受伤,后面的人就整齐地让开,将他抢下来送到后方,后军才有士兵补上。

  夏翊观察了一会儿眼前的战斗,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赞许。

  他的兵战斗力之强,使得面前那些好吃好喝的朝廷军,都变得不堪一击。

  他自己的目光投向了对面努力控制局面的将领。

  他不能确定对方是个什么职务,但从对方带的这支伏军的规模来看,少说也是个指挥使。

  夏翊笑了笑。

  这是他的边军与朝廷军正式对上的第一战,就像是六皇子那个岳父苏秉文,他也很想要先声夺人、不光打胜仗,还要胜得漂亮。

  “弓来!”

  他喊了一句,旁边有个参将恭恭敬敬递上了一把十石弩。

  夏翊左手接过,右手回手从马上的箭筒取了一支箭,夹在指间,上弦,稳稳地将弓拉开。

  他眯起眼睛,目光顺着箭尖望向前方。

  三百步开外,那将领挥手调度、维持秩序的动作清晰可见。同样清楚的,还有他头顶的红缨。

  夏翊的手,在弓张满的刹那倏然放开!

  一线冷意“飒”地一下直冲敌军!

  那一刻,对面的将领若有所感地扭头看来。下一秒,他只来得及从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响,便双目圆整、手捂着脖子——

  他手指间,捂着的地方。

  一支箭牢牢钉上了他的喉咙。

  鲜血如注。

  他呆了两秒,随即身子一颤,从马上跌了下去。

  “指挥使!”

  无数声惊呼在朝廷军的队伍里响起,伴随着加倍的惶恐。

  而叛军当中,震耳欲聋的欢呼伴随着“将军威武”的吼声,响彻云霄……

  .

  设伏的朝廷军在指挥使身死后便彻底溃败,慌不择路地向后逃遁。

  夏翊叫人抓了一部分俘虏,但更多的放走了。

  哪怕有檀九章支援,粮草也还是紧张的,他没打算养这么多人。

  死去的同袍,尸身静静躺在河谷中。活下来的战士们心有戚戚,望着他们一动不动的身体,都静默地站在附近,垂头默哀。

  其实要夏翊说,尸体最好是烧掉,不然会污染水源,也容易滋生瘟疫。

  但这个年代,说这样的话,是对尸体不敬。

  他最终道:“弟兄们的尸身,你们去埋了吧,竖个碑。敌人的,就烧成灰算了。”

  “是!”

  下头的兵打起精神应和,表情振奋了些许,透着点咬牙切齿。

  看来他们是觉得夏翊这个命令是为了把敌军挫骨扬灰,想想这些人杀害了同袍,都觉得解气。

  夏翊也没法解释,心里有点无奈。

  以他这样的星际人来看,这场仗的双方——甚至哪怕草原那头的狄人,一千年后其实都是同胞。

  再往后几千年,就连整个地球上的人类都是同胞了。

  他对他们彼此之间的敌意其实不太容易感同身受。感染他的是将士们的英勇无畏,报国热情,还有誓死守住身后家乡父老的心情。

  也或许是被顾翊的记忆影响了,他现在看狄人也恨得咬牙切齿,一闭上眼睛都能回想起无辜百姓在他们尖刀下的惨叫。

  不过对大宿的朝廷军,他叹息甚至同情都要多过仇恨。

  ——都是一样的人,流着同样的血。

  都是天下为棋这盘棋里的棋子罢了。或者说,甚至连棋子都够不上资格。

  他对这些逝去的生命心怀歉疚,但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暗自发誓对得起天下,对得起这些为他卖命的人。

  ——至少,他赢下了,好歹能保证这些牺牲者的亲眷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里。

  到底是打了胜仗,士兵们虽然为牺牲的战友痛苦,但悲伤的情绪还是很快就消散了。

  很快,一帮人就欢欣鼓舞,热热闹闹又吼又跳。

  夏翊没压制他们,之前几日,大家生怕有埋伏,都走得小心翼翼。一直这么紧绷着会出事,现在打赢了,合该放松一下的。

  当晚,他甚至许可下面的兵点燃了篝火,弄烧烤吃。

  一群人去附近打猎——当然不敢走太远,这时的山里还是有大虫(老虎)的。烧烤的主要材料,除了带来的干硬的饼,就主要是那些死去的战马。

  战马受伤之后在行军的条件下很难痊愈,所以伤马也被士兵们戳死、迅速解决痛苦,然后和死马一起割肉来烤。

  夏翊看他们支柴火、片马肉,收拾得热闹,也忍不住从主将大帐中出来看。那头有士兵发现他,看了一眼,似乎很敬畏地低下头不敢多看,跟着又忍不住再看了一眼。

  几个兵用余光打量他,悄悄嘀嘀咕咕,似乎还以为他看不到呢。

  但以夏翊的警觉性,早注意到有目光不断投在身上,只不过当做不知道罢了。

  只是心下也好奇,不知道这群小子在说他些什么。

  谁知过了好一会儿,有个兵过了找他,期期艾艾的,好像有点胆怯:

  “将军……”

  “嗯?”

  “我们可以邀请您和我们一起烤肉吗?”

  夏翊恍然:原来是想让他一起。

  他心里有点暖意,微笑着点头,加入了这群兵。

  篝火映着每个人的脸,显得红通通的。来自不同地方的人天南海北地聊着,有几个人乡音重得叫人听不懂在说什么,但比比划划七嘴八舌也竟然聊下去了。

  起初那些士兵因为夏翊在还有点拘谨,但很快随着吃肉烤火——有几个人不知道从哪里还搞到了一点点酒——都放开了。

  他们勾肩搭背地唱歌,声音难听的要命,身上的汗味也不好闻。

  但夏翊还是坐在他们中间,跟着一道划拳说话。

  他左边那个小个子是个话痨,唠唠叨叨说他离家这么久想家了、他娘想给他找个什么样的媳妇。斜对面一个黑瘦汉子咧开嘴,露出不整齐的黄牙:

  “你小子毛都没长齐,还想媳妇咧?”

  其他人哄然大笑。

  “我都十六了!”小个子急了,梗着脖子不服气地辩解,“我这个岁数,村里别个都说媳妇了!”

  “十六,还是个娃娃哟。”黑瘦汉子把鞋脱了,脚踩在土上,“我家里头大儿子也该到你这个岁数咯。”

  “他娶媳妇没?”

  “俺哪里知道?不过他娘又勤快又利落,估计也该给张罗咧。”

  那黑瘦汉子说到自己家婆娘的时候,黑黢黢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怀念和可以被称为羞涩的神情。

  夏翊笑着看他们聊天,有些走神。

  他抬头看了看星星,挺明亮的。

  ……媳妇啊。

  他“媳妇”可是等着他凤冠霞帔去“娶”。也不知道到时候真打赢了,自己真的跟檀九章说立他当皇后,他会不会被吓死。

  ……啧。还是算了。

  真这么干了,檀九章那个现在越来越切开黑的家伙,不定准备怎么“折腾”自己呢。

  他可想多活几年,更不打算被起居注记载,被干-死在龙床上。

  那就是贻笑千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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