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右丞狠狠地瞪着尽欢帝,尖利的犬牙将下唇咬出了殷红的液体,忍耐,忍耐,若是自己不小心透露了羊谷就要起事的事情,那这个狗皇帝的报应,谁来施予?
正想着突然那个领着右丞来的太监走到近前说道:“陛下不追究此人了吗?”
一席话惊得好不容易不说话的右丞刷白了脸,这个对自己只会阿谀奉承的阉狗想做什么?自己不过图个方便买通了这个在宫中的人,难道他要……
想着右丞便破口大骂:“你这个死阉人,追究什么与你有什么关系,只会跟着别人低三下四的狗!”话刚说完顿觉不妥,只怕什么都没有挽回倒让尽欢帝起了疑心,当下心中的期盼开始松动了起来,奈何脱不开侍卫的禁锢,只能忿忿地怒视着他,用似乎比方才更为凶狠的眼神。
尽欢帝有些意料之外地看着棋局之外,现在一脸谄媚和居功表情在自己面前弯着腰的人,修长的手指悄无声息地开始在腰际游走。
那太监被右丞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心中有些发慌,只是向尽欢帝凑了过去就要说话:“陛下,这个人是……唔……陛下……”那太监尖细的声音突然卡在喉咙里,难以置信地看着插在胸口的短刃,纯金的尾端镶嵌着璀璨的红钻,在那太监眼皮底下熠熠生辉,是尽欢帝随身佩戴的匕首……
亭子边雅致的景物仍然保持着从容的姿态,淡淡的风扬起浓浓的腥臭,飘忽过参差的树梢,翩跹过嶙峋的怪石,直向着远处一尘不染的湖水飞去。因为没有感情,所以才能不分春夏秋冬的美丽下去;因为没有欲求,所以才能万古长存地不被一代代帝王遗弃;因为不介意自己生活的环境在一日中会染上多少血腥,所以才能就地生根不去寻找所谓的彼岸。
而对人来说,这太突然,太难以理解。右丞猝不及防地看着那太监倒在自己面前,而后目瞪口呆地看着尽欢帝对着自己俯下身:“孤不知道什么羊谷要起事的消息,也不想知道,所以圣旨上没有你通敌叛乱这一条,知道么?”
右丞心中的信念瞬间坍塌,似是被夺走了全部期盼一般,双唇颤抖牙关紧咬,望向尽欢帝的眼神突然变得决绝,连按着他的那几人都有些吃力地跟着动了起来。
尽欢帝缓缓直起身:“如你所愿,孤等着,等着中秋过后羊谷皇帝来觐见的那一天。”而后唇边绽出迎风百合般和煦的笑容,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走到假山前,低下头来看那专属于羊谷的弄蝶,突然升起莫名的思绪,对他们两人来说,这花有特殊的寓意吧?
菀妃床头一直珍藏着的字画,幅幅都伫立着弄蝶,无论是被掩映着的,或是独立绽放着的,都是弄蝶,而右丞为了处理自己堆积成山的事务依言住在宫中的那几日里,落下了贴身带着的玉佩:谨慎地只雕刻着弄蝶的叶子作边缘修饰,但是自己过目难忘,翻遍花木书籍,差人调查良久,只知那是天下间只有弄蝶才有的剑形行扁叶。
所以才会如此不防备地吐出花名,而后给了自己进一步突破他们心理防线的机会吧。
“狗皇帝,算你狠,你狠,这次你赢了,我尹夏言对天发誓,此生此世化为做鬼都不会放过你!”身后传来右丞歇斯底里的咆哮和万恶的诅咒,在宁静的御花园里突兀地漫开而后尽数笼罩在尽欢帝身上,勾起后者唇角浅浅的弧度:“如此,那孤便给你留个全尸,免得孤以后见了你的亡魂被吓到,啊对了,也让你体态轻盈些方好,免得太多仇怨压着你,让你都碰不到孤的衣角。来人,抽肠。”
右丞面色一寒,转头看了一眼昏倒在地的菀妃,还未来得及咬舌便被人塞入了布包,顿时口中盈满再无动作的余地,只剩耳边传来尽欢帝清晰的吐字“你是放不下菀妃啊,但是不行哦,你死后要化为厉鬼报复孤,菀妃可是和孤一日夫妻百日恩,不会那样做的,为了免于让菀妃左右为难,你们只有分埋两地了。”
漫步走回小巧亭子,安然落座在石椅上,而后慵懒地单手托腮看着右丞被绑上木架勾出粘稠滴血的大肠,尽欢帝突然觉得心中有些落寞,赢了?
这次,是赢了吗?
呵,怎么感觉输尽了。尹夏言的挑衅和菀妃同情的眼神,让自己不断改变了原先的计划,本应该同意尹夏言的交易来了解羊谷起事的细则,却因为一时意气将二人通通赐死,原本下得地风顺水顺的棋局下了个余孽满地,后患无穷……
转而看应是手下败将的右丞,却见他自始至终没有发出懦弱的呻|吟,只是温柔地看着扑倒在地的菀妃,紧紧簇起的眉头上冷汗直冒,绑缚下的身体像是要嵌入背后的木架以阻止愈发狂暴的颤抖般微微挪动着。木架后方悬得越来越高的石块继续缓缓上升,将穿着白红相间大肠的铁钩一分一毫,慢慢吊离了主人的体内。
如方才一般,血水滴落在下面坚实的土地上,固形物留在表面,液形物一丝不落地渗了下去。营养丰富的浇灌,来年御花园空地上也许都会生出妖娆的花朵来。
第九章 超度
是夜,尽欢帝遣散众人只任着随侍太监跟在后头,独自倚靠在弧形洞门前看着似乎已经清理干净了的御花园,心中思绪万千:原来,自己决计不会空出时间来想些形而上的感情事件,那是浪费时间又没有结果的完全多余的纠葛,只是现在,任是自己再行阻遏都止不住心中感慨翻飞。
是输是赢,好像已经没有争论的必要了,原本的自己,现下该是重新谋略关于羊谷近日的觐见事宜,而今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却尽是白日里无谓的一幕幕,时而是菀妃虚弱面容上熠熠生辉的碧色眼眸,时而是右丞临死前不吭一声的倔强柔情,最后,还是迎风招展的,自己让花匠费尽心力栽种的那一株长错了地方的弄蝶……
直到现在方才开始思量,一个根本不知怜悯和爱恋为何物的人,居然这样放肆地利用他人珍之重之的感情,直到最后扼住别人的咽喉都未曾放松分毫,这样的棋局,是否狠厉了些?
如当日利用母后对自己的爱意,刻意带着无毒的糕点慢慢挪到慈感殿,留待时间让母后自缢身亡,以允给自己没有威胁的太平天下;又如现在,利用右丞的爱和愧疚欲要套出羊谷起事的枝枝叶叶……
却一直没有考虑过,这样虚无缥缈的眷恋,到底何德何能让这些位高权重退路多多的人,甘愿放下上上之策,弃心中理智于不顾,知其不可为地选了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向?
“陛下,更深露重,夜色愈晚愈凉,陛下保重身体早些回去安歇吧?”耳畔传来随侍太监的叨扰声,尽欢帝正欲回头突然见不远处花丛里白衣翻飞,连忙将食指移到唇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缓缓看向让自己有些错愕的来人意外登场方向。
入夜以来大皇子已在御花园墙边驻足许久,闻见内里声息全无方才顿足腾空而起,一个利落的翻飞跃过围墙,在朗月普照下添了比白日更多魅力的花园中悄然漫步。行过清香四溢的桂树林,在水光粼粼的湖畔徒劳却是兴致盎然地搜寻了一会儿游鱼,缓步恍如架空的水廊上且行且看,接下来的方向无意中一如白日里尽欢帝携着菀妃的手游园的路径。
果然有专人侍候着的园子,和自己那个随性栽种的苑落不一样呢,端庄宁静地一如自己在宫人面前的形象。若它取悦的是帝王,那自己又是为了何人假作言行温文,淡泊致远?
待到远处丹桂的芳馥逐渐消散在了空气中,大皇子突然微微皱起了鼻子,而后朝着浅浅发出熟悉腥臭味的方向走去,心中疑窦陡升:近些年来,觑着没人晚上便会来这里闲逛,从未见这里有何腥风血雨,今日难道有个想不开的宫人在这里自裁了?
不自觉间走到尽欢帝隐匿的洞门前,在白日那亭子边停下脚步,衬着头顶朦胧的月光蹲伏下身,眉心微微拢了起来:从表面看来,似乎风平浪静全无异样,只是这片是新近才填的土,却丝毫掩不住由下而上冲出来的血腥味。这样的味道自己嗅过不下千次,厌恶也好不耐也好,自己身上心中已经铭刻下了这种味道,想甩脱也甩脱不了,想忘记更是全无可能。
若是有人在皇家花园内动手,却有闲情雅致和充足时间清理了现场,那么这人无疑便是坐拥天下,且有自主权力,所以可以心安理得夺走别人生命的,九五至尊了。
想到这里,大皇子拢着的眉心又紧了几分,止住心中不自觉忆起的那人脸上的分分毫毫,合起掌来当地跪了下去。不是为了那人,自己这样做绝对不是为了那人,只是因着冤魂在这园子里经久不散,无辜的花木之魂会多受侵扰,所以自己才要这样做的。
二目垂帘,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尚未凝上注意力不够集中的双眸,便觑着了自己胸前合拢的双手:关节修长肤色莹润,指尖泛着乳白色的浅浅光泽,在头顶柔柔投下一地月辉的玉镜笼罩中显得纯粹脱俗。
看着看着大皇子微微叹出一口气,仿佛看到洗净的双手上又蒙起了片片血雾,刺得自己眼前一片赤红,心下便开始苦笑,若是亡灵知道自己死于无喜无泪的尽欢帝之手,为自己超度的又是带了不知多少人命的一双手,不知会否怨上加怨,让自己的举措事与愿违。
罢了,不想这些,大皇子忍下眼底泛出的苦涩,静了片刻方才开始温声吐字:“若未来世有诸人等,衣食不足,求者乖愿,或多病疾,或多凶衰,家宅不安,眷属分散,或诸横事,多来忤身,睡梦之间,多有惊怖。如是……”
大慈大悲的经文绕着夜色下迷蒙缱绻的空气,向着周遭慢慢游离了开去,渐行渐弱,到了倚着洞门仅探出半颗脑袋来的尽欢帝耳中,便只剩了拗口的只言片语。带着些许困惑的神色,尽欢帝抬眼朝着亭前空地看去:
那个身着白衣的单薄身影跪在新近铺就的土层上,合着掌喃喃低语,低垂着的侧脸在月光下透着与世无争的宁静淡泊。夜晚特有的朦胧清风拂过披落在那人脚边的衣带,缭绕在他合着掌的袖口,而后缓缓攀上青丝间绑缚着的白色束发带,像是找到依附之所般缠绵着不肯离开。突然开始柔和飘摇的衣袖衬得那人像是要羽化一般,连周遭别致的小亭,丛生的异花,堆叠的假山都无法拖住他分毫。
尽欢帝有些无措,愣在原地的脚步不知前后左右,眼眸间不觉就被清浅的月辉镀上了柔和的色彩,而且没有反抗地任那分史无前例的真切温和慢慢渗到自己幽黑的眼底。时光细细碎碎的步子凌空踏过,不觉间大皇子的超度已近尾声,带着无限期盼的‘净土’二字从皓齿间轻轻挣出,悠悠落到了定在洞门边的尽欢帝身边,让后者猛然反应过来:他是,在超度么?
念及此,尽欢帝漠然闭上还未褪去柔和的双眸,慢慢转过身带着亦步亦趋的太监先行离开了御花园。待到那白衣人已经全然从背后消失了,那太监方才大着胆子问道:“陛下,此人身份不明,擅闯御花园,陛下不追究吗?”
尽欢帝缓缓睁开眼睛,抬头看着年复一年,一成不变的玉镜,低声说道:“不了,孤不知道,该怎么治他的罪。”
若是他不能给出正当的理由,自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治他的罪……
第十章 中秋
平头靴不着痕迹地落在宽阔平整的石砌路上,夜色愈发浓重,仲秋时节寒意已经微微抬头,由不得人再马虎着自己的身体了。独自跟在尽欢帝身后的太监瞅了瞅前面挺拔的身影,回想起白日里的屠戮和方才有意为之的疏忽,胆颤地问道:“陛下,今夜是临幸哪殿的妃子?”
“斜阳殿。”尽欢帝淡淡吐出几个字,却是将那太监惊了个瞠目结舌,斜阳殿是菀妃生前居住的宫殿,皇上登基以来沿袭了前几朝所有制度,惟独将有关后宫的体质翻新了一遍,将晚膳时决定当夜侍寝的翻牌移到前一天,而后取消了交|欢的时间限制。昨儿个是翻了菀妃的牌子,但这菀妃已经不在了,去斜阳殿是何意?想着如此,太监耐不下心中困惑似的脱口而出:“斜阳殿,可是陛下,这菀妃娘娘……”
“孤已经定下的事情,若是反悔岂不招惹口舌,这后宫又要乱糟糟的了。”尽欢帝对太监的困惑没有发怒,只是淡淡解释道。
太监见状胆子大了些,低垂着头继续说道:“菀妃娘娘薨了,这定下的事情,合着该改了的。”
尽欢帝突然一笑:“爱妃何时香消玉殒了?”
太监抬头猛见尽欢帝绽在唇边的笑意,一时竟楞了心神,顾不得眼前至尊故作困惑的问话,只能蠕动着嘴唇怯怯地回道:“陛下,菀妃娘娘和右丞相的私通之事,陛下洞若观火,白日里不是将菀妃娘娘杖打致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