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角落那张桌子里,有一个男人穿着黑色劲装,头上戴着斗笠。
斗笠边沿压得极低,藏住男人的眼睛,仅露出棱角分明的下半张脸。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地方。
男人身上最奇怪的一点是,他的武器是把细长如钩月、用白布缠绕包裹住的弯刀。
他就坐在那里,慢慢吃着面汤,目送慕家马车一路远去。
第十章 想要找到她的又何尝只有她父亲……
街上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除了官话外,还能听到各种极具特色的口音。
慕秋没有细看过这座历经千年更迭的城池,听了半晌,实在按捺不住,掀开一角帘子想看个新鲜。
结果帘子才刚掀开,就被慕云来抓了个正着。
慕秋抿唇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慕云来哑然失笑。
在刑狱司少卿楚河面前再如何沉稳,秋儿也不过是刚满十六,对一个新的地方抱有好奇再正常不过。
他勒住马缰,主动问道:“距离天黑还有段时间,要不要下马车走走?”
见慕秋点了头,慕云来翻身下马。
马车和马匹都交由下人负责,慕云来和慕秋并肩走在一块儿。
他低声缓语,为慕秋介绍洛城的风土人情。
和绵软多情的扬州不同,洛城既热闹又厚重。
雕车画阁,绣户珠帘,各种奇珍异宝琳琅满目,叫人看得眼花缭乱。偶尔还有各种有意思的街头表演,哪怕是茶楼里打板的说书人,也能说出和其他地方不一样的特色。
这,就是大燕朝最繁荣兴盛的城池。
慕秋逛得越来越起劲。
不多时,浩荡长风吹拂而过,夕阳渐渐西沉。
慕秋看着漫天的霞光,后知后觉意识到现在已经是傍晚了。
她拍了拍额头,懊恼道:“逛得忘了时辰,大伯母在家里不知道有多担心。”
慕云来轻笑:“不用担心,方才我已经派人回府打过招呼。饿了吗,我们在外面用过晚膳再回府吧。”
慕秋笑道:“还是堂兄思虑周全。”
慕云来领着慕秋穿过人流,往酒楼走去。
用完东西,又逛了会儿洛城的夜市,两人才兴尽归府。
慕大夫人听说他们回到了府里,让人去将他们请过来。
等他们到了,慕大夫人仔细打量慕秋一番:“玩得可尽兴?”
“很尽兴,看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人和东西。”慕秋答道。
“高兴就好,明天我让账房给你支一百两,遇到什么喜欢的东西只管买,不够了再去账房拿。”
看出慕秋想婉拒,慕大夫人接着道。
“你刚回到京城,总要添置些东西。大伯母知道你如今不缺银子,但这一百两,你堂兄堂姐、弟弟妹妹们都有,你那份当然也不能缺了。”
一百两银子对慕家来说,不是什么大数目,重要的是它代表的意义。
都是家里的孩子,一个人有的,另一个人当然也要有。
甚至从礼法上说,慕秋是嫡女,又是长姐,得到的应该比弟弟妹妹们都多。
在这一点上,慕大夫人拎得很清楚。
慕秋算是知道,堂兄的细致周全都是从谁那遗传过来的了。
她在慕家的处境能如此好,和大伯母的宽容睿智息息相关。
“那我就收下了。”慕秋看向慕云来,玩笑道,“今天买的那些东西,都是堂兄掏的腰包。买到后面,我担心自己会把他的俸禄买光,所以没敢再继续买下去。”
慕云来乐了:“多谢二妹妹体恤。”
慕大夫人在一旁看着他们,眼神温柔,又带着一些莫名的伤感。
慕秋注意到慕大夫人的沉默。
她偏头看过去时,慕大夫人连忙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掩去自己的失态。
慕大夫人说:“你堂兄的钱,你随便花。他要是敢不给你掏钱,你回来和大伯母告状,大伯母帮你教训他。”
慕云来哭笑不得:“这些小事哪里敢劳烦母亲,我绝不会让二妹妹有机会告状。”
慕秋笑得前仰后合。
慕大夫人陪着他们聊了会儿,才问起今天在刑狱司发生的事情。
慕秋肃容,认真复述今天发生的事情。
听到楚河的威胁话语,慕大夫人捏着帕子冷笑:“我倒是好奇,他打算怎么让你想通。胁迫?难不成是暗杀?这刑狱司,是陛下的刑狱司,可不是姓楚的。”
“夫人这话说得不错。”慕大老爷绕过屏风,挟着夜间凉意走到众人面前,“这段时间楚河的行径是越来越嚣张,连陛下已经定下的事情都敢置喙,让陛下在一众朝臣面前改了口令。我瞧着,他是越来越失了做臣子的分寸。”
慕秋问道:“大伯父是觉得,陛下要容不下楚河了吗?”
“圣心难测啊。”慕大老爷感慨,“不过以我对陛下的了解,就算现在还容得下,只要楚河没把这个案子办好,陛下也会不再信重他。”
慕秋想通了:“那就难怪楚河明知道我是慕家人,还敢这么嚣张了。”
这些年里,楚河不知道得罪过多少人。
他直到现在还平安无事,只不过是因为陛下信重他。
一旦失去陛下的倚仗,那些在楚河身上栽过跟头的人,能立马把他撕成个粉碎。
“狗急了还会跳墙,更何况是一个疯子。”慕云来说,“这段时间要是没其他事情,二妹妹还是待在家里比较好。”
慕秋神情镇定:“该来的总是躲不掉。”
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更何况,她手里还有那枚玉扳指。
今天楚河一直把玩玉扳指,显然是在试探她。
她需要好好想想,她手里那枚玉扳指,该怎么处理了。
回到明镜院,慕秋先去查看了藏在箱子里的匣子。
确定她写好的状词和玉扳指都没被人动过,这才命人送水进来沐浴。
沐浴过后,慕秋一身水汽,坐在床边翻看账本。
她手里能用的人不多,刚刚在和慕大夫人聊天时,慕秋请慕大夫人把白霜的爹娘都调到她的院子里伺候。
除了要走白霜的爹娘外,慕秋还要走了一路护送她回京的陈管事。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慕秋对陈管事的办事能力心中有数。
她手底下的田产商铺太多了,总不能事事都由自己亲力亲为。
虽然以前没学过该如何打理田产商铺,但慕秋至少清楚该朝哪个方向努力。
寻些有能力又信得过的人来帮忙打理,这才是上上之策。
不知过了多久,白霜进来提醒:“小姐,夜深了,明日再看吧。”
慕秋合上账本,用指腹揉了揉太阳穴:“我以前没学过管账,虽然看得懂账本,但看得很慢。得这段时间过去,我得去麻烦大伯母了。”
白霜用木签拨弄烛焰,使烛火烧得更加明亮:“大夫人喜欢小姐,肯定很乐意教导小姐。”
白霜又斟了杯温水,送到慕秋手边,这才接着说道:“小姐是不知道,以前你没回府时,骆姨娘总让三小姐和两位少爷去向大夫人请安,讨好大夫人。”
“后来大夫人烦得不得了,说是知道他们姐弟的孝心了,日后不是什么重要日子,就不必再过去东府请安。当时让府里的人看了好一场笑话。”
“骆姨娘伤了脸面,消停了一段时间。等三小姐年纪稍微大了些,她又开始折腾,说自己只是小门小户出身,希望大夫人能教三小姐如何管家。当时大小姐还没出嫁,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大夫人自然就点了头。”
“不过大夫人对三小姐态度比较冷淡,三小姐该学的都学得差不多了,等大小姐一出嫁,大夫人就发话让三小姐别再过去了。”
说这些事时,白霜就是当个笑话说给慕秋听。
脑补一番,慕秋都不免为骆姨娘尴尬。
不过慕秋很能理解骆姨娘的想法。
虽然二房的庶务都是由骆姨娘打理,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慕家女眷里,只有慕大夫人一个人说话有份量。
慕雨要是能得慕大夫人喜爱,好处绝对不少。
放下杯子,慕秋用梳子慢慢梳顺头发:“白霜,你说大伯母为什么喜欢我?”
白霜想了想:“可能是和二夫人有关系。”
“我娘?”
“二夫人没出阁之前,与大夫人就是闺中密友。后来两人成了妯娌,关系就更亲近了。听我娘说,那时二夫人经常带小姐去东府,小姐年纪小,总喜欢追着大小姐和大少爷跑,又不哭不闹,大小姐和大少爷一有空就要带着你玩。”
白霜说得绘声绘色。
不知道怎么的,慕秋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
那时年纪还小的她,牵着母亲的手,高高兴兴从西府走去东府。到了东府,母亲和大伯母坐在一起聊天,她和堂兄堂姐在一旁打闹,时不时逗得母亲和大伯母哈哈一笑。
她心尖颤抖,有苦涩漫上舌尖,苦得叫人发麻。
慕秋清楚,这一幅画面很可能是她的某段记忆。
她是失去了六岁之前的记忆,但偶尔会碰到某种契机,想起来一些片段。
慕秋阖上双眼,心想:难怪在码头初见,堂兄望着她的眼神如此温和亲近;难怪在慕府门口,慕大夫人会待她如此慈爱。
慕云来比她大七岁,她失踪的时候,他已是一翩翩少年。
她失去了六岁之前的所有记忆,可慕云来还记得兄妹间发生的所有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