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天上的星辰素来高傲,从不肯放下身段去交好人间精怪,然而,它又是第一次碰上同类,对长安天子总是颇为好奇,于是三天两头就往中原跑,就等着人家主动找自己一起玩。奈何长安天子身为龙脉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精怪,每次都是直接把这与沙尘为伍的同类赶出去,半分也没有让长安变作沙漠城市的意思。
这些幼稚行为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如今已物是人非,付红叶偶尔想起也颇为感慨,此时默默感知不灭天子的气息,只轻声道:“我本还疑惑星摇泉到底是怎么回事,看见你变成这种样子倒是有些明白了,你是把自己分裂了,星摇泉和不灭川都是你的灵域。”
“你知道的,我很爱干净,所以就把自己被弄脏的这部分扔掉了,想要找些别的干净石头重新把自己拼回去。我只是没想到后果会这样严重,最终送出去的那一半灵识渐渐消散,只有我最为厌恶的这部分仍留存于世,千年还不断绝。”
精怪以灵域为依托,灵域被毁则灵识消散,把自己敲碎送出去重新组合这样的事换做旁的精怪完全无法想象,可星陨天子不同,他本就是散落于荒漠中的星辰碎片,只要还有一片陨石就不会消失。
它只是没想到,纵使自己化作碎片也没办法摆脱这已魔化的灵域。星摇泉是它曾经的模样,干净温暖满载阳光,那是沙漠中最好的绿洲,所有生灵一见到眼中便满是希望,可它再也变不回去了,它只能作为不灭川而存在,像个肮脏的魔物一样将所有活物都吞噬。它大部分时间没有理智也没有感情,偶尔清醒过来,也只能默默看着这座寂静死城和徘徊的尸人魔物,就像陷入了一个醒不来的噩梦,唯一能做的只是沉默。
辰钟的声音让不灭天子久违地醒了过来,它不知道这能持续多久,此时只对过去的同类淡淡警告,“你来这里到底是要做什么,我清醒的时间不多,一旦发疯可是连你都会吃的。”
长安天子过去来时它便正逢入魔,付红叶怎会不知它失去理智后有多危险,然而他还是不能就此一走了之,只道:“我想知道千年之前发生过什么。”
此话让不灭天子抱着骷髅头的手紧了紧,他暗暗瞥了一眼沉默的尤姜,不太明白为何长安天子会和人族同行,最终还是道出了这埋藏了千年的往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被人骗了,只是这样而已。”
尤姜猜得不错,那名钟师的确是蛮族从中原掳来的乐师。千年前星陨天子常去长安,偶然听见宫廷中的钟鸣之声便爱上了那声音。蛮族擅鼓,鼓声浩荡雄壮就似狂风卷起万丈黄沙,星陨天子也很喜欢,可鼓声想听随时都行,那钟鸣之乐在漠北却难得一闻,便也就心心念念地在意了起来。
天神有了这样的心事,祭司们自然马上就急切地要为它解决,蛮族立刻搜集陨铁打造编钟,奈何乐器是有了却无人会奏,就在苦恼之际,便有一个部族献上了钟师休宁,解了祭司们的困境,也将整个星陨王城推向了灭亡。
休宁本是长安永王的乐师,回乡探亲遇上蛮族劫掠便成了他们的奴隶。蛮族驯服奴隶的方式很简单,打骂刑罚从不间断,甚至让他们和牛羊住在一起日夜用绳索拴在门前,每时每刻都让奴隶谨记他们已经不再是人,只是贵族豢养的牲畜而已。
他们以为自己已经把休宁驯服了,很放心地让钟师摸到了吸引天神的辰钟,却不想,人心中压着的恨永远也不会消失,只要寻到机会定会反噬。
星陨天子眼中的蛮族总是唱歌跳舞送它礼物,每天都在想着法儿夸赞它哄它开心,它从不知道这些撒着欢儿讨自己喜欢的小家伙离开祭坛后是什么面孔,更想不到世上会有一种生灵如此虐待自己同族。它只是被人友善对待了,所以就给了人绿洲和水源;它喜欢休宁演奏的声音,所以想和这个人说话,化出形体降临在了钟师面前。它从没想到,原来同情是错,喜欢是错,理会人族生死更是错。
精怪眼中没有种族之分,它们从来不觉人与鸟兽虫鱼有何不同,既然自己能够供养这些生灵,给人分一些灵气也无所谓。它们无法理解人不需要捕食的时候为什么杀死别的生灵,也不明白为何战场中的人族只是穿的衣服不同就是生死仇敌,人心之复杂,未曾接触的精怪永远都不会懂,而懂了的那些,从此便再也不去靠近人。
那时候,星陨天子以为休宁和其它祭司没有区别,休宁为它演奏,给它述说人族中的传奇故事,让不能离开漠北太远的它知道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还有一种名为海洋的宽阔水域,那里有世上最大的鱼,也有人无法到达的天涯海角。钟师身上是蛮族没有的温柔体贴,他也不会战战兢兢地跪拜天神,能够与它交流,说话又好听,星陨天子自是越发喜欢这个人,渐渐地也就起了和这个人族朋友一起去世界各地看看的心思。
从未来过人间的星辰对一切风物充满好奇,休宁抓住了它这份犹疑,终于套出了精怪的秘密。精怪要长期拥有形体只有两个选择――舍弃灵域转世成人,或者接受活祭吸食生气转化为魔。
前者人体难以承受它们的灵力,若不能飞升成仙重塑金身便只能消亡,而后者则是失去理智,沦为吞噬一切的魔物。
不论哪个都不算好结果,星陨天子习惯与仙人为伍自然不会成魔,它告诉休宁自己要好好准备才能变成人,却不知将这个秘密说出口时便已没了选择的机会。
休宁自接触天神之后在蛮族便有了地位,一个小部落将他请为祭司,还送了几名妻妾,蛮族见他感激涕零地收下,便以为他是彻底归顺了。某日,他带来神谕,说天神想要活人做祭品,但这些事不能让别的神知道,所以他们要将祭品都缝入野兽腹中制成人牲,满足天神的需求。
那时星陨天子已在外出搜集灵材为修行做准备,蛮族本还半信半疑,见未献上祭品便数月不得天神消息也就慌了,顿时召集所有部族杀死奴隶制造人牲,一夜之间,整个星陨王城尽是死者的痛呼之声。
星陨天子回来时什么都不知道,人族自己喜欢吃肉就以为它也是如此,每次祭祀都会奉上一些猎物,它不收就诚惶诚恐地谢罪,久而久之也就懒得拒绝了。它见到了祭坛上摆放骆驼和沙狼,只以为这还是和过去一样也就顺手收了,却不想,这些祭品腹中都藏着半死的活人,而这河水之中,更是被惧怕天神离去的蛮族填满了奴隶尸体。
精怪一应,活祭便成,星陨天子惊愕地看着魔气渐渐侵蚀自己灵域,它愤怒地卷起风暴,质问人族为什么要这样做,祭司们却是更为恐惧,以为奴隶作为祭品远远不够,又杀了平民用以祭祀,从此,事态越发不可收拾,再没有挽回的机会。
那时,整个星陨王城都在哀号,只有一个人是笑着的,钟师休宁,那个导致一切的罪魁祸首。他是唯一提前离开这座城的人,一路上都在畅快地长笑,宛如大醉一般疯狂地敲击辰钟,所成的狂乱之音正是蛮族灭亡最合适的祭乐。
这是休宁的复仇,是人族的因果报应,却让没有害过任何人的星陨天子从此成了魔。它吞噬了星陨王城中的所有活物,魔气仍在不断扩散,很快就会长成毁天灭地的魔物,它不想变成那个样子,只能把还没被污染的那部分灵体击碎化作星摇泉阻挡自己的魔气。
就在这时,它发现休宁还活着,想用最后的理智告诉钟师离开,谁知却迎来了这残酷的真相。原来,它想要放弃灵力陪伴其走遍天涯海角的人,就是设计一切让它入魔的罪魁祸首。
“休宁说他根本不喜欢我,他恨蛮族,更恨庇护蛮族的我,他要毁了我们。他每一次对我笑,心里想的都是要如何将我千刀万剐。”
让一个精怪喜欢上人太简单了,你说喜欢它,它就会当真;你对它温柔,它就回以你十倍的柔情;即使你什么都不能给它,它也不强求你去证明什么。它们的单纯让人的喜爱看上去像是非常贵重的东西,却不知有些人的喜欢从来不值一文。
不灭天子直到现在仍然记得休宁看向自己的厌恶眼神,那个人最后终于不再假装温柔,用最刻薄的面孔对它说,“你这种怪物刻意模仿人的样子,真的很恶心。”
它是真的想和钟师一起游历天下,所以努力地想学人族的文字,很担心自己能不能像他们食用动物,更担忧不能飞了之后要怎么用脚去走路……那时休宁听着它的忧虑总是浅浅笑着,原来心里其实是这样看它的。在休宁眼中它永远是一只模仿人的怪物,可笑又恶心。
那一刻,不灭天子好像明白了什么是恨,那种想要将这个人捏死的愤怒让它彻底与魔气融为一体,弱小的人族在它手中只是伸手就能揉碎的蝼蚁,它突然不懂自己过去为什么想和这种生物交好,如今倒是醒了过来。
于是,它看着被魔气侵蚀的钟师淡淡开了口:“休宁,再对我笑一次吧。你真心喜欢我一次,我就不杀你了。”
人终究还是怕死的,休宁果然对它笑了,纵使心中满是恐惧厌恶,神色依旧温柔满足,好像深爱着它一般。它知道这是假的,可它不想让这个笑容消失,于是砍下了这个人的头颅,就将其放在祭盘之上,用这祭品迎接魔物不灭天子的诞生。
后来,它分离出的意识引导活着的人去了星摇泉,没过几年便陨落了,只有不灭川的这部分碎片被魔气缠绕,再也没有回到天上的机会。活着没什么意思,却又不会陨落,也就是熬在这里任由时光流逝罢了。
千年过去,休宁的头已经变成了枯骨,不灭天子少有清醒时刻,其实也不确定自己抱着的这一颗头骨到底是不是他的了,只是太过无聊,手中总觉空空的,还是随便找个东西抱着要踏实一些。
天子拥有世间顶尖的力量却一直以灵域养育万物被泽苍生,它们从未想过去奴役任何生灵,只愿众生都能安稳轮回,和和美美地陪着世界在千万年的时光中不断变迁。这样的天道之子,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与人扯上关系。
不灭天子分裂灵体后便只能化形成虚弱的少年形态,此时述说过去的沧桑语气和稚嫩容颜极为不符,它抬眼看着长安天子,这个同类做了它曾经想做的事,看上去结果好像还不错,这让它久违地有些好奇道:“做人,开心吗?”
这个问题让付红叶默了许久,他垂首看着自己身为人的手,回顾过去种种,遗憾有之,满足有之,最终只是释然一笑,“有喜也有悲,不论如何,至少很热闹。”
“是啊,我们安静太久了,都喜欢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