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黛笑着说,“几个厉害的律师做朋友好像往往没什么好结果,你看看我们和纪荭。”
这是婉拒,却也是一种鼓励――元黛的温情和鼓励是给弱者的,曲琮观察着她的表情,逐渐明白,元黛确实没有因为自己的隐瞒动怒,相反,她调高了对曲琮的评价,也因此,她们间拉开了距离,此后,她们的关系是两个大人间平等的博弈,也许有一天仍可发展出友情,但已不再会有依赖和信任――至少,是不再有无条件的信任。
在母亲被跟踪这件事上,她是索取不到什么帮助了,曲琮明白过来,这是她的私事,甚至元黛在格乐素这件事上的处理,也未必如她所想,会顺着‘正义’的道路一直往前走。仔细想想,她承诺曲琮的‘这件事以后我来处理’,也并没有说清楚‘这件事会按你的心意处理’。
再想想,元黛好像从未因为她流露过真正脆弱的一面,不论她带来多惊人的消息,哪怕这消息再私人,她给予的也只是一片坚若磐石的冷静。
她有经历过这种跟踪吗?她慌张过吗?有什么是能击倒她的?除了对将来的焦虑之外?
相形之下,曲琮就显得有些太脆弱了,她心中的恐惧还有许多,但意识到这一点,明白了两人关系的新变化,她本能地调整着自己的表情,“但……但我还是要说一声对不起,我,我不该对李经理有想法的,这样不好。”
“或许是违背了你自己的道德观。”元黛回答得还是很平静,“但这没什么值得奇怪的,就像你说的,你确实也没有付诸行动,不是吗?”
“但是我的确帮着他利用了你。”曲琮难过地说,“我很早就在想,会不会是因为那天我在酒吧说得太多了,他才回来找你复合。”
这些话半真半假,的确也是曾划过她脑海的忏悔,“我想这是不是等于在帮他欺骗你的感情……”
“你是希望我们分手吗?”元黛笑了,她问得很直接,“然后过几个月,再告诉我你虽然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但感情的事,情难自禁?”
如果曲琮真有一瞬间认真地想过这种可能,那她瞒不过元黛的双眼,还好还好,她虽然偶尔想过这个念头,但始终没有付诸实践的意思,此时可以理直气壮地否认,“当然没有!”
但她其实也不是真的关心元黛的感情生活,曲琮犹豫着问,“我只是……我只是想知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他可能是因为格乐素的关系才接近你,那……你会不会改变在这件事上的立场?”
润信和格兰德的利益冲突,稍经调查就无法遮掩,李铮利用元黛推进格乐素调查,润信会获得实打实的好处,要怎么报复他对感情的欺骗?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和纪荭联手,把润信碾碎,这样做会很有复仇的快感,也不用和格兰德对抗――而曲琮已经尝到了和大公司对抗的一点滋味了。
――纪荭甚至还没回国!只是给她一点颜色看看!
元黛望着她笑了,“这才是你现在最担心的事吧,你害怕了,所以更担心我也退缩。”
曲琮好像被说中了,至少她很难反驳,“我也确实很关心你,我觉得很抱歉。”
元黛的眼神在她脸上游移着,似乎在寻找曲琮的破绽,曲琮坦然和她对视,过了一会,元黛的表情稍微有一丝缓和。
“你已经很成熟了,不需要别人的指点。”她说,“不过,你不妨闭起眼睛好好想想,如果你是我――或者如果你和我叠加起来,你有了一个这样的男朋友,你的家人开始被人跟踪,你已经知道前路有多艰险,同时,你是一个成熟的律师――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会做什么选择呢?”
曲琮真的闭上眼睛开始想象,让自己成为元黛,她现在已经熟悉了元黛的生活,不是想象中那样完美,但,能成为元黛也挺不错的,首先曲琮一辈子也不可能和元黛一样漂亮――
但这只是细枝末节,对一个职场女性来说,重要的永远都是多重的压力,她身边全是因为各式各样的利益聚拢来的人,她的好朋友,她的下属,她的男朋友,她有一件正确的、艰难的事要去做,有一个庞大的公司作为对手,而她也没有三头六臂,她只是个普通人,受了伤会死,也觊觎着别人的男友,更希望自己的利益不要受损……
但这怎么可能呢?选择了这条路,就一定可能会有牺牲的。
曲琮光只是想想就禁不住潸然泪下,今天她确实被吓得有点过火,眼泪连续不断地落下,她迫切地需要一个怀抱,但也知道元黛不会再对她敞开胸怀,曲琮觉得自己遍体鳞伤,太多伤口都在流血,但她只能一个人坚持着在荆棘路上站起来,纵使双足赤裸,也要继续前行。
“我……”她抽出一张纸巾擦脸,遮掩着自己的失态,又使劲清了清嗓子,“我会继续推动案件的,我会继续往前走的。”
“哦?为什么?”
元黛果然对她的眼泪无动于衷,她兴味地问。
“因为,不管往哪个方向,都会很艰难的,这条路难,但另一条路也未必平坦。”曲琮喃喃地说,“因为残酷的现实不能摧毁我的信念,正因为现实如此残酷,才不能放弃信念。”
她想到母亲,想到格兰德,想到喻星远想到纪荭,想到那些一直以来压迫着她,改变着她,操纵着她的人,曲琮问自己,“如果连思想都没有了,我还剩下什么?”
什么也不剩,如果连自我都没有了,她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但这并不是元黛期待的答案,也不是曲琮的全部答案,她不是那样理想化的人,她总有些自己的小心思,“而且,连我都知道了,连我都失控了,那么我想,这条船迟早要翻的。”
她望向元黛,清晰又坚定地说,“一个成熟的律师知道什么时候该跳下去,是吗?”
元黛唇角出现一丝微笑,她像是被曲琮逗乐了。
“是啊,律师就像是船舱里的老鼠,当它们都开始拖家带口往下跳的时候,你就知道船是真的要沉了。”
她托腮说,“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律师了,现在擦干眼泪,回去工作吧――不要让人发现你哭过。”
这是很有必要的吩咐,纪荭已经派人跟踪曲妈妈,很可能也开始注意她的行踪,曲琮忽然明白元黛为什么不肯让她去家里――那会直接曝光她们的联系,让纪荭掌握更多信息。她驯服地擦擦脸颊,掏出手机打量了一下自己。还好,眼睛有点红,但在律所这很正常,所有人都是双眼通红,熬到衰竭的样子。
“还有。”
她的手触到门把的时候,曲琮有种感觉,好像从这扇门走出去之后,自己会变得不再一样――也许就像是元黛说的那样,她真的已经成为一个成熟的律师了,她遇事不用再去找一个母亲般的角色给她支持――
但这时元黛打断了她,她的声音清清冷冷地从曲琮背后传过来,“李铮的事,我知道你没有做过,但没关系,你也不用觉得这不道德。”
曲琮不禁回头,想为自己辩白,但元黛不给她这个机会,已开始飞快打字。
“无所谓的。”
她说,“你尽可以去尝试,我们还没有结婚,任何人都有机会,你不必有什么道德负担。”
元黛话里似乎有些等着看戏的味道,曲琮急切地说,“我不会――”
天色已晚,曲琮看不太清她的表情,但元黛看向她的时候唇角似乎有一个勾起。
“你会的。”她语气笃定地说,“时机合适的时候,你会忍不住的。”
“小曲,你难道还不清楚吗?你就是这样的人。”
第96章 探病
“老板。”
“元律。”
“组长好。”
“老板,今早格兰德那边发消息来,希望在明天下午可以开一个简短的例会,我们这边派一个代表参加,我们这里还是派曲律去吗?”
元律的脚步在办公室门口顿了一下,“让曲琮去吧,问一下级别,除了纪总以外是不是有别的高管参加。”
“好的。”张秘伸手去拿话筒,又握住麦克风对元黛说,“您的茶已经放在里面了。”
短暂的假期结束,华锦早忙成了黑天鹅展翅之前的样子,元黛走进来就听到键盘声响成了奏鸣曲,此起彼伏的‘你好,是洲佳刘先生吗?我这里是华锦的王律师,是这样的,昨天你发的邮件……’
她一向很习惯这种忙碌紧张的气氛,但有时也觉得嘈杂,尤其是超量工作两个月以后,心理承受能力变差,压力越来越大,如果再加上缺少睡眠,这种背景音乐简直就像是指甲划过黑板的摩擦声一样让人心浮气躁,不过元黛今天却很欣赏这种背景噪音,她甚至在门口留了几秒钟,有几分留恋地望着办公室,这种嘈杂正是繁荣的象征,它能给人带来烦扰,但天知道,如果离开它,自己又会有多想念呢?
“她要回来了。”
午饭时分,元黛给简佩打电话,“你收到会议通知了吗?”
“嗯,”简佩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有些发沉。“明天的会,你去吗?”
“我让曲琮去了,你们呢?会议是几点?”
“明天上午,我让李铮去。”简佩说,这种确认各方进度的会议一般不用老板亲自参与,派个副手过去扯皮就行了,“她喜欢先休息一个晚上再开会,这样算的话,她应该已经到国内了。”
“她最后一次在群里说话是什么时候?”元黛把手机界面叫出来,“大前天上午,嗯。”
“是啊,大前天上午,最后一次朋友圈一周以前发的。”
对她们宝贵的时间来说,这是很无聊的对话,交换的是双方心中都有数的信息,该说什么其实她们都明白,但都在下意识回避,元黛东拉西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对了,最近林天宇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没有,他就正常工作,最近纪荭不在,他还蛮放松的。”简佩怔了下,“他可能瞒了我什么事吗?”
到目前为止,简佩还不知道曲琮、李铮和林天宇三个人串联的事,知道全部真相的只有三人组 元黛,而现在李铮 林天宇也不知道元黛已经知道,这种信息差突然让元黛想到《老友记》的一集,‘他们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了他们知道’。
她不禁轻笑起来,简佩也因她的笑放松了点,“笑什么?”
“我是在想,我们真的老了,”元黛说,“都已经完结16年了,这一代的年轻人可能看过《老友记》的已经不多了。”
简佩的问号隔着手机都飘过来,“什么和什么啊?这恰恰只能证明你还年轻――把所有不可理喻的行为都推到衰老上,证明你还不了解衰老。”
她突然的哲学金句让元黛无法招架,多少也冲淡了点即将说出坏消息的压力,元黛笑着求饶,“好的,好的,别bb我了,其实我是想问,天宇有没有感觉到自己被跟踪――曲琮的家里人说最近有辆车常跟着她,你知道的,那种套路。”
如果认识的有钱人足够多,总能听到狗血故事,商业竞争对手之间不仅会抢生意,还会骚扰、跟踪、绑架、告密、间谍、栽赃、陷害,这对律师们来说司空见惯,她们甚至可以通过招数来判断对方公司的情绪和诉求,跟踪曲琮家里人,目前来说只能归为骚扰,有些公司可以长时间的骚扰利益冲突人士,逐步给他们施加压力。不过简佩的呼吸还是停顿了一会,这才若无其事地说,“天宇那么笨,怎么发现得了?再说,他不像是曲琮,早就是纪荭的猎物了,对纪荭来说,他是一只很乖的小狗,纪荭没必要这么做。”
她还是慌乱了,分析这么多,有点儿自我说服的味道,不过元黛赞成她的看法,“也可能是小曲家人过敏了,或者真的有跟踪,但和格兰德没有太大关系。”
“她怎么和你说的?有怀疑纪荭吗?”
牵扯到第三第四人,元黛不知道告诉简佩实情会否引起新变化,这些事应该是林天宇告诉她的,又或者简佩已经知道了全部,只是全都自己保密。毕竟,李铮暗中推动简佩的实情,元黛从曲琮的叙述中已经品味了出来。
关系实在太错综复杂,元黛揉了一下额头,随意敷衍了几句,“她有点担心,你知道,小女孩子没见过世面……跑来找我哭了一场,我叫她擦干眼泪回去工作,纪荭还没回来呢,天一时半会塌不下来。”
简佩没有再仔细追问,只是轻笑了几声就沉默了下来,她们都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挂掉电话,最重要的事该讲,但还没有讲,两个大律师此时似乎都缺乏勇气。
还是简佩先开口,她若有所思,“她这次去了这么久,不知道事情会有什么新变化。”
纪荭每次回本部,要么就是回去撕逼,要么就是回去要资源的,当然,也经常飞回本部报告case的进度,不过那种会议,蜻蜓点水不会停留太久,这一次待了半个多月,期间一度失联,在社交媒体上也不活跃,可以推测本部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元黛几乎想要说要不然先静观其变,等等可能的变化,但很快又制止自己的怯懦。
她深吸口气,“我们什么时候上门?今晚?打个出其不意?”
这层窗户纸终于被揭开了,电话那头却似乎沉重得不能回答,简佩呼吸声粗重起来,一分多钟才回答,“明晚吧,让她今晚好好倒倒时差,不然没办法有效交流――我们毕竟也都有点年纪了,黛黛。”
刚才还讥笑元黛用年龄当借口的她,此时语调却苍老而又疲倦,简佩就像是一颗半弯的老树,用尽最后的力量挺直身躯,她的憔悴与咬牙,元黛感同身受。
但她们已都不是曲琮的年纪了,她们不用哭出声,不用言语,只需要沉默便可与对方同在,在寂静中寻找着彼此的支撑。
“那就明晚吧。”
“今晚睡好点。”
最终,她们定下时间,心知肚明地互相调侃,心里都清楚今晚肯定要失眠。但,有什么办法?走到这一步,该面对的,谁都不会再退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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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黛以为自己会心潮起伏,但其实又还好,大概是因为她已经恐惧了很多年――也许从入职那天开始,这份恐惧和焦虑就在悄然增长,有东西可以失去的人就总在焦虑失去了怎么办,害怕自己不能适应一无所有的生活,但其实真的事到临头的时候反而会平静下来,最坏的想象即使成真了,那……又能怎么样,除非自杀,否则还不是要继续生活。
如果有一天只有她一个人,一无所有,元黛想,她也会活到不能再继续的那天。这是她最核心的支持,她做所有事的驱动,有时她也会想,纪荭是不是没有这份决心,她有,简佩有,但纪荭很可能是没有的,她是真的一无所有过,也许正因为如此,她再也不能回到以往的生活。
下班后,她和简佩在公司附近的商场碰面,元黛给纪荭打电话,“你回来了不找我们吃饭?”
纪荭的声音懒懒的,“我有点不太舒服――我回来了你们不上门请安?”
她像是什么都没察觉,还是平时斗嘴的语气,元黛顺着她的话说,“好啊,我们上门给你请安――你在哪呢,家里?”
纪荭吓一跳,“还真来啊?不必了吧。”
她似乎是在家里,至少感觉上像是,也没说出别的处所,只是很不愿元黛来访,简佩让元黛和她纠缠,开车直取淮海路,到了小洋房门口却一无所获,重门深锁,物业说,“纪小姐还没回来嘞,您要么给她打个电话啊。”
两个大律师对视一眼,都觉得有点不对,元黛问,“你到底在哪啊,我们在你家门口呢――还想拉上你一起吃烧烤――”
“烧烤就算了。”纪荭咳嗽了几声,“我是真有点不太舒服,估计机场空调太足了。我想睡一会,改天约吧。”
她的语气真有点虚弱,元黛不好再逼,挂了电话和简佩交换眼神,“生病了不在家,在哪?”
“肯定不在医院了。”简佩猜测,“难道养了新的小狼狗?”
“那大可以直说,而且她那么贪图舒服,为什么不养在自己家?格先生一向不管她这方面的事。”元黛越想越不对,她心头一动,“我记得她上次手术是曲琮陪护的――你等等。”
纪荭是人,人的行为模式就是可预测的,他们在虚弱的时候会蜷缩回最安全的巢穴。元黛和简佩又从浦西开回浦东,徒劳无益地绕了s市半圈,最后还是回到华锦附近的高级公寓,简佩去按了门铃,纪荭的脸出现在可视对讲机里的时候很无奈,但还是给她们开了门,“曲琮真的对不起我的信任。”
“我毕竟是她的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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