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坚定而缓慢地说:“我欲碎丹重修。”
碎丹二字一出,殷渺渺的心蓦地沉进冰窖,不可置信道:“你疯啦?!”
他微微一笑,不答反问:“此路不通,我便换一条路走,有何不可?”
大道三千,殊途同归,既然前方是死路,那换一个方向就是了。
他不会放弃道途,但也不会舍弃她。
“我不同意。”她想也不想,无比坚定地否决了。
“渺渺,莫要赌气。”他勾过她的手指,拢在掌心里摩挲,“或许此路艰难,但只要不与你分离,其他于我不是问题。”
殷渺渺解开了衣领的扣子,试图缓解胸口的滞涩感,然而无用,她觉得渐渐喘不上气来,像是温吞的水没过口鼻,一点点溺毙:“这不是在赌气,我不会同意的。”
她勉强定了定神,与他分析:“《易水剑》选择了你,它是最契合你的心法,一旦你改修其他,未必能如此顺畅,此乃其一;金丹五百年寿元,你如今一百来岁,加上被夺去的寿命,还有多少?三百年,三百年结婴成功者,十四洲有几人,你修的还是不适合的心法,此为其二。”
慕天光正欲说话,她却不容许,粗暴地打断了:“听我说完。”
“天光,你因爱无畏,不惧重头再来,可是我很害怕,怕会有太多的意外,太多的不确定,并非我不信任你,而是我无法忍受会失去你的风险。”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语速快到不可思议,“一条是平坦的康庄大道――你已经知道第四重是什么,悟出指日可待,结婴绝非空想。一条却充满了艰难险阻,要争分夺秒,随时随地会有丧生的危险,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去走第二条路,我怎么舍得?”
说到最后一句,她再也扼制不住情绪,眼泪夺眶而出:“你爱我,我就不爱你了吗?我怎么舍得看你去走这条路,我不允许。”
慕天光一时无措,他并不畏惧艰难困阻,三百年的时间固然少,可是能与她在一起,值得去冒这个风险。然而,她的眼泪却让他难以说出坚持的话,唯有缄默不言。
殷渺渺太了解他了,知道他在用沉默表示心意已决。而她也不打算放弃,停顿了会儿,冷静而残酷地说:“其三,你为了我碎丹重修,成了便也罢了,不成,便是我害了你,不提你的师门是否会记恨于我,就算是我也不可能原谅我自己,必成我一生心魔。”
他面色一白。
“你以为你是拿自己冒险吗?不,你也在拿我的命赌。”她平静下来,颊边的泪痕干了,皮肤绷紧,“金丹在你丹田,你要碎了它,我拦不住。但是,慕天光你记住了,成功,我与你结缘道侣,不成,用不着归元门找我算账,我自己了断,和你黄泉路上作伴,算我还你今生的情意。”
“不可!”他失态地叫起来,“渺渺,你不能如此。”
她道:“我可以,正如你可以。”
慕天光怔怔地看着她,脑海中空白一片,仿佛失去了思考和言语的能力,心脏被无形的手扼紧,支离破碎。
良久,问道:“那你想我怎么做?”
殷渺渺不答。
他明白了,轻不可闻地说:“你要我放弃你。”
四周陷入了死寂。
光线逐渐暗弱,窗外景物的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黑暗笼罩了他们。谁也不开口说话,任由静谧吞噬着彼此,仿佛是想借机逃入另一个世界。
殷渺渺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认为自己应该坚强一些,理智客观地说服他,然后宽慰他,安抚他,但做不到。
开口的气力如游丝,一缕缕消散在空中。
她疲倦地跌坐在椅子里,累得歪倒在一旁。慕天光终于有了动作,他还握着她的手,用力把她拉过来圈在怀中,嘴唇触碰她的脸颊,吻到了冰凉的泪。
殷渺渺感觉到了他心中涌动的悲痛,身不由己地去安慰他,手指抚过紧蹙的眉头,绷紧的面颊,微凉的双唇,滚动的喉结,最后落到起伏不定的胸膛。
他的心绪平复了下来,沙哑着说:“我做不到。”
她深深一叹,靠在他的胸口汲取了些许勇气:“我刚才在想,你我若不能双双飞升,离别就是必然的结局,只有永生才是真的天长地久。”
“两回事。”他不上当,“生老病死乃是天意。”
他说得对,“只有死亡能将我们分开”是一句至美的誓言,携手走到人生的终点是最大的勇气。然而,如今的难关不是生与死,若是畏难退缩,那便是软弱怯懦,焉能与不可违逆的死神相提并论?
可是,人生在世困难重重,并非嘴皮子一碰能轻飘飘地度过。那是一座座地高山,翻越每一次,都要耗尽全部的力气,倒在途中的人远比到达终点的多得多。
殷渺渺静默半晌,苦涩道:“你是勇士,我却只是个懦夫。”
如果她今年二十岁,没有前世的记忆,那么她会赌,背负代价,豁出命陪他走上这条路,相信齐心协力,必能花好月圆。退一万步说,真的失败了,那也尝试过、争取过,无怨无悔。
但现在,她的血已经冷了,与其携手走一条崎岖的弯路,不如各走平坦大道,纵然无法并肩而行,至少知道对方一切安好,不会一时不慎就粉身碎骨。
重活一世,心不会变回少年时,她依旧是前世躺在病床上的迟暮老人,永远地失去了年轻人的热血和勇气。
他无畏无惧,她却怕得不得了。
“放弃你,总好过失去你。”她闭上了眼睛,缓缓道,“我做不到,你恨我吧。”
他揽着她腰肢的手倏地收紧了。
殷渺渺心中苦笑,这个答案她早就知道了,只是在不到万不得已时不会告诉他,因为说出了口,一定会在心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疤痕――他终于知道她并没有那么爱他,往日的浓情蜜意只是一戳即破的薄纸,风吹雨淋就会破碎。
情深似海,愿意豁出前途与性命的深爱,到头来只换来比琉璃还易碎的薄情。
真是可怜。她想摸一摸他的脸,但又忍住了,只是从他温暖的怀抱中挣脱,踉跄着站了起来。
而后又跌了回去。他不肯松手。
“我放弃你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不必再做任何坚持,我不会改变主意,你要恨我就随你的便吧。”
“渺渺。”他用力握着她的手腕,紧紧地拉住她,许久,艰难道,“我答应你,你不要哭了。”
他冰凉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想要替她拭去眼泪,可是泪珠一滴滴滚落下来,绵绵不绝,怎么都擦不完。她怔忪半晌,抬手去挡他,却发现他的手背湿漉漉的,全是她的眼泪。
怎么会呢?她哭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幽幽的月光照进来,晕亮了一小方的天地,她突然看到他的衣襟上颜色深了一片,伸手一碰,不是血,是眼泪。
原来,当她依偎在他胸前的时候,就已经泪流满面了。
第336章
晨光熹微。
殷渺渺捉着慕天光的手按在眼睑上, 借用他冰凉的体温给眼睛消肿――虽然对于修士而言是多此一举, 但这一刻的宁馨太难得, 谁也没有开口破坏。
丝丝凉意沁入了眼睛,她贴了眼睛又贴脸颊, 不肯松手。慕天光小心地调动寒冰玉魄的力量, 很快压下了红肿:“好些了吗?”
“不许笑。”她警告道, “又不是没见我哭过。”
慕天光:“没见你哭得这么厉害过。”
“闭嘴!”
他噤声了。
过了会儿,她睁开眼,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你的头发黑回来了。”
“嗯。”他无意义地应着。
然后,两个人又都不说话了,奇怪的寂静弥漫开来。
殷渺渺拿出一葫芦酒来喝了口, 烈酒烧喉,下肚便泛起阵阵热意, 酒劲极快上头,胸口闷气顿时一消, 怪道古人云“酒浇块垒”, 诚不欺人。她问:“你喝吗?”
慕天光摇了摇头,这等时刻,比及消愁,他更想要绝对的清醒。
“为什么答应我了?”她颊生红晕, 目光璨璨。
他道:“你哭得太厉害,不敢不答应。”
她自嘲一笑, 叹道:“女人的眼泪。”
“你不哭, 我也会答应你的。”他凝视着她, 慢慢道,“你心意已决,我改变不了,只能顺从你的意思。”
“你愈发衬得我下作了。”她勾起唇角,“你要做的事,我千方百计地阻拦,我要做的事,却不会为你而改变,你只能答应我……真是不公平。”
他奇怪地问:“渺渺,你觉得我会恨你吗?”
“你没有什么理由不恨我。”
“因为要从头再来的人是我,不是你。”他果断道,“不必提师门一说,我若是真的死了,师尊决计不会向你寻仇,逝者已逝,岂会因一死人引起两派纷争?师尊乃是掌门,不会意气用事。”
殷渺渺:“……”
他弯起唇:“所以,你骗我。说什么会受困于心魔亦是谎言,‘他’不也是为你死的吗?你会难过,却不会囿于心魔,因为我们都是自己做的决定,‘难得成全’,也是你和我说的。”
殷渺渺张了张口,又闭上了,深深怀疑这些年自己到底和他说了多少秘密。
真是千防夜防,防不住枕边人。
这家伙记性太好了!
“那你为什么答应?”她没好气地问。
慕天光道:“我不欲你为难。”
虽说以她的心性,不至于受困于心魔,但他若是真的那么做了,无论成功与否,都对她是个沉重的负担。他的生死,他们的未来,世人的看法……全会压在她的身上。
她或许不在意这些,他却不想以爱之名将她困住一生。毕竟,他愿意碎丹重来,不是要占有她,而是想长长久久地陪伴着她,守护着她,如果此举弊大于利,又怎能允许自己因一己之私心,陷她于两难之地呢?
“你放弃我,是想保全我。”他缓缓道,“我也一样。”
殷渺渺一时失了言语,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变得十分陌生。明明昔年秘境里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全然是个初尝情欲的青年,怎么倏而之间,他就变得这么成熟了呢?
喜欢一个人很容易,学会爱一个人很难。他那么喜欢她,情尘为岳,爱流成海,她以为他永远舍不得放手。
谁知大错特错。
她小觑了慕天光,也低估了他的爱和魄力。
红肿的双目再一次疼痛了起来,她闭上眼睛,心想道,她知道自己发现了珍宝,但每当认为掌握了全部的时候,便会有崭新的发现。
这哪里是稀世珍宝,分明就是一处宝藏。
如果不曾遇到危机,她或许永远不会知晓他的珍贵,然而残忍的是,此刻知道了,却很快就要失去。
命运总是那么爱捉弄人。
殷渺渺又叹了口气,低声喃喃:“我舍不得。”
“我也是。”他眷恋地注视着她,“我知道要怎么做,但你给我一点时间。”
时间。是的,他们还有时间,只是这点光阴就好比是从海中掬起的一捧水,能留住多久呢?她暗中苦笑不已,面上却是柔情无限,手指抚摸着他的脸颊,肯定地说:“当然,我有很多时间。直到最后一天来临前,我都不会离开你。”
她说着,奇迹般地说服了自己――即便结局已经写好,但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每一分每一秒都该好好珍惜。
北粱洲。
当鬼的日子里,杏未红很少想起仙椿山庄的事,只在很偶然的某个瞬间,她脑海中会浮现出这样的念头:我都死了,少庄主应该已经有了别人吧。
肯定是的。鼎炉就好像是花瓶里的插花,蔫了谢了,自然就该换一束。主人只会在乎瓶里有没有花,不会在意是不是原来的那一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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