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诉说的话语,清凉的温度如言漫上全身。
轻微的喘息后,她犹嫌不足,又道:“不过这是现在了,当年的你完全是高山之雪,终年不化的那种,让人见了很想……”
他终于开口了:“想什么?”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绘声绘色的形容:“哎呀,那种平整的、厚实的、珍珠白的积雪,任是谁看了,都会情不自禁地……”拖长了语调后,轻快地笑说,“去踩几脚!”
慕天光轻声笑了,说道:“你现在也可以。”
“当真?”
“嗯。”
于是,她真的不轻不重地踩了几下,奇异的触感令他浑身战栗。他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脚踝,翻身将她压在身下。那一刻,洁白的玉轮恰好沉到了西窗边,毫无阻隔地照射了进来,墙壁白霜尽染。
她的眼睛里倒映出月光。
很多年后,今朝的浓情蜜意已俱成云烟,可眼前的一幕,始终牢牢留在了他的记忆深处,永生不忘。
*
慧剑斩情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亦不算得难。
那一日,风和日丽,慕天光和殷渺渺坐在禅室里,做着最后的话别。她问:“非要我走吗?我希望能留下来陪你。”
“你走吧。”他抓紧最后的时光,眷恋不舍地看着她,“我不想你看见我无情无义的样子。”
“那你我今后莫非再不相见了吗?”
他说:“等到你再见到我不会难过的时候,就可以了。”
殷渺渺叹息一声,久久不言。
窗外,竹林幽幽,叶涛声声。
一道人影出现在了门口,是觉醒大师来了:“阿弥陀佛。”他望着屋内双手交握的男女,眼中流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悲悯。自修成慧剑以来,伽蓝寺迎来过无数痴男怨女,皆有满腹苦衷,然而到最后,多半是心生怨恨,恩断义绝。
这般相随到最后,无怨无恨,唯有不舍的别离,着实少见。
但也并无差别,终要受此一剑。
殷渺渺又深深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那我走了。”
慕天光紧紧握了会儿她的手,然后一点点松开,千言万语涌到心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良久,方道:“保重,勿念。”
她别过脸去,好一会儿,私下传音给他:“以前我说,我对你的感情不比你对我,但是现在……你知道已经不是这样了,对吗?”
他说不出话来,轻轻点了下头。
“那你也多保重。”她勉强笑了笑,转身走到了门口,半张脸笼在阳光里,漠漠的看不清神情,只是颊边有一点特别的光晕。
又站了会儿,她终于走出了屋子。
吱呀,觉醒大师伸手推着门扉,要将它掩住。
殷渺渺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想看他最后一眼――渐渐合拢的空隙里,他端坐着,如泥塑一动不动,烟灰色的眼瞳注视着她,一滴晶莹透明的泪缓缓流下。
这是慕天光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落泪。
木门关上了,隔绝了有情人的对视。
殷渺渺鼻酸眼胀,费尽全身力气才能动身走下山去。
一步又一步。慢慢就走远了。
室内,觉醒大师问:“你准备好了吗?”
他点点头。
剑在僧人的手中凝聚,然后朝他轻轻挥了下去,过程很快,就好比是迎面吹来的一阵风,容易到不可思议。
弹指间,慧剑斩中了他。
胸膛内涌起无数情感,有在秘境里身不由己追随她的怦然心动,有与她分离的日夜里,辗转反侧的相思入骨,有朝夕相处,同床共枕的欢愉甜蜜,也有得知情深缘浅,终须离别的痛楚悲恸……它们在短短半息的时间内全部涌上心头,几乎将他整个人吞没。
然后,变故发生了。
情尘为岳,便是山峦在地动中四分五裂。
爱流成海,便是江河的源头被一剑截流。
慕天光的眼睫不停地颤动,俊美的面容微微扭曲,似乎心有不甘,想要挽留逝去的东西。
他贪恋她的笑颜,认为这是世间最美好的一刻,奈何如西边的彩云,倏忽流散;他眷恋她的温度,只道情坚如金,谁知剑下便成晶莹的琉璃,一触即碎。他无谓的挣扎着,可是终究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美好的、痛苦的、欢欣的、悲痛的,都随着落潮时分的海水,悄然退去了。
“渺渺。”他徒劳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然而,深情已似东逝水,一去不回了。
鲜血源源不断地溢出唇角,他的身体轻轻一晃,倒在了软枕上。
觉醒大师捻着佛珠,低低诵了声佛号。
*
殷渺渺走在下山的路上。
伽蓝寺的山路有三千三百三十三阶,凡人们从山脚开始,三步一叩首,直至山顶为止,以此显其诚心。她本可以御器飞行而下,但神思恍惚,竟然忘了自己是个修士,只靠着双腿徒步下山。
石阶不高,但她走得那么艰难,双腿发软,几乎随时都要踉跄倒地。路人纷纷致以奇怪的眼神,她却恍然不觉,只是想着,他既然不想我看见,那我便走得远一点,这是他最后的要求,无论如何也该满足。
她茫然地走了很久――其实不过是百余阶――不由想到,觉醒大师说,慧剑不过是眨眼的事,这么久过去了,他是不是已经断了情缘了?如果是,那可太好笑了,她连山门都没有走到呢。
三步之外,一个虔诚的信徒体力不支,摇晃了下,一头栽倒在地,顿时引起了小范围内的慌乱。她心不在焉,但轻巧地避过了骚乱的人群,雪白的衣袂翩跹而过。
思绪纷至沓来,这会儿想的是,他以后真的绝缘情爱了吗?虽然说修道再无不舍既能得的好事儿,云潋为了修《坐忘诀》,不是也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吗?谁人不是如此?
但她珍爱他,不忍他受一点点的苦楚,只要想到他会受到伤害,便心如刀绞,讲不通道理,失了分寸。
他说她迷障了,一点儿也没错。可那又如何?换做谁也是不舍得的。早知道会叫他受这样的苦,那还不如当年在秘境里,什么都没有发生来得好!
是呵,若是那个时候,不曾为他美色所惑就好了。
那一夜,她装聋作哑,什么都不回应,是不是药效过去也就过去了,离开以后一别多年,以他的心性,忍过爱欲不费吹灰之力。又或者那年拜访归元门,他问她意下如何,她要是婉拒了,约莫他那时就能轻松地斩断情丝,一心向道,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一步错,步步错。
可为什么真心换真心,偏偏是这样的结果?她心底涌起无限的愤怒和不甘,再想一想,出发时成双成对,而今回去,却已是形单影只,更是幽恨顿生。
强烈的情绪交织在胸膛里,心脏不断膨胀,像是一个被吹到极限的气球,排挤着其他的脏腑。于是,肺部供不上氧气,每次呼吸都带来剧痛,胃里翻涌,泛起一阵阵恶心,肝脏疼得催人命,恨不得剖开来割掉算了。
腹腔里,愁肠绕成一个个死结,无一处不折磨人。她必须发挥惊人的意志力,才不至于当场崩溃,可是眼泪是止不住的。
她抬手拭去眼角的泪,莫名又觉得好笑起来,扪心自问:你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也不是没有对男人动过心,即便前世的随着死亡消散,今生的卓煜和莲生,亦是情深意重,怎么偏生就为了慕天光难受到无以复加?
然而,内心深处,隐隐知晓缘由。
和卓煜在一起时,很清楚地知道仙凡有别,终会分离,故而只是享受那段不掺杂任何现实因素的时光,好梦醒后,遗憾难免,却无彷徨。而莲生……她早就知道他不是同路中人,原道是想相伴百年,送他离开,也算是善始善终,最后他的死去虽然突兀,却并不算难以接受。
这次是不一样的,他们渡过了艰难的磨合期,走过了因为美色和爱欲的吸引,开始了解彼此,接纳真正的对方,彻底敞开了心扉,变成了一对真正的爱侣。她甚至在考虑了许多现实的因素后,还是愿意同他结缘,共觅仙缘。
又或许,数百年后,这段感情其实也会消磨殆尽,归于平淡。可是命运没有给他们机会,等不及岁月消磨,情意转薄,偏偏就要在最爱最珍视的时候,夺走心头之爱。
情在最浓处,被迫中断,自然格外难以释怀。
走下最后的石阶,殷渺渺停下了脚步,举目四顾,周遭香客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一派人间烟火。
而她呢,鸳盟已散,孤雁成单,此后千山暮雪,又该何去何从?
山脚下,有善心人命挑夫担了水来,无偿发放给千里迢迢过来的信众。有个七八岁的孩童捧了个竹碗,在母亲的鼓励下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
殷渺渺过了很久才聚焦起视线,蹙眉看着这个骨瘦如柴的幼童。
他鼓足勇气,高高地举起了碗中的水,奶声奶气地说:“婆婆,喝水。”
水?不,婆婆?她诧异地想,他在说什么?正要发问,肩上的一缕头发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下来,映入了眼帘。她怔怔地捞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还道是中了幻术。然而,镜心照鉴之下,它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模样――纯白如雪。
原来,短短三千多阶路,她就白了头发。
第347章
归元门。
飞英一把推开紧闭的房门, 大步走到院子里, 盛夏炽烈的阳光洒遍全身, 背后一下子冒出腾腾热意来。
但他恍然不觉,张开手臂,仰天大叫:“终于结丹了!!”
闭关三年,他终于跨出了那至关重要的一步, 成了名副其实的金丹真人,真是太太太让人高兴了。
飞英神清气爽,决定先去找他师父汇报一下。
承宫依旧没有出关――结婴的大关闭上七八十年都是常事――飞英没多打搅,只在门口恭恭敬敬地回禀了一下自己结丹的好消息。
里头的回应也很简洁:“知道了。”
下一个去找大师伯。
他话就很多了,念叨了半天“以后就是大人了”“等你师父出关了就让他给你授道号”“还是要多多稳固修为, 不可冒进”。
飞英托着脑袋, 听得昏昏欲睡, 好不容易熬完了训导, 精神又瞬间好起来:“我都已经结丹, 可以自己到处去历练了吧?”
赵远山顿了片刻,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但又道:“不许去太危险的地方,可以去中洲看看。”
“可是小师叔在柳洲啊。”飞英纠结上了。
赵远山的面上闪过一丝异样,但很快被压制住, 含糊地说:“他去镜洲了,你不是还在仁心书院待过么, 于情于理也该去那里。”
“镜洲?他们去那里干什么?”飞英嘀咕了句, 倒没有太怀疑, 想想中洲也不错,遂愉快地同意了。
离开时,在半道上碰见了莫瑶。
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容貌艳丽,不少路过的男修都在看她,可是,修为依旧是筑基圆满,迟迟没有迈过结丹的关卡。
两人狭路相逢,莫瑶一眼就看到了他的修为,惊叫道:“你结丹了?”
“是啊。”飞英草草点头,“我来看看大师伯,先走了。”
他一向厚道,虽结怨已久,仍不曾嘲讽她的修为,只想着快点离开。可是此情此景落到莫瑶眼里,却是十足十的趾高气扬了。
她的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白,变幻莫测。
飞英眼见不妙,撒腿就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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