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千夜的心情却被这几句话搅的格外沉重,原来不仅仅是藏锋被那个人的外表所欺骗,这江陵的百姓也是对他赞赏有加!
这样一个声名远扬的清官好人,竟然会在背地里勾结墟海青蛟,以修罗骨布下北斗大阵!他哪里是百姓口中那个廉政爱民的人,他一手修缮的江陵城,也能亲手、彻底、毫不留情的毁去,到了那个时候,城里这些仰慕他的人都会成为破军煞星的口粮,化作万劫不复的恶灵!
仇恨果然是这世间最恐怖的东西,他本为高高在上的八皇子,可以享尽荣华富贵,可是一夜之间被藏锋夺权驱逐,想必心中早就积怨多年,难怪这么多年他要步步为营精心部署,已经到了这一步,哪怕是明着和藏锋撕破脸,这些被蒙在鼓里的百姓也势必会选择站在他那边。
权势的争斗最忌讳的就是失去人心,百姓不会在乎皇位上的人是谁,也不会在乎东济的实权究竟掌握在什么人手中,他们只会看见眼前能看见的东西,哪怕这些只是泡沫幻影。
萧千夜无声叹气,脑海里思绪一瞬间千回百转,竟在短短的几分钟里清晰的回忆起这些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这些曾经被他看得极重的东西如今也像过眼云烟一般,他甚至没有丝毫留恋,只想让这抹白蒙蒙的烟赶紧散去。
他一边揉着眉心,一边加快脚步摸进一家商铺,随便捡了两件衣服,又下意识的摸了摸口袋,发现自己身上真的是一分钱也没有了。
萧千夜尴尬的杵在原地,他毕竟不是凤九卿那样混迹于三教九流的人,直接从店里偷东西的事也实在是不好意思,但是转念一想,飞垣上的银子在东济也未必通用,只能象征性的鞠了个躬,立马逃一样的离开了。
在回到大街,人群已经散的差不多了,那些片刻之前发生的事情,那些义愤填膺的话语,那群围观感慨的人,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小摊贩笑吟吟的摆着摊,和过往的行人吆喝推销着商品,小伙计也麻溜的端着茶,手脚利索的穿梭在各个客人之间,就连那拄着拐杖的老人家,也重新眯起了眼睛,悠然自得的继续散着步。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江陵城的清晨有徐徐海风拂过,但头顶清澈的日光却渐渐消隐了下去,不过一会,乌云从遥海的方向压过来,整个城市一下子又暗了下去。
萧千夜在风中仰头,天气忽然变化,应该是蛟龙族在附近的信号,可当他再次将手搭在沥空剑上之时,仍是感觉不到任何的讯息。
他心一横知道此事不能耽搁,立刻马不停蹄的找到藏锋,两人快速换好衣服,又将武器小心的往斗篷里藏了藏,一前一后走上街头,藏锋在最前方领路,两人一路无言,直接就拐到了一处小小的四合院面前。
萧千夜疑惑的抬起头,这座四合院并不是很大,白墙灰瓦,看着极为朴素,倒不像是江陵御史这种身份的人会居住的地方。
“翻墙吧,也不高。”藏锋没有多解释,他本来也就是特意绕了一圈走到了后门,这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一步上前矫健的翻了过去,萧千夜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四合院的后面也不大,但还是精致的裁剪出庭院的模样,种上了一些常见的绿植和花木,旁边挖了个小小的鱼塘,铺着一层浅白色的睡莲,还有红鲤鱼在水下游动。
在鱼塘的旁边就是一间小小的书房,窗台是开着的,里面还亮着灯。
两人心照不宣的互换了一眼神色,皆是将动作压至最低轻手轻脚的靠了过去,整个四合院一片安静,微敞的木格窗上映出了一个年轻的女人身影,堆积如山的书籍七零八落的摆在书房里,她披衣执卷,伏在案上已经睡熟,只是那张清丽中带着苍白的脸显得沉静而憔悴,映着手边的烛火,竟然有种落寞孤寂之感油然而生。
藏锋看着她,心中有着淡淡的凄凉,手下动作一闪,隔着几米的距离一道劲风卷起床上的毯子,然后小心的盖在她的身上,他无声叹了口气,对萧千夜做了个手势,两人绕过书房,躲入庭院的假山后。
“她是?”萧千夜忍不住低问,藏锋靠着假山不住摇头,揉着眉心,眼神却是复杂的,神色沉重的说道,“她是舒年的夫人,江陵城一户人家的大小姐,叫陈音音,出身算是普普通通,倒也衣食无忧,他们成婚没多久就有了第一个儿子,但是被舒年当做质子送到了紫原城,据说音小姐因此大病一场,精心调理的好几年才终于又有了一个女儿,但是舒年,他在女儿满岁当日,又命人将幼子一并送到了紫原城,到现在他的一双儿女都还寄人篱下,应该是很多年没有见过音小姐了。”
萧千夜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接话,只是再从假山的缝隙里望见那个伏案睡熟的身影,立刻就明白了这种孤寂从何而来。
“这就是百姓眼中爱民如子的父母官啊。”藏锋咧着嘴扬起锋利的笑,抬起头来定睛看着音小姐,冷冷说道,“他毕竟是老皇帝的儿子,傀儡幼弟的兄长,于情于理,他就算再有才华也不可能得到‘江陵御史’的位置,所以为了博取我的信任,他才会不惜让自己的一双儿女孤身留在紫原城做质子,这样才能在遥远的江陵一步一步扳倒我,把曾经失去的东西,再夺回去!”
听到这样的话,萧千夜心里还是不可避免的一阵波动,仿佛是触及心底最不愿提起的某种剧痛,让他一瞬咬住唇,半个字也说不上来。
“但是舒年好像真的不在啊,这样简朴的家,也不像是能养着那群杀手,总不会是我误会了他吧?呵呵……”藏锋倒是很快就恢复平静,这个院子并不大,他一眼就能扫到每一间房,明明是江陵城的御史居所,下人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很快就有个小丫头从偏房跑了出来,轻手轻脚的走到书房里,本是习惯性的要去床上拿毯子给音小姐盖一下,竟然发现她的肩上已经披着毯子了!
她这一动,音小姐也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抓了一把肩上的毯子,也不知道这并不是小丫头给自己盖得,她扶着桌子站起来,一夜卧眠之后整个身体都情不自禁的发软颤抖,小丫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扶着她到床上躺下休息,临走前还疑惑的张望了一眼,又将门窗全部关好这才轻轻离开。
走到水塘旁,小丫头从怀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鱼粮撒了进去,红鲤鱼立刻聚了过来,争前恐后的吃了起来。
水面上的睡莲被轻轻抚动,荡起小小的涟漪,一瞬间好像有什么古怪的光泽从眸底一闪而逝。
那样的光泽弱不可见,直到他的眼眸转变成金银异色才清晰的看清楚――像一个门的图腾,不知背后连接着怎样未知的世界。
萧千夜紧张的拉了拉藏锋,低道:“那个水塘有问题!之前在飞垣,墟海之人就是通过改变城中水路偷偷潜伏进来,这要是直接连着遥海,那这位御史大人,就一定和青蛟脱不了干系。”
藏锋看不见水面的图案,但见萧千夜严厉的面容也知道事态紧急,他认真一想,还是按住萧千夜认真的说道:“别急,我来试试吧。”
第六百章:水中暗门
小丫鬟望着水中的红鲤鱼,伸出手去撩了撩,还开心的和鱼说起了话,那些鲤鱼也是争先恐后的游过来,时不时跳出水面,极为大胆。
藏锋捡起脚边的石子,对着水塘边弯腰喂鱼的小丫鬟丢了过去,看似只是一块小小的石子,打在后背上就好像被人推了一把,小丫鬟一声尖叫失去平衡,脚下一滑就顺势滚入了水中,她挣扎着扑了几下,明明是个不太大的后院池塘,她却艰难的爬了几次也没能爬上岸。
藏锋微微蹙眉,和身边的萧千夜心照不宣的互换了一眼神色,皆是继续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们距离小丫鬟不过几米,可是那水塘就像个黑洞,任凭她怎么呼救怎么拍打硬是一点声音也传不出来,就连水花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压制着,只是翻起一点点的波纹,水面上的睡莲都依然安稳,只有红鲤鱼被搅动,惊吓着一哄而散。
眼见着她咕噜咕噜就要溺水之时,藏锋若有所思,随手又捡起一块石子砸向书房的木窗。
“咚”的一声响动让才睡下的音小姐惊醒,她扶着床榻慢慢坐起来,显然是没有睡好,这会整个人呆滞了半天才疑惑的看了一眼木格窗上被石子砸破的纸张,这一看,音小姐本就憔悴苍白的脸颊不知是因担心什么事情更显紧张,她小心的披着衣服走过来,非常谨慎的往窗外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是自己的丫鬟阿岚落了水,音小姐吓了一跳,鞋都来不及穿好立马就赶紧推门冲出去。
“阿岚!阿岚!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音小姐连喊了她两声,也是吓的冷汗直冒,她本想立即去喊人救援,又不知在犹豫什么东西,还是自己一个人跑到了水边,来来回回转了几圈,阿岚此时已经呛了几口水,见到她就像见到了救命的稻草,拼劲全力的往边上挪动,努力伸着一只手向她求救,音小姐自己也不通水性,眼下也顾不得害怕硬着头皮往前去抓她的手,她在岸边摇摇晃晃的,自己也非常的危险。
藏锋又捡起一块石子,如法炮制直接丢了过去,这下音小姐脚下一滑一起摔入水中!
伴随着两人一起落水,水塘就好像一张可怖的巨口,任凭音小姐和阿岚高声呼喊,那些求救声都好像被看不见的屏障阻断了一样完全听不见,眼见着两人的处境越来越危险,萧千夜的脸色也凝重起来,生怕真的闹出人命,他立即往前走了一步想出手相救,藏锋却毫不犹豫一把强行拽了回来,他的眼神奕奕生辉,完全没有理会不远处垂死挣扎的两人,低道:“别急,再等等。”
伴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阿岚挣扎的动作也越来越微弱,音小姐自己都快要撑不住了还得死死拽着她不让她沉下去。
直到两人都没了声音一点点沉下去,挣扎的身影也慢慢不动了,水下受到惊吓的红鲤鱼也重新悠闲的游了回来,萧千夜暗暗握紧了刀柄,急道:“要不行了,再不救人两个都要淹死。”
藏锋只是淡淡扭头扫了他一眼,眼里闪动着锋利而冷醒的光,就在他犹豫着是否该出手的时候,只见水下赫然跳出来一个矫健的身影,一手一个抱着两个女人跳上了岸边,顿时无形的法术开始以他为中心向四周弥散,让数米之外躲在假山后的萧千夜和藏锋也完全看不清楚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
藏锋又惊又疑,身体也情不自禁的往前探了几步,他几度抬手揉眼睛,可是明明知道不远处应该有什么人站着,偏偏视线像隔了一层白雾,什么也看不见。
萧千夜不动声色的按住古尘,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他略一思忖解释道:“应该是蛟龙族的潜行之术,好在这么近的距离,古尘能让他的法术失效。”
他在说话间古尘的刀风已经如清风拂面般掠过整个四合院,又在下一刻以六式的锋芒将自己遮掩住。
他的动作极快,是在一瞬之间就完成,但是水塘边的人还是似有察觉飞速扭头往这边望了一眼,但这一眼没让他看清楚藏着的人,却让藏锋清楚了看到了他的脸――确实是如他预料的那样,是江陵御史、君曼的胞弟,舒年,他穿着一身银白色、如鱼鳞状的特殊外衣,水一滴滴的滑落下来,竟没有半点沾湿衣服。
竟然会是从水塘里冒了出来?
没等他多想,又是几个矫健的身影紧跟着从水下跳出,他们的皮肤上有清晰可见的鱼鳞,在离开水之后才慢慢隐藏消失,那些人先是谨慎的望了一眼溺水昏迷的两人,又环视了一周,确认周围没有别人之后才压低声音说道:“御史大人尽快解决好自己的私事吧,等王女殿下苏醒,江陵城的修罗骨一事就必须立刻执行,我等现在就出去协助您的手下一起追捕那两人。”
舒年点了点头,一边俯身抱起昏迷中的妻子,一边淡淡吩咐着:“辛苦了,我的人还在观潮亭,你们过去会和吧,王女殿下这边我会守着。”
“告辞。”他们一声低应,身手矫健的就翻墙而出。
舒年掐着阿岚的人中,指尖真的有术法的光泽在闪动,不过一会小丫头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本能的就手舞足蹈的大呼“救命”,舒年连忙一手将她按住,呵斥道:“醒醒!让你照顾好夫人,怎么好好的两人一起掉到水里去了?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去喂鱼,我回来自己会喂,你总是不听话!还不快去准备点热水给夫人换洗,每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再这样我可不要你了,老老实实回家去吧。”
“啊……老爷?老爷您回来啦!”阿岚倒是没有被他的几句话吓着,反而心有余悸的拍着胸脯半天还坐在地上没动,委屈巴巴的嘀咕道,“我想着都有一个月没喂过了,您又忙,所以我才自己拿着鱼食在水塘边喂鲤鱼,忽然背后好像被人推了一把,然后我就掉了下去,还好夫人听见了我的喊声赶紧就出来了,可是水边太滑她也没站稳,结果、结果就一起……啊!夫人!夫人呢?”
阿岚这才想起来刚才音小姐在岸边努力想抓住自己的样子,脸色一下子苍白如死,舒年本来已经抱着昏迷不醒的音小姐准备回房休息,听见她的话又立马严肃的停下来,凝视着自己亲手铸造的水塘,他其实几度嘱咐过音音不要靠近,因为这个看似普通的水塘连接着广阔的遥海,一旦失足落入就和掉入海中没有区别!
舒年的眸底有惊疑之色一闪而过,嘴里还是不动声色的问道:“夫人是听见你的呼救才出来的?”
阿岚跳起来,生怕被责罚赶紧点头,心虚的回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小心掉下去,还连累的夫人……”
舒年的脸色阴云密布,顿时有种寒冷入骨的感觉爬上心头――这水塘是他暗中布置,水下别有洞天,水面有术法遮掩,音音怎么可能会听见落水阿岚的呼救跑出来?
“老爷,您不要赶我走啊……”阿岚绞着手可怜巴巴的望着他,舒年本是个在他人面前极尽表现温柔的人,这会也耐不住心中的烦躁挥手令她退下准备干净的衣裳和热水,然后才心神不宁的抱着音小姐回了房,他认真检查着书房里的每个角落,终于看见木格窗的纸被石头打穿的痕迹,他赶紧过去检查,从地上捡起那粒小石子反复看了几遍。
这确实只是一粒普通的小石子,也没有术法的痕迹,但是这种东西,绝对不可能出现在书房才对!
舒年倒吸一口寒气,昨夜他还在濮城附近的军营里,试图以姐姐病重垂危为借口把藏锋再次骗回紫原城,谁知道那人铁了心不想再管姐姐的死活,随手就撕了信甚至让他不要再来。
他苦思许久,还是没办法把藏锋支开,不得已之下只能自己先偷偷返回江陵再寻他计,在遥海沿岸和接头的墟海之人会和之后,借由他们的力量从海中返回江陵。
墟海之人尽是古怪的人鱼,虽然瞬间爆发的游速极快,但是这样长距离的远行还是极为吃力的,所以墟海早就在遥海之下造了许多据点,每隔一百里就会有临时的营地可以暂时休息,再加上早些年他从西岐的商人手里采购的一批可以在水下运行的机械“云鱼”,这次他是躲在云鱼的腹内,让护送他回江陵城的那些墟海战士以接力的方式极限返回,然而即便如此,比他晚出发几个时辰的藏锋,却依然比他早了几个时辰抵达江陵。
没走多远,他们以特殊的方式让海中的旗鱼传信,说是海下大营遭遇袭击,青蛟之王已经命令所有人竭尽全力优先保命,又将开启修罗骨的咒印转给了他的妹妹流月,独自一人前往了濮城。
青蛟一族的原身是一种琉璃色的蛟龙,原本速度、耐力上都是远胜普通墟海族人,但可惜流月只是一条不足百年的幼年蛟龙,忽然遭逢这样惊人的变数一下子慌了神,经验上的不足立马就让她的弱点暴露无遗,好不容易赶到江陵附近,她竟然累的昏了过去,逼着他不得不先传令自己的秘密杀手去找藏锋,然后带着她一起暂时在自家水下的密室里休息。
舒年把玩着手上的石子,嘴角终于不自禁的上扬出冰凉的弧度,又抬手推开窗子丢了出去。
石子落在水塘里,无声无息的下沉,好像那些隐藏在深处看不见的阴谋也一并沉入深海。
舒年目不转睛的盯着水面上的波纹缓缓消失,看着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什么人说话,低低笑着:“藏锋……是你吧?也好,这场演了二十年的戏,也是时候落幕了。”
“舒年……”忽然,床榻上昏迷的音小姐醒了过来,瞥见窗边熟悉的背影,轻轻唤了一声。
舒年一瞬恢复常态,像往常那样温柔的关好窗子,随手拿起干净的毛巾,又搬了个凳子在床头坐下,一边擦拭着妻子身上的水,一边轻声细语的说着话。
第六百零一章:废皇子
面对这样温文儒雅、相敬如宾的丈夫,音小姐的脸上非但没有展露出任何欣喜和宽慰之色,反而是眼珠一垂,默默望向了别处。
舒年也不揭穿两人之间那些堆积多年的隔阂,只是看似温柔的抚着妻子的手背,淡淡责备着说道:“怎么这么不小心?一定是阿岚那丫头太调皮,说了多少次不要去喂鱼总是不听话,还连累你一起落水受惊,那家伙做事毛手毛脚的,要不我给你换一个吧,这样我不在也能放心点……”
“我没事了。”音音还是低着头,轻轻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倏然一阵沉默,又莫名扬起嘴角回道,“也不能怪阿岚,谁能知道那么小的水塘,掉下去就像掉入大海一样呢?你也不需要费心换人,她心直口快爱唠叨,这家里总是冷冷清清一点活力都没有,有她在,就好像有个黏人的孩子在一样,我很喜欢她。”
这番又讽刺又冷漠的话让舒年的手微微一惊,好像戳中了什么痛处,迅速又若无其事的笑了笑,安慰道:“你们又不会游泳,再小的池塘掉进去自己也上不来呀!不换就不换,你喜欢就好。”
音音一瞬抬眼和他四目相对,想说什么,终究抿抿唇苦笑了一下,这时候阿岚一手端着热水,一手抱着干净的衣服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她知道自己犯了错,现在也格外的殷勤积极,主动陪着笑连续倒了几次歉,然后才心虚不已的绞着手低声嘀咕道:“夫人,我不是故意害您落水的,我保证下次再也不去那里喂鲤鱼了,您、您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舒年一看到她脸色就是一变,正准备挥手让她出去的时候,音小姐却抢先一步按住了他的手,她指了指旁边挂着的青色袍子示意她递过来,又冷冷瞥了一眼丈夫,说道:“舒年你去忙自己的事吧,让阿岚帮我换洗干净,休息一会就没事了。”
这样深切的隔阂,从他将两人的长子送往帝都作为质子开始就已经萌发,再到将女儿一并送去,他和妻子之间的关系也终于决裂,再也无法逆转。
距离那些事情都多少年了?
二十年前,藏锋带着军督府的大军逼宫,逼着父皇退位让贤,又一手将还在襁褓中的十二皇弟捧上了位,从此他将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的权力全部转移至军督府,军阀统治的东济岛拉开帷幕。
除了皇位上的傀儡,他的所有兄弟姐妹都被藏锋驱赶出紫原城,就连长辈的皇叔们和已经出嫁的公主都没有逃过此劫,皇室迎来千百年来第一次大洗牌,血亲分散到东济的每座城市,相隔遥远并且剥夺政权,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早已经泯然众人,安于现状,偶尔相见,也心照不宣的不会再谈起那些湮没在政变中的屈辱和不甘。
他的姐姐君曼公主也“如愿以偿”的嫁给了心上人,出嫁当天的排场举国震惊,不仅宴请了帝都的权贵,连几座大城市里的巨富商贾都一并接到了邀请,他在这座流岛上举行了一场空前盛大的婚宴,可新娘、他的姐姐君曼公主却被毒药控制,像个精致的假人一般出席、敬酒,脸上挂着让他至今无法忘却的诡笑,和那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举杯,向所有人表示感谢。
那样的鸦雀无声,在他心底像惊雷炸响,那一刻他就知道姐姐这一辈子都要活在折磨之中,可他却没有任何办法出手相助。
得罪军督大帅,就是得罪了百万雄师,他一介被剥夺身份、驱逐出城的废皇子,又能改变什么?
婚宴结束之后,也就是兄弟姐妹各奔东西之时,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从此天涯沦落。
离开紫原城的那一天,他在马车上长久的沉默着,看着帝都上空独有的紫色夕阳,眼眸像被一柄锋利的剑刺入,刺的他的目光全是血光,那一年他十六岁,正是少年得志的年纪,却落魄的被全天下所嗤笑,就连前面拉车的车夫都不耐烦的吆喝催促,让他别看了早点出发。
他最开始到达的地方并不是如今富饶的江陵城,而是江陵边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这样平静的地方再也没有那些勾心斗角,每天晨起而作,日暮而休,所有人都在过着简单而一成不变的平凡日子。
终于有一天,他看到门外三五成群打渔而归的邻居,心里蓦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心,逼着他一瞬退回简陋的小屋,看着发霉的墙壁、漏水的屋顶,昨夜剩下的冷饭,突如其来感到一阵恶心。
好歹是曾经的八皇子,在学术上他自命不凡觉得不会输给任何人,他开始像普通人一样尝试考取功名,然而这样特殊的身份,即使他才华横溢也无法真的被录取,在连续失败了几年之后,他还是孜孜不倦的继续争取,为了能有一个合适的理由从这个清贫的小镇搬离,他盯上了城中商家的小姐陈音音,几番“偶遇”之后,成功博得她的爱慕,两人结成连理。
想来真是可笑,他堂堂一个八皇子,也有靠女人才能搬入大城市的这一天。
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只有进入江陵城,他才有更好的机会向上爬,陈家在江陵城算是家境殷实的小富商,虽然没有什么复杂的政治背景,但毕竟官商之间总有些见不得人的特殊关系,陈家的口碑一贯很好,他正是盯住了这一点,才会选择陈音音,他一边在妻子的帮助下继续考取功名,他的老丈人也多方帮着打点引荐,而他则不动声色的伺机而动,抓住一切可以翻盘的机会努力往上爬。
但藏锋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所有人在得知他“八皇子”的身份之后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退缩,就算是引荐也只能点到为止,只要藏锋一个眼神,就无人再敢帮他说情。
他必须要改变这种状态,至少要让帝都的那个人放下对自己的戒备。
最后,他看着咿呀学语的儿子,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恐怖的念头,然后在他后悔之前立刻不顾妻子的反对做了这个重要的决定――他将儿子送到了帝都,亲口向藏锋允诺,他考取功名只为弥补皇室多年的昏庸无能,只想凭借自己一双手,让百姓安居乐业、再无衣食之忧,他愿意将儿子作为质子留在帝都任凭藏锋处置,只希望对方能给他一个展现抱负的机会。
这样孤注一掷的决定,他捏出了一手汗,如果藏锋拒绝他,他不仅什么也得不到,还会失去妻子的支持,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万幸的是,那时候的藏锋已经将重心转移到攻打西岐上,远征军一路高歌猛进,他的心情也因此颇为开心,在迟疑了几天之后,出人意料的点了头。
几年之后,为了不让藏锋起疑心,他一边努力营造着廉政爱民的形象,一边又将才满岁的女儿一并送到了帝都,而这些事情也终于导致了他和妻子的彻底决裂,连一贯对他赞赏有加的老丈人都气的大骂,直接拎着他的御史令就丢出了陈家的大宅,让他滚,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
他平静的捡起御史令,转身就离开,但气归气,骂归骂,老爷子最终还是心软给他重新置办了一间朴素的四合院,明面上老死不相往来,还是会时不时差人送些东西。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妻子音音,在经历了这样不容商量的决定之后,竟然还是选择了和自己一起同甘共苦。
但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不复从前,他虽是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才接近的陈音音,但那般单纯美丽的女孩子,还是真的让他动了心,感到了惭愧,想要尽自己的力量去弥补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