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毁灭者只能是程兵自己。
因此,在和受害者父亲见面的这一刻,出于保护对方的目的,程兵有一种马上逃离的冲动。
可受害者父亲却把他的手攥得愈来愈紧。
“您当年,受拖累了啊……”
程兵还没来得及回话就感觉手中一沉,只见受害者父亲行动突然便捷,完整地作了个揖,腰身没直起,顺势就跪了下来,程兵和杨剑涛两个人用尽全力扶楞是没扶起来。
程兵就差自己也跪在旁边了,他身子压得极低:“老哥,这使不得使不得……”
杨剑涛招了招手,周围的民警一拥而上,但谁也没找到好的角度把受害者父亲拉起。
于是,他就像七年前在法院门口的广场一样,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哐。
哐。
哐。
终于,他老泪纵横,被几个民警搀扶起来。程兵一圈已经成了办公大厅的焦点,来报案的当事人和处理案情的民警顿觉手上事情没那么重要,都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再这样下去影响不好,说破大天,程兵也是戴罪之身。杨剑涛眼神示意,几个民警就要把受害者父亲搀扶离开,他却怎么也不动地方,而是把手伸向旁边的长椅,把放在上面的袋子递过来。
“我没什么钱……朋友都说我茶叶蛋煮的好吃,给您拿点尝尝……”
程兵察言观色也是一绝,当然看出了杨剑涛的担心,他马上说:“好,我收下。”
沉甸甸的袋子递到程兵手里,那袋子里外套了三层,最里面是一层保温袋,塑料袋外面还掏了一层蛇皮袋,袋口还用麻绳细心地系好。程兵接过来的时候,里面的茶叶蛋还热得烫手。
做完这些,受害者父亲终于转过身,民警们松了一口气,前后簇拥,搀着他边寒暄边离开,可他还是一步三回头,直到走出派出所大门,他才终于向前看。
“程兵队长,是好警察啊……
“程兵队长,是个好人啊……
“程兵队长,是个好同志啊……”
三句话翻来覆去地说,与其说是给身边的民警讲述程兵的光辉事迹,倒不如更像是求佛般给自己一个安慰。
对于受害者父亲来说,程兵必须是个好人,只有程兵是好人,921案的缺口才有机会堵上,才能真正告慰自己女儿的在天之灵。
而且,这个饱经风霜的中年男人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女儿,而是一整个家庭。
“挺熟啊。”程兵朝受害者父亲离开的方向指了指,“跟你和派出所的民警。”
杨剑涛叹了口气:“女孩的妈两年前过世了。这老哥每个月都会来局里问一次,就一句:人抓到没?像上了发条一样……”
程兵顿时浑身一震。
现在,这发条插在他身上了,或者说,从来就没从他身上拔下来过。
哪怕一秒。
又交流了一会儿921案的案情,杨剑涛必须离开回到局里了。程兵谢绝了他直接把自己送到保安队办公室的好意,独自一人拿着茶叶蛋走出了派出所大门。
他早已做好了决定,但真正实施起来还是需要一些心理预设。在奔向万劫不复的人生之前,他放肆地给了自己一段完全放空的时间。
这座城市对他而言已经近乎陌生。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抬起头才发现这似乎是他和刘舒、慧慧原来居住的小区。
七年前,即便楼层不算高,程兵家里的视野也算开阔,天气好时,能看到夕阳的余晖洒向郊区的远山。而现在,一座四通八达的立交桥拔地而起,阴云般罩在程兵的头上,那车水马龙让渺小的程兵倍感无所适从。
面前出现了两条岔路。
左边这条路通向刚刚完成规划的商务新区,正在扩建的马路被工程围栏逼得只剩下一条车道,车辆堵得水泄不通,刹车灯依次亮起,竟在大白天产生了点亮黑夜的效果。马路两侧没有一处不是建筑工地,固定下放又旋转升起的塔吊机们在城市上空划出一道道虚无的弧线,如巨兽般腾云驾雾,灰尘遮天蔽日,却有专门雇佣的清洁工人把写字楼楼盘的广告擦洗得一尘不染。
而右边这条羊肠小道带着程兵所熟悉的,2002年的气息,街道上没什么车辆,却带着一股百姓生活的烟火气,四声杜鹃叽喳的叫声划过那些门面房外摆放的老旧家电,大喇叭放着乡土音乐和打折话术,大白天的,那些杂牌服饰城、文具用品书店和男科诊所就点亮了霓虹。
程兵毅然决然地朝右边走去。
保护皮破损了不少,错综复杂的电线把天空分割成不同的几块,程兵走到一根电线杆下,和在此歇脚的流浪狗一同抬头望向电线杆上贴着的招聘启事。
某公司招聘入库材料员,要求,会熟练使用电脑办公软件……
再往旁边看去,胡同内外的墙壁无论新老,都被画了一个大大的“拆”字。
程兵边吞嚼着手里的茶叶蛋,边看着眼前愈发光怪陆离的世界,七年时光,足够让他觉得恍如隔世了。
一名西装革履的房产中介拿着一叠传单飞奔上来塞进他手里。
“大哥看一下,新开的楼盘,优惠大促销!”
“哪儿的楼盘啊?”
程兵下意识问道。
房产中介夸张地指了指脚下:“就是我们现在站着的地方啊!”
程兵随意地看了一下传单上面的内容,三室两厅,四室一厅,每平的价格跟他进去之前的工资相比,完全是天文数字。
这座城市不允许任何一个角落还生存在过去。
“你需要的不是一个房子,而是一个家。”
程兵念叨着传单上最后一句话,转身离开。
他走向自己的命运。
程兵来到一座2008年刚刚开发完成的住宅小区,几个背着工具包的男女骑着电瓶车在小区内横冲直撞,大喇叭放着宣传话术:“甲醛不除,新房不住!”
能不能真的去除甲醛谁心里都没底,但他们的工具一定能消化掉业主心中的焦虑,把钱财排泄进自己的腰包。
刚刚进门的时候,门口那个小洋房里高大威猛的保安狐疑地盯着程兵看了半天,终于决定出门拦住他盘问一番,在得知他是刑满释放人员后说什么都不让他进去,好说歹说程兵才脱身。
住惯了局里的家属楼,商业化住宅让程兵觉得万分不适应,他甚至觉得自己身处外国。盯着那被粉刷美观的外墙和高层落地窗,程兵禁不住想:过去的罪犯是否也发生了进化?在这样的环境中逃逸藏匿,王二勇一定掌握了更新的技术。
小区里绿化面积和居住面积分庭抗礼,羊肠小道弯弯绕绕,地上地下车库分配均匀,各有出入口,稍不注意就会迷失方向。不过程兵老刑警的方向感还在,老早就锁定了他的目的地,但他还是在一座民宅下徘徊良久。
他不停地给自己找理由,拖延着上楼的时间,那些理由听起来非常可笑。
“这新小区的电子门我不知道怎么开,万一被人发现我多丢人。”
他就这么观察了十几位居民的出入,不管是开关门所用的电子卡还是按铃的方式,他其实第一眼就烂熟于心了。
“也不知道她们家的门牌号在哪边,万一走错了方向敲错了门就不好了。”
凭借细致的观察力,刚看了两个人程兵就知道了楼房门牌号的布局。西边大号,东边小号。
等看着一位年轻人在楼下遛了三圈狗,拾起两次粪便,程兵终于意识到,这种拖延是毫无意义的。
他就是不敢上去。
程兵绕开那位保安,从小门出去买了一盒烟又回来,不知道第多少次抬头仰望五楼最东边那一户。
这一户加装了坚固的防盗窗,在众多通透的落地窗之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程兵把烟头扔在地上,暗骂了自己一句,刚要走上前按铃,又后退回来,把已经踩灭的烟头丢进垃圾箱。
顺利地进入住宅,坐电梯上五楼,他在那户家门上看到了崭新的春联。
避免挡住锁孔,这春联贴得非常高。
除非慧慧蹿到一米八,程兵心想,否则贴这么高的春联,要么需要他人帮忙,要么需要踩着椅子。就这一个细节,程兵马上感受到这几年母女二人生活的不易。程兵伸手敲了敲门,屋里响起脚步声,程兵一愣神的工夫,门开了,刘舒侧身站在里面,看到程兵手里装着茶叶蛋的蛇皮袋也是一愣。
程兵的后背一下被汗浸湿了。
他只能让职业本能压倒心中纷乱的思绪,他把刘舒当成自己过去的嫌疑人,在心里做起了画像侧写。
七年过去,刘舒没怎么变老,但形象已经跟从前截然不同。
她穿着修身的套装,程兵向来对刘舒的品位不感冒,他分析不出刘舒这么穿是要去工作还是要赴约,为此,他甚至想到了今天是不是工作日,此刻是不是工作时间。
刘舒过去的头发也不短,但一直烫卷,现在拉直了,显得比之前长了许多,还染了暗棕色――之前在里面的时候,有个新进来的小年轻,头发被剔出青皮,还能看出发根的暗棕色,他说,这是外面的潮流。
程兵不太会夸女人,又觉得说前妻比之前好看有些轻浮,他只能在心里想,刘舒比七年前洋气了不少。
刘舒一直是程兵的贤内助,这次依然是她为程兵解了围。
刘舒轻轻侧了侧身,做出迎接程兵的姿态。
“进来吧。”
小徐刚进三大队的时候,程兵跟他聊起过一些“学术问题”。
小徐:“程队,你们老警察是怎么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出谁是嫌犯的?”
程兵:“大概也是经验主义吧,这类嫌犯大多有前科,而在里面蹲过的人,和正常人就是不一样,不管是身姿还是神态,他们都显得有点弯,就是比较佝偻。一米八的犯人出来之后,就像一米七五,哎,小徐,你是警校高材生,你给分析分析,这是为什么?”
小徐思索了一会儿,给出答案:“可能就像老鼠怕猫吧,他们是犯过错的人,每个正常人对他们来说都是正义之士,他们没法面对自己心中的罪恶,所以自然软下去一截。”
当时,程兵对小徐的分析颇为认可,现在他才发现,全错。
造成这种佝偻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局促。
程兵按照刘舒的指示换好拖鞋之后,下意识地找了一个自我感觉安全的角落,打量着整个屋子。
这会儿的电视屏幕比他刚进去时候还大,不过已经不背着那龟壳一样沉重的背板,反而轻薄如翼。当时时兴的立式实木音响也被工业简洁风格的小音响代替,皮质的转角沙发充分利用了屋里每一寸面积,家里没有一点木质痕迹,地板是程兵完全不了解的材质。
茶几旁边摆着几张像是日本淘回来的小凳子,茶盘茶具直连一个饮水机桶,看了半天,程兵才明白,那是装废水的。
这个家迎来一位陌生的客人,而这位客人正在审视着同样陌生的世界。
刘舒其实也不太自然,她手在双胯上蹭了蹭,转了好几圈都不知道要往哪儿走,最后只好说:“你随便坐,我给你切点水果。”
程兵没动地方,还是缩在角落里。
他连连摆手:“不用了。”
刘舒紧跟着补了一句:“坐吧。”
表面上是解放了程兵,实际上是解放自己,她转身进了厨房,身体刮到了拉门上挂着的工牌。
思维会落后,但洞察力还在,程兵一眼就看到了工牌上面的字。
小月亮培训学校一级教师。
程兵追了两步,离厨房近了一些。
“你换工作了?”
“是,换了快三年了。”
程兵打量着厨房里的一体式设计,有点分不清哪个是抽油烟机。
“学校不是挺稳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