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意见并不会当场发作,毕竟只是小事而已,但心里肯定会留下一个不太满意的印象。别小看这种,能不能在这种细节的地方也做的完美无缺,就是他们这些宦官与宦官的差别了。
韩让渐渐靠近了陈嫣所在之处,耳朵里也能从舞乐嘈杂之中听到一些声了,便低声问这边侍奉的宫人:“不夜翁主方才说什么呢?”
这宫殿之中到处都是随时伺候的宫人,不过陈嫣这块儿的是特别安排的。那宫人见是天子身边最得用的韩常侍来问话,立刻低声道:“翁主正和诸位夫人贵女说些妆扮上的事儿,众人都听入了神。”
韩让点点头,这才又靠近了些。
他这一靠近,就有耳聪目明之人看到他了,连忙道:“韩常侍怎么不在陛下身边伺候?难道有事?”
韩让常年跟在刘彻身边,只要是有机会常常见到刘彻的人,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这个时候其他人也惊动了,虽然没有人说话,但目光都在陈嫣身上打转。于是一个个都很‘知情识趣’,纷纷找理由告辞了。不一会儿,陈嫣身边的人为之一净,陈嫣也没办法,只能无奈地看着韩让:“这可真是…韩常侍带路吧!”
韩让连道‘不敢’,微微让着陈嫣,这才道:“翁主别怪小人便是…这会儿扰了翁主的兴。”
陈嫣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知道这件事根本不在韩让。所以非常坦然地道:“这事不关你事,难不成陛下让你来你不来?”
见陈嫣这样直接,韩让也只能苦笑了…这实在是有抱怨天子的嫌疑啊!换成是别人,一旦让人知道了,可就糟糕了!可是换成这位姑奶奶,那可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韩让只能尽力给皇帝陛下说好话:“陛下特意让小人别扰了翁主,令小人待到翁主得空了再请的…只是,只是…”
陈嫣也是很懂的,知道他话中的未尽之意,微笑着道:“我知…我知…”
说话间陈嫣已经来到宫殿上首的位置了,原本这个位置是太后坐过的。后来太后离开了,坐席也就撤了。这会儿陈嫣过来,自然又有人不知坐席。
“阿嫣与人说甚呢?”陈嫣才坐下,就想也没想说了这句。其实潜台词很简单,‘你和那些人有什么好说的?’。
这还真不是刘彻刁钻,觉得其他人都配不上和陈嫣说话。而是他很清楚,陈嫣根本不是那些被困在闺阁、后院的女人,日常的琐碎和她毫无关系!她和那些女人的生活、所思所想是完全不同的!既然是这样,彼此之间能有什么共同话题?
陈嫣却像是没听懂刘彻的意思一样,笑意盈盈道:“正说些妆扮上的事!”
刘彻上下打量了陈嫣一番,陈嫣是很爱美的!表面上看,她比起那些簪环满身、脂粉厚重的妇人,甚至是少女,都要简单很多。但她实际上的心思一点儿也不少,她只是选择了更符合自己审美的方式来打扮而已!
首饰用那么多干什么?当自己是圣诞树嘛!脂粉也是一个道理,这个时代的化妆品本来就远远达不到后世的水平,稍微用一点儿唇脂之类的点染嘴唇也就算了。再用其他的东西,或许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不错,但在陈嫣眼里就是鬼一样了!
虽然看习惯之后也能理解那种美…但让她自己也来这一套,她实在是做不到。
比如说她今日,既然是来参加宴会,那就是从头到尾小心收拾过的。表面上看是‘不事雕饰’而精致,但事实是,不事雕饰而精致,这本身就是矛盾的!这就和所谓心机妆的道理是一样的,看起来没化妆,实际上是化了妆的!
真正不化妆,怎么可能那么好看!
刘彻摇摇头,让身边的宫人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道:“女子皆喜妆扮…”
陈嫣轻哼一声:“怎么,陛下对此不满?宫中各位娘娘妆扮的好看了你才喜欢呢!如今却说这话!”
刘彻听她这话却忽然来了兴致,笑着道:“宫中妃嫔是为了朕,那些夫人也是为了各自丈夫…女郎或者为了情郎…阿嫣你又是为了谁?”
陈嫣很自然地道:“自然是为了我自己…且陛下这话说的偏颇,女子装饰自己也不见得都是为了男子,也有为自己的!将自己妆扮地好看些,难道自己不喜欢?对镜自览也是欢喜呢!”
说到这里,陈嫣忽然有感而发:“人这一生,看似所有甚多,钱财、权势…然而说到底,最贵重者也不过就是自身。将自己妆饰地美一些、多自爱,比其他的都要好――对别人好不见得有回报,说不得还会反受其害,只有对自己好,最最稳妥不过。”
“这话也只有你能说了,说出去人家当你是杨朱之学的信徒了,到时可没人给你说好话!”虽然是这么说,刘彻却还是道:“你也只能嘴上这般说了…最后最容易心软的还是你!”
其实这也是刘彻最不忿的一点,陈嫣可以对别人心软,唯独没有对他心软过!
陈嫣听刘彻说起杨朱之学,心里摇了摇头…说实话,若不是生活在这个时代,她都不知道华夏古代还有过这种思想诞生!不愧是‘百家争鸣’,事实上,华夏后人那些思想上的探索,基本上都是老祖宗春秋战国时期已经玩过的了!
杨朱之学是很难解释的,不过简单粗暴地说一些特点,这是一种强调‘自私自利’的思想(至少在杨朱之学的信徒外,都是这么个名声)。这一派的学问如果让现代人看,恐怕都会吃惊…这分明是很直白的‘利己主义者’。
现代人绝大多数都是利己主义者了,也不觉得对外宣布这一点有什么问题…甚至‘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种话,大家已经当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的道理。但是在强调道德,会无限淡化个人私欲的古代(私欲并不会消失,但大家也不会把这当成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来说),说实话,感觉很奇妙。
甚至有一种‘时空穿越’之感!当初最早诞生这种思想的学者,该不会是穿越的吧……
也是因为这个,很多现代人或许会对这种学说有亲近感,就相对墨家的学问很有亲近感一样…墨家在科学技术上还是很有探索精神的。
不过,有一说一,杨朱之学在封建社会很长时间都是非常不合适的!成为一种为当权者所忌讳的思想不是没有理由的――杨朱之学对于君王是没有敬畏心的,对于‘集体’也没有归属感,过度强调自身…在古代社会,这种思想要是影响扩大,那还了得!
这就像是在古代的社会条件下,推翻帝制,建立现代的秩序…这可能吗?当然不可能!现实就是,社会需要的向来不是‘最好’,而是现阶段最适合的!
在封建社会宣扬杨朱之学,这是要‘坏’了人心,破坏社会秩序,让国家陷入很容易动荡的境地啊!
“杨朱之学?”陈嫣摆摆手:“陛下可别…嗯,我最喜的还是农家、墨家!”
刘彻听她这样说,先笑了起来:“你这让左内史如何说?”
左内史就是公孙弘,当年公孙弘只不过是陈嫣的私教而已,后来他继母去世,他便辞了这份私教的工作,回老家葬了继母,然后守孝去了。谁能想,他后来被地方推荐到了长安,由此步入仕途。
现在,他已经是长安官场的重要人物了。
陈嫣这个时候才明白当年听到‘公孙弘’这个名字的时候为什么会有些熟悉的感觉,说不定她这位老师也是汉武一朝的名臣呢!只不过因为她的知识面有限,根本不清楚…至于为什么会觉得熟悉,或许是电视剧里,或者别的地方有过出场,只是她没有记住吧。
“有什么好说的?”陈嫣却是撇撇嘴:“荀子还教出了韩非子与李斯呢!”
公孙弘是儒家子弟,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而且因为他的出身实在是差,当年他海上牧猪同时还找机会学习的事迹,早就成为了此时不少寒门子弟用来自我激励的例子…算得上是公元前‘心灵鸡汤’了。
这个时候,陈嫣作为他的学生,说自己最喜农家和墨家,这说出去也挺尴尬的呢!
更别提儒家和墨家还有着相当大的恩怨――虽然说,诸子百家那会儿,各家之间都有争斗,恩恩怨怨的根本说不清楚。真要是有哪一家和谁家都没有恩怨,只能说那家实在是太弱了,就是个小透明,谁家也没把这家放在心上!
但是,那种程度的恩怨只能归类于普通恩怨,像是道家的人看到法家,心里抱怨一句‘酷吏’之类…后来道家的人当道,也不妨碍法家的人继续在政府谋差事嘛!甚至道法两家还有合作呢!
儒墨两家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真要是诸子百家大乱斗,双方,特别是儒家,是能够喊出‘别家不问,只取墨家’这种狠话的,堪称不死不休!
虽然具体到个人,这种不死不休的情绪肯定会有所淡化。但不得不说,陈嫣如此还是太少见了。
刘彻托着下巴,听陈嫣如此说,又笑了:“阿嫣口气可不小,这是在自比韩非子与李斯?”
“…”陈嫣无奈地看着刘彻,她分明是没有这个意思的,刘彻肯定也知道,但他就是要这样说…可以说是很无聊了。
陈嫣只能输人不输阵,故意漫不经心道:“自比韩非子与李斯又如何呢…自古以来皆是一代更比一代强!我等习先贤智慧,若是在这之上不能更进一步,那岂不是可笑?”
陈嫣本人最讨厌的就是厚古薄今!古人的智慧当然值得惊叹,先贤所做的一切也得尊敬。但要说过去的人做的比后来的人做的好、更优秀,这就有些太过了!
事实上,任何一个现代人去到古代,只要稍微适应古代生活,都能成为人才!
以数学领域为例,过去的天才们通过自己的天赋,将数学涉及到的领域一步步向前推。后来者,不说人人都能达到这些领域,但至少天分不错的都能涉及到前人最‘高精尖’的领域,然后再在这些的基础上,时代的天才们会更进一步。
踩着巨人的肩膀,这就是了。
所以一代更比一代强是必然的!
这话放在现在也是一样的,韩非子和李斯确实很牛,都是法家巨擘。但是,陈嫣不至于连自比他们都不敢――她在‘法’上面的认知,确实是超过这两位先辈的。不是她多厉害,只是她是后来者,这根本没有可比性。
“…你还真认了?”刘彻‘啧’了一声,向后依靠…话是这么说,却听不出他真有多意外的意思。毕竟在他看来,陈嫣在某些地方确实傲慢又大胆,能这么回答,也确实像是她的风格。
“你这般喜爱农家和墨家,当认识许多农墨英才罢?怎从未与朕推荐过?”刘彻想起了这件事,顺口就问了一句。
陈嫣如果向他推荐人才,这在现在的世风之下,确实算不了什么。这个时候又没有科举制,在接班制度盛行的当下,举荐人才给天子,这简直就是‘业绩’了!这也算是春秋战国以来,‘门客政治’的一种遗留了。
即使大家都知道刘彻和陈嫣的关系比较特别,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真要说起来,能够给天子举荐人才的,本来就是比较亲密的人才行。皇后、外戚、心腹近臣,不外乎如此。
陈嫣没有这么做,还是因为她下意识对‘政治’的防备。或许在朝廷之中有属于自己的政治力量会让她的很多事情变得简单,但说不定也会变得更麻烦――她只在商界拥有呼风唤雨的能力的时候她尚且担心自己被请去‘喝茶’,若是在政界也有了相当的影响力…就算刘彻不打算处理她,恐怕也有一些人要跳出来搞她了。
想到农墨两家的情况,陈嫣非常诚恳地道:“我虽喜这两家,但也就是农学与工学之上,若是治国理政…这两家还是罢了。”
农家和墨家其实都是一群科学家,他们当然也有自己的政治理念,但这个理念听听就是了。谁要是在这上面钻牛角尖,真的想要运用在实际中,就会发现各处都要吐槽!
“墨家、农家啊…”刘彻听陈嫣这样说,也表示理解――他和陈嫣在很多地方非常合拍就是这样了,很多事情他们看得透,却不见得别人看得透…事实上,别说看得透,就算是了解也不见得了解。
说起这个,刘彻就有些停不住了,像是认真,又像是随口一样道:“说来,朕打算重用儒家。”
“?”陈嫣给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这谁不知呢?如今朝堂上都多少儒家的人了!”、
这就是一个皇帝最切实的表态,别的表态哪能和这个相比!
刘彻‘哈哈’了两声,这才继续道:“这‘重用’不同于之前…”
其实这事情也简单,刘彻现在觉得儒家的一些理念确实很对自己的胃口。而且说实在的,思想界太多样化对统治确实不太友好,这种情况下,扶持一种主流学说确实是不错的。
这个时候的董仲舒还没有写出那篇著名文章,更没有直达天听…但刘彻是一个皇帝,皇帝做事情,特别是这个事情还事关重大的时候,是不可能拍脑袋想主意,一时兴起的。所以现实就是,其实在董仲舒说服他之前,刘彻其实已经有了差不多的意思。
陈嫣听刘彻大概这么一说,立刻就明白了。见陈嫣接受并理解的这么快,刘彻的眼睛里就全是笑意了…说起来,这在思想文化界可以说是开天辟地一样的大事了!就算一开始不会有秦始皇‘焚书坑儒’那样的烈度,但钝刀子割肉更疼啊!
刘彻不会迫害其他学说的士人,但资源会全部给儒家…长此以往,其他各家就算活下来,那也不如死了!
这么个决定,除了儒家之人,恐怕别人都是大力反对的!就算是利益不相关的人,也会觉得下意识的排斥吧。毕竟人家也没有错,却得无缘无故断人家生路。但现在给陈嫣说这些,陈嫣立刻就抓住了重点,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会只看表面就觉得他做的不妥当。
“阿嫣觉得如何?”
听刘彻这话,陈嫣还真的认真想了想,然后才慢吞吞道:“此乃陛下国事,我怎好说三道四!”
刘彻抬了抬手,示意她好好说吧,别‘阴阳怪气’:“让你说就说,只当是闲话了!”
“谁家闲话说这?”陈嫣嘟囔了一两句,这才道:“陛下是觉得儒家好用才用儒家的…只是儒家真的如此好用么?”
陈嫣倒不是后世一些‘倒孔’的,实际上生活在这个时代才知道,其实孔子的思想很伟大,很多儒家的毛病都是后来的人把经给念歪了。但即使承认现在的儒家还歪的不太严重,她也很难同意‘罢黜百家,儒尊儒术’。
原因很简单,儒家一家独大的弱点实在是太明显了。
刘彻听陈嫣这么说,就知道她有一些不同意的意思,但他并不生气。只是道:“若是不好用,换了便是。”
如今的刘彻也不是登基之初的刘彻了,当皇帝这么多年,早就站稳了脚跟。如今的他有了儿子,对匈奴的战争也如他期待的开始向着好的地方发展,朝堂之上更是稳稳当当。
这种情况下,他不会怀疑自己的威望,怀疑自己的掌控能力!所以这话说起来也是没有一丝犹豫,理所当然的很呐!
陈嫣似笑非笑地看着刘彻:“此言就说的有些…你做皇帝时倒是不错,可之后的刘家天子该如何?”
说到这里,陈嫣特意压低了声音:“陛下捧起儒家,儒家就必然会压制其他各家…各家争斗这些年,此时有机会了,儒家怎么可能放过?况且,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个道理又怎么会不懂?”
有的胜利者会对失败者很宽容,但这种宽容有一个前提,就是确保失败者确实没有任何反击报复的可能了!不然的话,这种宽容不叫宽容,而是傻!
儒家到时候不会放过其他各家的,会把其他各家彻底打压下去,直到他们消亡,或者即使活着也再也没有起来的能力。
这倒不是说儒家过于强势,而是各家都是如此。
刘彻听陈嫣这话,其中的道理他明白,但却有些不以为然。
“身为皇帝,有何为难的?难不成反要受其辖制?真若是如此,也不配为人主了!”
显然,刘彻是对老刘家选继承人的眼光非常自信了…仔细想想,老刘家的祖传性格确实还可以,但这话还是说太满了。
所以陈嫣立刻呵呵一笑,道:“果真?陛下此言可说的太满了!”
“若真是如此,陛下怎么不把满堂的臣子给下了大狱?”陈嫣也是敢说…主要是她天下之大不违的事情做的多了,就像一个已经犯了死刑的人,也就不在乎多犯一条死刑了,反正都是个死嘛!
“嫣敢说,这天下的臣子,若是全下了大狱,或许有一些冤枉的!可若是拿一放一,多的是不该放的给放了!”真要用国法汉律来查官吏,真没有几个绝对干净的。就以一条贪污受贿来说,有几个没有干过?
只不过大家都不把这当回事儿了!所以这种事情真的成为廷尉拿人的理由,一般是这个人在别的地方有问题,但又不好直说罢了…类似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帝真的想要一个人死,怎么可能挑不出错来!
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这也说明,大家都有问题。
“陛下看不顺眼的大臣多了去了,一些人尸位素餐也是极厌恶的…怎么不掀翻了全部?不是不想,而是不能!”陈嫣想起了历史上的朱元璋,这位是个真正的狠人!多少皇帝也不敢干的事情他干了!
凡是犯了错的臣子立刻砍了,真可以说是砍的人头滚滚!最后弄的当官的人不够,朝廷底层运转不开的也是他。
然而他带来的威慑力其实也没什么用,日后明朝的官员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和其他朝代的官员没有什么区别…非要说有区别的话,只能说更贪了!毕竟明朝的工资非常低,除非是家里有矿,做官只是为爱发电的,不然就得过的苦哈哈!明明是个做官的,日子却过的比普通人还穷,这有几个人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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