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父偃这件事其实已经是明摆着的了,不是陈嫣没有同情心,而是他和陈嫣并没有什么关系――他如今被人搞得下了廷尉大狱,听起来很惨很倒霉,但现实就是苍蝇不叮没缝的蛋,从根本上来说,他死的也不冤了!
就拿最开始的两条罪状,一条逼死齐王,一条受贿来说,逼死齐王先不说,受贿却是实实在在的。他这个人大概是少时受穷的狠了,发迹又晚,对钱财的态度非常直白。
大家都喜欢钱财,但大家都会装出一个相对体面的姿态。主父偃就不同了,贪污受贿的时候他可以说是吃相难看!什么钱都敢收什么钱都要收,这一点上他是出了名的!恰烂钱恰的多了,弄出的事情也多。
而贪污受贿只不过是其中一样罪状而已!其他人争先举报他的错处,有些确实是墙倒众人推,但不少罪状是确有其事的。
虽然,主父偃之后替代他的官员也不见得比他好,但单就主父偃的罪状来看,他就算死了也没什么问题…他也不是陈嫣的什么人,陈嫣并没有一定要偏袒他的理由。
不过主父偃这件事的症结并不在于他犯了多少错,那些错处都是确实存在的,同时,也不是必死的理由。真要说起来,朝堂上的官员们,有几个是真正干净的?如同汲黯那样的官员还是太少了。
主父偃的问题在于,诸侯们想要他死!刘彻不是不能救他,而是为了救他,就对诸侯的集体意见视而不见,这个代价值不值得…天子对于诸侯们自然是至高无上的,但天子也不可能完全不管诸侯们的意见。这种忽视诸侯集体意志的事情,每做一次,就是消耗一次中央与诸侯的感情与忠诚。
而且陈嫣提到推恩令也算是说到了点子上。
不同于七国之乱时的‘诛晁错’,那就是一个借口而已,哪怕当时真的把晁错杀了,造饭的诸侯王也不可能就此收手。现在诸侯王们其实已经差不多接受‘推恩令’了,这个时候想要杀主父偃,更多像是无可奈何之后的一种发泄。
他们已经够郁闷了,又不能抱怨刘彻这个皇帝,就只能找主父偃这个出主意的人的麻烦了。
若是刘彻连这也不满足,在这些诸侯看来,难免觉得委屈。这就像是一场谈判,对方大方向上已经答应了,小细节处还不肯让一下,未免会让人觉得太过于咄咄逼人。
“只是觉得此事有些意难平罢了…”半晌,刘彻叹了口气,说出了实话,“…也曾君臣相得过,主父偃此人有一说一,朕真心欣赏。如今竟弄成这样,到底让人扼腕叹息。”
陈嫣以一个近乎纯粹旁观的角度看待这件事…更进一步了解了刘彻这个人。
刘彻这个人其实很矛盾,他既有情有义,又刻薄寡恩…他对主父偃欣赏又喜欢,陈嫣这是相信的。主父偃的才能没有作假,至于主父偃那遭人恨的性格,他又不会把自己那狗脾气发在刘彻身上!所以在刘彻看来,主父偃就是一个有一说一的性情中人。
这一点和刘彻很像…他难免多一些喜欢。
但是这种程度的欣赏和喜欢并不算什么,事情发展到了现在,刘彻说不在意也就不在意了。之前那一点儿纠结,分在主父偃身上的也很少,或许更多的是在思考朝堂上的那些人、那些事。
主父偃一事引起了他关于这些的思考。
是的,事情到了这里,其实刘彻已经做出决定了…他没有明说,陈嫣也不用明问,反正陈嫣知道,刘彻也知道陈嫣知道了。
刘彻调整心情调整地很快,邀请陈嫣去骑马,带着马跑了一圈之后道:“还未问阿嫣你呢,怎么今日来上林苑了?”
“这两日本是住在姐姐那儿的,今日听婢女说陛下来上林苑,想起一事需与陛下商议,这才赶来了。”陈娇住的永华殿就在上林苑旁边,从那边过来真是十分方便了。
刘彻点了点头,勒住了缰绳,示意陈嫣接着往下说。
于是陈嫣缓缓说起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自从白纸引起学术界的注意之后,很多学术大佬都派了徒子徒孙来长安打听情况。之前陈嫣府中文化沙龙办了一场又一场,就是为了接待这些人。
后来这些人大概是把陈嫣的文化沙龙当成是刷声望的地方了,本来不打算拜访陈嫣的也会想办法过来。就好像不来陈嫣的文化沙龙,就要凭空低别人一头一样。
这些人接待的多了,陈嫣就萌生出了一个新的想法。
emmm…其实也不能说是新的想法,真要说的话,这个想法在很久以前就有过。只不过总是停留在‘想想’的阶段,并没有真正想过付诸实现。所以,关于具体规划什么的,也是从来没有的。
“陛下,阿嫣觉得组织诸子百家编纂一套书籍,然后以白纸录下,这是一件可做之事。”是的,就是编丛书!陈嫣首先想到的就是历史上非常出名的《永乐大帝》和《四库全书》。
这并不是一本书,而是大量书籍的‘合辑’,可以说是某个时代文化成果得到总结。
而如果在此时编纂一套带有总结性质的丛书,还有另一个意义!
从春秋战国百家争鸣起,再到七国战乱,当时战争烈度很大,很多经典和史书就是在那个时候丢失或残缺的。而等到秦始皇焚书,打击更是巨大――雪上加霜的是后来项羽的一把火,将焚书时留在宫中的存本也烧了,这下大量的先贤学问是真的断绝了!
现在石渠阁那么多残简,其实就是当初火烧秦宫之后的遗留。
总之,现在这段时间,文化界其实是很纷乱的。过去的很多学问断的断、残的残,仅有的一些传承也处于零零散散的阶段。可以说,各个掌握一些传承的学术大佬就是占着山头当大王,舒服是舒服了,但对于文化的传承其实是不利的。
通过这次的整理、总结、集体做注,既可以拯救一大批濒危文化,又可以去粗存精,对现有的一些东西做一次提炼。单纯从这件事本身来说,肯定是有利无害的。顺便,这还能宣传一番白纸呢…这次选中的书写材料就是白纸。
而且陈嫣还为这次丛书的编写,拿出了一个本来打算晚些拿出的杀手锏。
第328章 葛覃(8)
刘彻听陈嫣说组织人手整理、总结、给经典做注, 是很有兴趣的。
和后世有钱有势的人热衷于公益、文化产业一样, 这些看起来并不赚钱, 甚至是负担的产业其实可以给自身带来很大的好处!不排除有些人是真的不求回报, 但绝大多数是看中了其中的收益才选择入伙的。
在当今这个时代政府在文化上面花钱, 这绝对是看的到收益,并且非常有必要的。
这涉及到一个社会学的问题。
很多人觉得宗教是一种落后的存在, 其本身并没有多大的意义…这显然就有失偏颇了。事实上, 在人们探索能力还很弱的古代,正是依靠宗教才建立起了最初的国家秩序。
在华夏,封建社会并没有受到‘神权’的多大影响,‘皇权’一直凌驾于一切之上!但并不能因此说,华夏的社会稳定就是自己自发如此的了。事实上, 神权依旧在发挥作用, 皇权则更加强势…而思想文化本身也是社会□□的一个方面。
一个封建朝代, 思想文化大兴, 本来就是繁荣盛世的象征!而标志性的事件往往就是修史、编书之类。
如果可以的话,当权者都是很愿意组织这种事的。只要能够顺利完成,这些参与这项工作的读书人不免要说皇帝的好话…总不能在这一代皇帝之下完成了这样重要的工作,回头就骂老板兼赞助人吧?
而这些人往往也是古代社会里最有话语权的一群人,他们的评价不仅可以在当时发挥作用,还可以留在历史上, 在长久的未来依旧发挥作用。
另外, 就算不说这些人, 只说文化工作本身。如果成果做出来了, 肯定是要宣传的,史书上也是要记一笔的…这些都是发着金光的功绩啊!说来有些不公平,或许拼死拼活和敌国打仗、在国内搞各种民生建设,也比不上搞思想文化工作有存在感呢!
别以为皇帝就没有‘绩效’压力了,实际上是有的!
且不说身为一个人,多少都有点儿上进心,想要做出一番事业证明自己。就算从非常实际的角度出发,人也是希望自己的各种待遇能够好一点儿的。皇帝活着的时候待遇由自己说了算,只要没有玩儿脱了,丢掉了祖宗江山,基本上是差不多的。
但是死了呢?即使是皇帝,死了也是‘人走茶凉’。
谥号是好还是坏,有没有庙号,历史上的评价…这些全都看活着的时候的表现!
特别是现在还是汉代,谥号且不说,至少庙号是非常严谨的――到后来,基本上是个皇帝都有庙号,且因为谥号越来越长,很多皇帝干脆以庙号称呼了。汉代皇帝的庙号卡的非常严,共同开创了文景之治的两代皇帝,汉文帝有庙号,汉景帝就没有…
人家实行的是名额制…
现代人或许可以洒脱面对,不在意一些身后事,但对于古人来说,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还有,思想文化工作做的好了,是非常有利于社会进步的。
做这个工作的过程,其实也是知识分子确定一个‘标准’的过程。不管怎么说,有标准总比没有标准要好。
总之,做思想文化工作是个好处多多、收益多多的事,如果有可能的话,稍微有点儿想法的皇帝都会在这方面下功夫。历史上的刘彻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扶持公羊学派上位,其实也可以归类到这一类工作里面。
只不过,这种工作也不是想做就做的。特别是陈嫣所言的‘编书’的工作…这让刘彻想起了当年的稷下学宫。
当年稷下学宫建立,有大量的学界巨擘参与其中,于是一时之间天下英才汇聚。在这个过程中,也做了相当多的学术思想整理工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是一次编书、汇总。
稷下学宫旧事是怎么做起来的?第一,得国家富强。当初如果不是齐国这样的东方大国倡导,换成是一个小国,有几个大佬会搭理?恐怕还要担心这个小国会不会在学宫建立的过程中消失呢!
第二,得有相当有威望的人领导此事。当初的稷下学宫也是这样,如果没有一个有威望的人主事,如何能纠集天下英雄?如何能在天下英雄到来之后压制的住这些人?这个时代还是一个因人成事的时代…事实上,在具体事情上,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说是‘因人成事’。
第三,这件事得有足够的资金…听起来很俗气,但这就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学宫本身得有一个建筑群,用来上课、居住、收藏书籍、举行祭祀活动等等,这和一个宫殿群的工程量相比并不差什么人(如果要做的好的话)。这还只是一个方面,实际上办教育就别想赚钱,这是一个需要不断贴钱的过程。
第四、第五、第六…太多太多的条件了!
事实上,在大汉建国之初根本来不及考虑这些问题!也就是到了刘彻这一代了,这才变成不得不考虑的事。
之前刘彻也想过要在思想文化方面下功夫,但一直没有想好下手的角度,这才一直迟疑,现在听陈嫣说到编书,倒是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切入点。
陈嫣根据自己的‘经验’给刘彻卖安利:“这一大套丛书,可以分出经史子集四部,待到书成之日,可以说是雄哉伟哉!”
这种将天下书籍汇总,形成丛书的想法是以前没有出现过的,想想就知道了工程量会非常大。然而一般越是困难的任务,完成之后奖励也会越丰厚。刘彻只要想一想就知道了,这会是一场文化盛会!
真的做成了,他就算是想不名留青史都很难!
“此事听来倒是不错…不过请来各家名士,此事不易。”说是这么说,其实刘彻已经很心动了。请来各家名士是很困难,即使是刘彻这个皇帝,面对这些人也常有吃闭门羹的时候。但这次手握编书这样一张王牌,可以说是竖起王旗后,自有豪杰来!
说到底,这些名士的力量哪能和国家对抗?如果国家以后就以编好的这一版作为标准了。就算个别名士还可以坚持自己的那一套,也会在将来被主流所淘汰!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和时代的洪流作对。
“是有些不易…且朝廷也不好只为了编书养着这些人!”陈嫣可比刘彻更深谙充分利用劳动力的道理,当即就道:“不若陛下重办太学吧…嗯,太学要扩大一些,收几个、几十个学生太小家子气了,开始先收一两千个,日后再酌情增加。这些请来的名士平日编书之余,就在太学教导学生。以重办太学的名义,便可用朝廷诏令征召这些名士了…这些太学生还能帮着编书…做不了要紧的部分,那些劳心费神的杂事就可交与这些年轻人!”
陈嫣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不仅仅让编书的名士有了正规编制,还顺便找了一大堆廉价,甚至不要钱的劳动力!虽说不是不可以给编书的名士创造一个编制,比如建立一个翰林院的机构,大家都安排进翰林院。但新设立的,哪有有本而来的值钱?
太学就不同了,太学是古代华夏最高学府!太学这个名称起源于西周。总之,就是来头很大!
不过一直以来太学的规模都很小,其培养的人才也只是一个补充,象征意义可能大于实际意义。不过不管怎么说,太学也算是‘先王德政’了。在这个年代,知识分子都是崇古的,在他们眼中,这个世界最好的时候就是先王时候了。
所谓先王时代,就是尧舜禹时期…西周也不错,次之吧。
这个时候搞太学,至少一帮读书人是会举双手赞成的――本身‘教化’就是诸子百家都不会反对的,再有恢复古制的光环在,谁反对,谁就是整个学术界的异端!
而请这些名士给太学学生讲课,恐怕除了一些老的不能动的,都会欣然前来吧。这对于他们来说不只是荣誉,更是有实实在在的利益的!
毕竟这可是‘大太学’,而不是规模很小的那种。这种规模的太学,基本上就将未来的知识分子精英给垄断了!这个时候谁的学术思想影响了这些年轻人,谁就拥有了全世界!
刘彻都有些跟不上陈嫣的思路了,之前还好好地说着编书呢!这会儿又说起太学了…话说到底打算做哪一个?难道要两者都做?
陈嫣将自己关于太学的构想和刘彻叙述了一下。
其实也不复杂,太学可以走学年制,是四年制还是五年制,还是六年制,这都是可以商量的。而这段时间内,各郡县推荐来的优秀年轻人就可以在太学学习!当然,太学也不是那么好混的,得考试!考试不合格得补考,补考不过关得重修。
如果在学年满了之后学分没有修够,就得延迟毕业。延迟毕业并不代表无法毕业,但优秀毕业就离他们非常遥远了――根据太学学习期间的每次考试表现,以及最后的结业评价,有些人可以是甲等毕业,有的人就只能是乙等毕业,甚至丙等毕业了。
这个是有比例的,甲等毕业只有百分之十的人,乙等毕业百分之五十,剩下的就是丙等毕业!
甲等毕业的可以评优秀,而需要延迟毕业的人,显然只能被打入最低的丙等毕业。
“各郡县每岁皆有荐人之名额,须得年纪不上二十岁未及冠,兼聪明秀才者才可!”陈嫣补充了一下地方推荐名额的规定,也没有搞的太复杂。
不是她不知道科举制,偏偏要搞弱点很多的推荐制,而是这个时代,想要组织起科举考试,这太难了…以现在的读书人规模,也没有那个土壤。
“唔…若是名士,也有推荐名额!只要太学博士诸人觉得此人有推荐秀才资格便可!”
见刘彻听的仔细,陈嫣微微一笑:“若是此事成了,陛下再不用忧心缺少可用之才!”
这也算是此时官场上的吊诡之处了,一方面,想要做官的人到处都是!另一方面,刘彻总有人不够用的感觉…说到底,太多人都是凑人头的,合刘彻用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陈嫣规划中的太学制度相比起举孝廉,同样是推荐,却是有不同的。最大的不同就是规模,举孝廉制度送来的人才质量非常高,像公孙弘就是这一制度下的产物,然而规模太小,对于急需用人的皇帝来说也就是聊胜于无罢了。
而太学,只要做到三千太学生的规模,就可以每年稳定提供数百上千的人给朝廷了。到时候别说是重臣,就是一些普通官员也会拥有极高的素质!
更重要的是刘彻闻弦音而知雅意,哪能不明白陈嫣的隐藏台词――这些人送到长安来接受教育,虽说具体教学工作有名士负责,但哪能在教学安排上甩开朝廷自己干呢?所以很利于刘彻在其中带私货!
总之,他可以更简单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人才!
刘彻听着陈嫣特别强调太学生如何毕业、评定等级,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些太学生可别想轻松了。”
此时还没有这些‘太学生’呢,刘彻这句话其实就是表态…陈嫣已经完全说服他了!
对于刘彻的说法,陈嫣不置可否:“自然是别想轻松了!这等太学生未来都是国之栋梁,是能做官的!做官意味着什么?陛下是再清楚不过了!这意味着改换门庭、意味着人上人!为了这,吃苦难道不是应该的?”
“若是这苦都吃不了,要他们何用!”陈嫣说的冷酷又坚决。
对此刘彻当然是举双手赞成,毕竟按照计划,这些太学生都是要给朝廷做事的!那当然是越优秀越好。至于为了这优秀要付出多少,那只能说你不愿意付出,总是有人愿意付出的。
刘彻越想越觉得陈嫣这个主意好,只不过再想想这几年少府和大司农那边的声音,又有些迟疑了。
“朝堂上恐怕会有不少话说…编书与太学,花费应当不少。”刘彻有点儿不开心,毕竟他阔气了这么多年,忽然花钱要小心起来,怎么也是不满的吧。
陈嫣想了想,道:“此事也不难处置…编书之事不用朝廷花钱,说不定还能小赚。倒是太学,一开始花些钱是免不了的,太学要容纳那么多太学生,就不能建的太小…但是往后的维持之需,可以想法子不用朝廷靡费。”
刘彻知道陈嫣在‘钱’上面很有办法,但听她如此大包大揽,还是觉得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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