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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汉贵女 三春景 9132 2024-06-30 07:05

  依旧不看窦彭祖,只看着窦婴,然后看看远处正被宦官宫婢拥簇的陈嫣,嘴角微微地下垂了一点点:“窦婴啊…你这个人才名在外,也确实懂得揣度人心,难道不知道这一次朕想的是什么!?”

  缓缓朝陈嫣玩耍的那边走去,直到牵着陈嫣的手,这才回过头去:“窦婴,你说说看,想到了什么?”

  “臣…愚钝。”窦婴沉默。

  刘启感慨万千,窦婴很聪明,真的很聪明。对于人心的把握他其实是很清楚的——明明可以带着陈嫣一起过来,却偏偏放下了能帮忙求情的陈嫣。正是看出了天子不喜欢别人‘利用’陈嫣……

  “魏其侯啊魏其侯,你哪里是愚钝呢?”天子嗤笑了一声,“分明是太聪明!如今还打算装糊涂吗?”

  看窦婴依旧沉默不语,刘启忽然觉得无话可说,缓缓道:“你这个人也被你的聪明牵累了。”

  陈嫣感受到了大舅的失望与可惜,想了想,摇摇手道:“舅舅是在说表舅吗?表舅很聪明…不过聪明的人总是特别固执呢。”

  “你这都知道?”刘启发现陈嫣脸颊边有散落的碎发,替她捋了捋,然后就捏了捏她的鼻梁:“你还知道聪明人固执?那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聪明人就固执了!”

  这本来就是玩笑多过正经,随口一问而已。没想到陈嫣还真就一本正经道:“就是聪明人才固执呢!聪明人之所以是聪明人,肯定是各处都过于常人,平常做事往往是别人错、自己对。所以聪明人信自己胜过信别人,长此以往谁能不固执?”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逻辑推理。

  陈嫣本来就是一个小小女童,现在这样说话有种小孩装大人的可爱。刘启本来郁结于心的心事散了不少,干脆摸了摸陈嫣的头,抱起她与她直视:“那你说说看,你表舅是对是错?”

  刘启指了指窦婴,显然问的是窦婴这个表舅。

  “表舅肯定对!”陈嫣很中肯…窦婴表舅是个好人。更重要的是,明明是个政治家,却依旧抱有一颗浪漫主义的心。对于他来说,如果他不是一个政治家,一辈子高高兴兴做个王孙公子没什么不好,正如他的字…窦王孙。不管怎么说,作为窦家子孙,一辈子总能顺顺当当过下去。

  但他偏偏才华横溢,而且不甘于满腔才华付诸流水…他的所作所为肯定会为他将来埋下祸端。

  陈嫣并不是历史方面的学霸,十二年教育该学到的历史她是知道的,但其余的就只能通过一些课外读物,甚至电视剧加以补充了。也就是说,天下大势她确实知道,但在这个公元前的大汉王朝,具体到某件事、某个人的命运,她根本摸不清楚!

  但窦婴她还真清楚一点点,也不知道是在哪里看到的一点零碎评价:这位外戚中难得有真才实学,同时还品德出众的人物,最后的结果却相当不好。

  听陈嫣这样说,其他人都只当她是小孩子口吻,偏爱自己的表舅而已。

  刘启扫了一眼窦彭祖和窦婴,背过身:“听说魏其侯、南皮侯家门客最多,名声已经大到关外去了?”

  说到这里,窦彭祖也明白天子原来的意思了。天子并不怀疑他在背后指使了那些犯事的地方官员,只是天子不喜的是他手下门客太多,什么样的人都有——这种事向来为统治者不喜。

  窦婴一开始就明白了,但他不愿意改变。

  窦彭祖却不同,连忙道:“臣…臣回去就遣散门客!”

  刘启不说话,看向窦婴,窦婴却低着头,半晌,“臣平生最爱交友。”

  这就是他的回答了,刘启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微笑着摇了摇头:“罢了,魏其侯这个人啊…”

  太聪明、太顺遂,没有真正碰过壁,所以才能如此。正如阿嫣所说,聪明人总是正确,所以就有了十分的固执。

  让窦婴和窦彭祖不必跟了,刘启牵着陈嫣的小手,一路走回温室殿。

  “阿嫣,你表舅这个人好不好?”

  “表舅好!”陈嫣当然知道说的是窦婴。

  “呵,”刘启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朝跟着的宦官挥挥手,让其中腿脚快的赶回温室殿提前准备热水。陈嫣今天在外面玩儿了小半天,身上已经出汗了。回去之后最好洗个热水澡,免得生病。

  “你表舅这个人朋友太多,迟早出事…我在的时候还能无虞,将来如何?”刘启表面上是说给陈嫣听,实际上是谁给自己听的。

  对于这个说法,陈嫣下意识道:“‘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某个有才能的大臣声望太隆重,这个政治团体太有威望,这显然是天子不愿意看到的。刘启活着的时候当然没什么,在他看来这个政治团体松散、脆弱。但对于一个新上位的君王,有着深厚人脉基础,且这样的基础不来自于皇帝的大臣就必须防备了。

  陈嫣很快想到了毛主席语录,在政治集团内部,不存在帮派?这是不可能的。

  刘启挑眉看向陈嫣,陈嫣这才察觉到这句话对于她一个七岁小女孩来说太超过了,即使这个时代的人们普遍早熟。

  她只能努力解释:“不记得哪部书上看到的话了…但阿嫣觉得很对,舅舅身边的人就是这样!”

  “你还知道我身边的人什么样?”刘启弹了陈嫣一个脑瓜蹦——这种揣测帝王心术的话换一个人说绝对是找死!但陈嫣是刘启带大的,他知道他的孩子有多聪明,也知道他的孩子有多不懂得这些东西!所以他不会防备,只会担心他的孩子。

  从教这个孩子读书识字开始他就意识到这个孩子聪明地可怕,再艰深的道理、心术对于她来说好像普普通通就明白了。旁人觉得云山雾罩的迷雾,她在天子的膝头随口就能道破——要知道那些失陷其中的人全都是政治生涯十几年、几十年的人精!

  她似乎天生聪慧,但她不知道自己的聪慧与机敏…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天赋意味着什么,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运用它们。

  就像是人总会忘记自己与生俱来的那些东西有着什么样的作用。

  “你说说看?”刘启不让宫人跟着,远了一些才点了点陈嫣的鼻头。

  陈嫣摸了摸鼻子,“舅舅才不乐意手下的人铁板一块,自然也不愿意他们乱成一锅粥,就是要有几座山头才好!就像傅母益教我管教婢女仆佣,不能让他们成为一伙儿的,然后一起欺上瞒下。也不能让他们各干各的,一个管事的都没有。”

  这是很普通的政治智慧,但换一个皇帝她就不会直接说了,她又不傻!她只是相信自己的‘父亲’,她知道天子舅舅绝不会害自己。所以他问她,她就说了。

  “那你说,你表舅将来会如何?我倒是想赐他一封免死诏书,至少留他性命。”刘启叹了一口气,为了给太子铺平道路,他剪除了一些大臣,这是不得不做的事情,但不代表他乐于做这些事。

  特别是窦婴,这是他很偏爱的一个人。

  陈嫣毫不犹豫:“全看表哥将来如何,若是表哥宽恕,有没有诏书都是一样的。若是表哥刚硬,诏书反而是催命符!”

  这不是一个七岁女童该有的政治觉悟,或者说就连刘启都没有想到这个,这里面不只是政治智慧,更重要的是对于人心的衡量。

  但刘启并不意外陈嫣能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孩子一向这么聪明——人心就是这样偏颇,当爱一个人的时候,他的所有都是可爱的。当恨一个人的时候,就连呼吸都是错的。

  “舅舅忧心魏其侯,其实更忧心…”其实刘启并没有担忧魏其侯窦婴到心心念念的地步,他真正念念不忘的是陈嫣,是他的孩子。这个孩子同样太过聪明,而聪明人总有这样那样的不顺。

  第10章 蓼莪(7)

  汉代的皇宫对于后世熟悉紫禁城的现代人可能没有那么好理解,大家的印象里,皇家居住在一座宫城之中,这就是皇宫了。而汉朝和这有很大不同…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一个不断进化的、不断确立的概念。

  春秋战国时期是华夏文明打下基础的时代,这个时候的皇宫该是怎么样,其实各有各的说法,根本没有形成统一的认识!比如说赵国的皇宫,甚至安排在都城之外!这对于后世人来说恐怕是难以想象的。

  如此,汉代皇宫与紫禁城的不同倒是可接受多了。

  汉代皇宫,占据了都城三分之二的面积,实际上是由好几座宫城组成,每一座宫城,如未央宫、长乐宫、建章宫,都是互相独立的!有自己的一整套宫殿群,前殿、广场、后殿等等,也有独立的宫墙,彼此之间还隔着民居闾里呢!

  而对于定都长安的西汉来说,最重要的宫殿是长乐宫与未央宫!未央宫是天子居所,长乐宫则是太后的宫殿,都规模巨大、雄伟至极!

  在当今天子刘启当政时或许未央宫更加重要,但不能否认,长乐宫更大、更雄伟…这不是对天子不重视,而是有历史渊源的。

  长乐宫原本是秦朝的兴乐宫,与秦朝的主体宫殿群割离,分别矗立在渭河两岸。所以当年项王一把火烧掉了秦朝宫殿,渭河隔岸的兴乐宫却保留了下来。

  西汉立国之初民生艰难,虽然萧何修建宫殿的时候已经很用心了,未央宫等宫殿也不差,但相比秦代兴庆宫基础上改建过来的长乐宫,还是有些不如的。这里甚至有秦代修建的‘鸿台’,高四十多丈!这在这个时代是已经是难以想象的高了!!

  果然是夯土建筑发达的秦汉,以后世流行的建筑方式很难做这样的基建。

  这样雄伟、美丽的长乐宫,陈嫣来的并不算少…她主要在未央宫生活,但长乐宫住着外祖母窦太后,天子大舅常常过来请安,陈嫣往往都是跟着的,除非生病了。

  陈嫣回长安之后当然也来长乐宫见过外祖母,但也就是陪着说说话而已——别的公主王子听到这样的话恐怕要嫉妒了,什么叫‘陪着说说话而已’?须知道,对于不喜儿孙打扰的太后来说,公主王子见到她的机会可不多!更别说是陪着说话了!

  没错,陈娇才是窦太后最喜欢的娇孙,她在长乐宫的地位特殊的让人咋舌。早年间还没有陈嫣的时候不知道让多少公主嫉妒——或者说她比陈嫣更加拉仇恨。因为陈娇的年纪赶上了后宫一大批公主,彼此之间对照,陈娇一个翁主过的却比公主还公主。

  自然是要心里泛酸的。

  等到陈嫣当道的时候,公主们大多已经下降,留在宫廷里的只有小猫三两只了。

  不过,作为太后唯一的女儿,馆陶长公主的小女儿,她依旧是特别的。待遇不如陈娇,但也是仅次于陈娇的孙辈。

  陈嫣倒是一点不介意外祖母对姐姐阿娇更好,毕竟人的心本来就是偏的,会有更喜欢的晚辈这再正常不过——天子大舅还更喜欢她呢!

  今日长乐宫举办家宴,还留在长安的公主、王子、王孙之类都来了,陈嫣是随着天子一起来的。不过天子中途有话与窦家几个表舅说,就将陈嫣交给了馆陶公主,以及自己的老母亲。

  “阿嫣晌后的小食还没有用,待会儿阿姐…”刘启临走了几步又折回来,看了看身边跟着的朱孟:“你留下来帮着照看——”

  刘启还想说什么,馆陶公主已经挥挥手,老大不高兴的样子了:“我说阿弟啊!我是阿嫣的亲娘吧?看你这样子,人还以为我是做后母的呢!我也生养了须儿、蟜儿、阿娇他们三个了,阿嫣的事情还要你说?快走快走!”

  一边说着,一边对天子弟弟做出不耐烦的驱赶状。

  刘启也笑了,看着陈嫣:“阿嫣听话一些…”

  等到天子离了长信宫正殿,馆陶才一把搂过小女儿:“哎呦!娘的乖乖,过来让娘看看!”

  说着对母亲说道:“娘您说,可气不可气!我自个儿的女儿,阿弟就这么霸占着了!我平常还不得见呢!”

  馆陶公主也是四五十岁的人了,看起来却像是三十多岁——头发依旧丰润乌黑,眼尾不可避免地有了细纹,但皮肤看起来依旧是光滑细腻的。这并不奇怪,古人老的快只是劳动人民而已,馆陶公主这样金字塔塔尖的贵族,生活优渥顺心,虽然没有现代那么多保养品,但还比现代人生活地更健康呢!

  年轻个十几岁也实属正常!

  大概是这辈子到如今,除了少女时母亲皇后之位不稳当的那段时间有一些挫折外,其他时候都顺风顺水惯了。所以馆陶公主的性格爽朗又活泼,依旧有一些小姑娘的特质。

  陈嫣乖乖让母亲抱着,她和母亲算不上生疏,在皇宫里经常能见面。但相比起每天都能见面的普通母女,肯定差了些什么。不过此时贵族家庭大抵如此,父母与子女隔着规矩、隔着保姆、隔着各自的居所,也谈不上日日相亲。

  相比较之下,她和血缘上的父亲‘陈午’才是真正的生疏,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面……

  “体谅体谅皇上,他也不容易。”窦太后笑着摇摇头。

  窦太后也是六七十岁的人了,在这个时代绝对称得上高寿。看她精神很好的样子,不少人都暗暗猜测,说不定这位老太太熬死了丈夫,还能熬死儿子——实际上她已经熬死了一个儿子了。

  头发已经满是霜色,也比年轻时稀疏多了,但依旧梳着整整齐齐的发髻。陈嫣在母亲怀里看着自己这位人生颇为传奇的外祖母,虽然年华老去,但仔细看的话还是能看出年轻时的美丽的。

  就算老了,也是个好看的老太太!

  现在是十月份,鉴于此时过年就在十月,这就像是后世的腊月了。腊月期间各种聚会不断也算是常规操作了,时光逆转两千多年,还是一样的。

  长乐宫举办家宴?很正常!家庭成员也到的很齐整——天子,没有就藩的皇子,嫁人了的没嫁人的公主。要知道长乐宫家宴是大家为数不多亲近太后的时候,大家谁不积极!

  这位天底下最尊贵的老太太叫来陈嫣身边的婢女和傅母,询问她的身体问题。知道陈嫣今年夏天在不夜县一点病都没犯,很是欣慰,转头道:“可见那个周仁还是有本事的,当年‘以医见’也算合理。只可惜他如今做郎中令,不好专门侍奉。”

  然后就着陈嫣的身体问题,窦太后与馆陶公主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母女开始说起了养育小儿的不易。这个时代婴孩夭折率高,即使是在皇家,这个问题也相当严峻。

  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的就说起了阿娇小时候的事情——陈娇小时候经常在长乐宫小住,也算是窦太后最后一个亲自照看的孩子了。

  “说起阿娇,她怎么还不回来?这个小东西都在外头玩的心野了!”老太太嗔怪道。

  这个陈嫣知道,自己那位大姐姐相当‘迷恋’自己的未婚夫。太子刘彻出门巡视关中地区的民生,本来是想作为太子好好了解生民疾苦,这是做正事去的,偏偏她要跟着一起去。

  根据陈嫣对自家阿姐的了解,一半是为了缠着未婚夫,一半大概是她也想一起出去玩儿吧。长安固然是这个时代最好的城市之一了,但从小只呆在长安难免也会对外面的世界感兴趣。

  早半年前陈嫣去不夜县度夏的时候,她就动过心思一起去——打着照顾小妹妹的旗号,好好玩一回。只不过给长辈否了而已。

  这次太子不乐意带她,她就想办法求外祖母。打比方来说吧,外祖母就像是陈娇的哆啦a梦,什么事情只要她求到外祖母窦太后这里都能称心如意。

  这会儿都快到过年的时候了,太子还因为一些‘突发情况’牵绊在路上,自然的,陈娇也就还没回来。家里偏心都偏到胳肢窝的老太太可不就要想念她的‘娇孙’了!

  相比之下馆陶公主刘嫖还要看得开的多,笑着道:“这有什么好想的,那孩子性格一惯没心没肺的——也不必想!太子肯定有分寸,至迟也就是这几日回,总不能误了过年罢!”

  此时过年的习俗还很不完备,准确地说,后世绝大多数习以为常的节日此时都还在草创阶段,甚至未萌芽。但过年、辞旧迎新,很早就有相关的习俗了,并且属于相当受人重视的那种。

  说话的当口,后宫妃嫔也来了不少,其中有孩子在身边的也带着孩子。不过此时后宫之中孩子大多已经大了,或者就藩或者下降,由母亲领着的倒是少。

  “太后…寿少使与审七子来了。”因为这两位妃嫔各带着一位公主,在众人之中也算是扎眼了。

  第11章 蓼莪(8)

  华夏自古以来都是一个讲究礼仪的国度,一部《礼记》实际上也是治国书。这倒不是华夏民族穷讲究,只不过礼仪的本质就是‘规矩’,在法律无法彻底被贯彻接受以及理解的时代,这种摆在明面上的‘礼’本身就是维护统治的最好工具。

  所以每一个王朝除非是走到礼崩乐坏的王朝陌路,不然统治者的一举一动都是有相关的礼仪规章的。

  譬如说皇帝的后宫,往小了说是天子家事,但这也有着一重一重的‘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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