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常失眠,会做自己被东北虎撕扯开的噩梦。心脏的悸痛让他不断在浑浑噩噩之中骤然清醒,没法哭出来,只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用机械运动来消除梦魇的阴云。
然后他开始对阳云也说自己和姚愿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姚愿实习两个半月,实际工作时间是两个月,而他和姚愿只交往了一个月。
姚愿显然对他的身体最感兴趣,他们只外出约会过一次。姚愿租了一辆车,载着阳得意到临市看海洋生物展。那次展会人满为患,因为在展览之中有一条活的人鱼。
人鱼不算特殊人类,因为它们拒绝被人类管理,但显然,它们的基因之中,存在着与人类相似的部分。那条人鱼是在东海被捕捉到的,一开始还能和人类沟通,但当他发现人们把它囚禁在船舱内部是试图带回陆地之后,人鱼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他有浅棕色的长发,浅棕色的眼睛,在巨大的圆柱形水箱中懒洋洋地躺着,手里把玩着一个颜色鲜艳的魔方。
姚愿跟阳得意介绍了很多关于人鱼的知识,有时候阳得意怀疑,人鱼其实听见了姚愿的话。因为浅棕色的眼睛偶尔会专注地凝视着自己和姚愿,可惜那张过分英俊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这是唯一的一次约会,阳得意总要跟阳云也反复提起。他不断补充着约会的细节,说他和姚愿怎么在人群中小心翼翼牵手,姚愿怎么在喧闹之中贴着他耳朵说喜欢他。
阳云也有时候甚至怀疑,有些细节并不是真实发生,而是阳得意自己臆想的。
和他表现出的兴奋和快乐相比,阳得意的身体更真实地反映了一切:他开始吃不下任何东西。无论是水或是米饭,只要吞咽入胃部,几分钟之后他就一定会呕吐出来。
心因性厌食导致阳得意严重的营养不良,在医院昏昏沉沉挂了几天水之后,阳得意渐渐恢复过来。他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抓过手机给姚愿打电话。电话不通,他呆了片刻,抬头看阳云也,脸上是松了一口气的笑:“我都忘了,老师结束实习回学校了。”
阳云也莫名其妙。
阳得意:“不过他放假就会来找我的。”
阳云也:“你在说什么?”
阳得意竖起手指拦在嘴巴前,起身关上了卧室门,把姐姐拉到一旁,一副要分享秘密的姿态。
他告诉阳云也,自己在谈恋爱,一场注定要面对分别和流言蜚语的恋爱。而他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决心和姚愿一起迎战。
阳云也捋了捋头发。回忆这些事情,她觉得恶心和难受。
在她对沈春澜说这些事情的时候,阳得意始终一言不发,抱着头坐在旁边。
阳云也到现在都不知道,弟弟是真的忘记了姚愿和他这段“恋情”的结局,还是故意装作不清醒,让自己忽略那些真正疼痛的部分。
精神科医生说,这是阳得意的身体和大脑在进行自我保护,它们在调节阳得意的躯体,混乱了他的回忆,压制了会令他不安的因素。
阳得意渐渐的,没有再跟任何人提起过姚愿。他顺利升上了高二,交到了新朋友,开始谈新的恋爱。
阳云也一开始也以为那是新的恋爱,直到她发现对方是隔壁学校的学生,巧得很,精神体是东北虎。
“沈老师,你认为这算是正常吗?”阳云也说,“他别的谁都不要,一定要找东北虎哨兵。他说他已经接受跟姚愿分开的事实了,我不信。”
笨拙的补偿意识。沈春澜心想,虽然笨拙,虽然短时间内看起来很有效,但实际上对阳得意的影响是可怕的。
他显然知道自己被欺骗了,但他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要承认姚愿本人伤害了自己太过困难,而要再次让姚愿重复“爱”和“喜欢”已经不可能——阳得意选择接近新的东北虎哨兵,从东北虎身上获得安慰。
阳得意心里很清楚,这些安慰都是虚假的,是没有用的。但是这些安慰对他来说,是短效但有用的止痛剂。东北虎哨兵说爱他、逗他笑的时候,阳得意才能确认,自己的初恋并不全是疼痛和难堪,并不全由欺骗开启,它给自己留下的仍旧还有美好快乐的部分。
而他自己不是愚蠢的,不是被戏弄后丢弃的那一个。
他的耳洞越打越多,耳环不肯摘下。每每遇到不好的事情,仍然会下意识触碰耳朵。那是姚愿赐给他的——或者说,那是他第一次的爱情在他身体上留下的印记,用疼痛流血的方式,开启了他对爱这件事的初印象。
家人渐渐明白,阳得意并没有恢复。他只是用一种看似正常的方式,在姚愿亲自划开的伤口里继续深入耕耘。他始终没有痊愈。
父母和他订立了约定,无论外出去哪里玩,晚上必须要回家。如果有了新的男朋友,他也可以带回家里来玩儿,让阳云也和父母都认识认识。
直到高中毕业,阳得意都没有把任何一个男孩带回家。他跟家里人的解释是,东北虎哨兵很难找,而且他对长相有要求。
父母的脸色变了又变,“东北虎哨兵”仿佛是施加在阳得意身上的禁锢,也像是落在他们头上的咒语。他们并不放心让阳得意一个人离开家去北京上学。
沈春澜看着阳云也。
“改志愿是怎么回事?”
这回阳云也没有立刻回答。她躲开了沈春澜的注视,闭上眼睛,唇角紧紧抿起。
“……姐姐是在查投档情况的时候才知道志愿被修改了的。”一直沉默的阳得意开口了,声音喑哑,“我们两个人都是向导,高考志愿需要自己和监护人签字确认。爸妈一直没签字,我和姐姐赶着要出门和朋友旅游。去机场的那天,他俩才把志愿确认书送到学校。”
姐弟俩并不知道这一切,直到投档录取情况开始查询,阳云也才得知,自己竟然和阳得意报的是同一个学校,同一个专业。
父亲态度强硬,不顾阳云也的哭闹,命令她一定要去上学。母亲一次次地哭着和阳云也道歉,说那是他们唯一想得到的最妥善的办法。
纵使阳得意站在她这边,已经成为结果的事实也根本不可能再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