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星海确认这俩人确实有某种一脉相承的特质。
王文思软下声音:“表哥,你就帮我个忙呗,你那快艇也出不了远海,行吗?”
大表哥恍然大悟:“你要抛尸?干尸朋友死了?”
王文思:“行吧,我游泳出海,别管我了。”
大表哥:“别急啊你,再劝劝我。”
软磨硬泡十分钟,大表哥终于肯出借他的快艇。
大表哥是一个门道很广、生意很杂,来钱的方式和性格一样不稳定的人。但他胜在认识的人多,没花多久果真给王文思安排了一艘快艇。
快艇在东疆港,滨海新区的一个人工沙滩上。东疆港有免费和收费两个游乐区,那艘名为“光阴号”的快艇现在就在收费区里。
王文思和饶星海回头催促阳得意时,他正和人鱼聊着第一次见面的情况。
人鱼不可能记得住阳得意,他被辗转出卖于数个水族馆的那段时间里,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游客围在几乎一模一样的玻璃罐子里,兴致勃勃地看他。
但阳得意记得。他其实什么都记得。包括那位在人群里数次与他偷偷牵手的姚愿老师,他们聊天说话时人鱼投过来的眼神,还有人鱼手里的魔方。在清澈得近乎无趣的玻璃罐子里,魔方比人鱼更醒目。
“……我知道了。”人鱼说,“那是买我的第一个展馆,那时候有人见我很难受,也很无聊,所以给了我一个魔方,让我打发时间。”
阳得意好奇:“谁?你的饲养员?”
人鱼脸上掠过一丝掺杂疼痛与憎恨的表情。“饲养员,我讨厌这个词语。”他看向阳得意,“在你们的语意里,饲养是折磨的意思吗?”
阳得意抿着嘴巴不说话。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饲养员起先是同情他的,但人鱼总是不说话,抗拒表演要求。时间渐久,同情渐渐消磨干净,变成了厌憎。于是折磨开始了,人鱼比其他动物有趣,因为他能作出人类应有的反应:遭到辱骂会愤怒,被鞭打时会因为疼痛而遮挡,这跟人太像了。而且人鱼不可能屈服,他的自尊让他不会屈服于任何折辱。
“所以我就变得更好玩了。”人鱼说。他又挂上了冷冰冰的表情,浅棕色眼睛缺乏情绪波动,像一尊精美的没有生气的雕塑。
“我不是被你们人类饲养的生物。”人鱼看向在一旁用相同姿势蹲着听电话的饶星海和王文思,男人的大嗓门正从手机里传出,“……我怀疑过你们。说不定你们也跟别的人类一样,打算把我卖掉,让我换一个地方继续被圈养。”
来到陆地之前,他并不懂得这么多人类语言。饲养员有时候和别人聊天也不会忌讳他在场,天南地北拉拉杂杂什么都说。
谈到往事,人鱼忽然说了句脏话。
阳得意惊恐地看他,他反而因为这个出乎意料的表情大笑起来。
“你一个人去看我吗?”人鱼又问,“这是不是可以证明,你对我很感兴趣。”
阳得意嚅嗫片刻,小声说:“我跟……我的老师一起去的。”
人鱼点点头:“他是研究人鱼的?”
“不,他教生物。”阳得意坐在虾塘边上,手指在地面抠来抠去,“……当时,我和他,算是在谈恋爱吧。”
人鱼:“嗯。”
阳得意静了数秒才意识到,他现在说的事情对于人鱼是全然陌生的。老师和学生谈恋爱,无论谁先开始,无论其中是否有欺骗,人鱼根本不会作出判断,他只是倾听阳得意的话,不牵涉善恶,不考虑道德。
于是不会有责备,不会有先入为主的种种概念。阳得意忽然胸口一热,强烈的倾诉欲让他忍不住继续开口:“我很喜欢他。”
阳得意很感激沈春澜和姐姐,他们至少给了他一个挣脱梦魇的机会。有时候他会想起姚愿,想起他在其他老师都忙忙碌碌的办公室里询问自己的学习情况,说一些可有可无的闲话,偶尔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带着灼人的温度,放肆而大胆,生怕被人看出暧昧,却又怕阳得意领会不了其中深意。
而有时候他会想起自己。那对他来说就是生命中的第一次恋爱。时间拉开太久了,他可以抛去怨恨和愤怒,还有无法避免的憎恶,去回想当时深陷爱情之中的自己。姚愿无疑是充满魅力的,阳得意喜欢和他在呆在一起,而不仅仅是因为姚愿教会他享受快感。生命中新鲜的部分太多太多了,阳得意那时候比姚愿矮一个半头,他总是仰望他,带一点儿期待,和一点儿惶恐。
“我喜欢他,但是我又……怕他。”阳得意低声说,“我怕他生气,怕他不要我,怕他……怕他突然不爱我,我就,变成以前的阳得意了。”
人鱼用冰凉的手掌抚摸他的脸颊。“他饲养了你。”人鱼的声音像呓语,“原来人类也会饲养人类?”
阳得意摇头:“我不知道……”
但他隐约觉得,人鱼是对的。
他告诉人鱼耳环的由来,还有事情彻底曝光之后自己持久的迷惑和自我欺骗。阳得意在说这一切的时候仿佛是一个局外人,他讲述别人的故事,回避了所有心碎和痛苦的瞬间。
人鱼凝视着他,那是动物的眼光,里面没有怜悯和疼惜。他抚摸阳得意的脸,触碰他耳上泠泠的银环。
“会疼吗?”人鱼问。
“已经不疼了。”阳得意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