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上雪大,何平安伺候周氏用膳时顾老爷罕见地过来瞧了瞧周氏。
何平安有几分意外,好在周氏也是,当着夫君的面给了她一些好颜色,站了好一会儿的人终于坐了下来。
顾老爷年逾四十,自打原配死后没几年便与周氏分房,如今族中的生意放开了大半,最喜读书访友。他生的倒是丰姿洒落,想来少年之时定然姿质风流,奈何顾兰因长的更像周氏。
今日见何平安也在,顾老爷像每回遇见时一样,给了她一把金瓜子。
何平安谢过公爹,欢欢喜喜地将瓜子儿收下。
谁不喜欢钱呢,尤其是她这种快穷怕了的人。自从顶替表姐之后,何平安心里都记着帐,每一笔进了口袋的钱都被她藏起来,但凡凑够一个大整,金的送去金匠那里熔成金锭,银的送去银匠那里熔成银锭。
人生在世,什么都是虚的,唯有钱财攥在手里的才是实的。
趁着公婆说话的工夫,何平安在心里把自己那几颗银锭来来回回想了七八遍,随后又偷偷地在桌底数那一把金瓜子的数目。
不知过了多久,周氏声音忽然尖锐起来,这让神游天外的少女突然回了魂。
顾老爷笑了笑,端起茶盏撇开浮叶,温柔道:“那也是我的一个外甥,如今路过新安,恰逢年关在即,就让他住在因哥儿那里,五进出的宅子,住一个亲戚足够了。”
“因哥儿才娶了媳妇,就让一个外男进宅子,实在不妥。”
“有何不妥,近日天气严寒,就别让婉姐儿过来了。家中伺候的仆妇众多,哪里就缺媳妇在跟前候着。”
周氏皱起眉,何平安在一旁识趣地低下了头。
“请神容易送神难,李家一个破落户,男人都是没骨头的烂泥,进了咱们家里,日后怕是赶都赶不走。你真要如此打算,妾一个妇道人家又能奈何。”
顾老爷:“那就住在我们这里,搁在前院的倒座房。”
周氏手扶着额角,想了又想,不出声算是默认了。
何平安对周氏的反应感到诧异。这老虔婆事是最多的,今日被顾老爷说几句就不言了,可不像是她的作风。
果然,顾老爷人走了没一会儿周氏就让丫鬟撤了饭菜,躺在榻上让她捏肩捶腿。
未几,柳嬷嬷从外面拿账本子回来,顺道把白泷也带了过来,见不是宝娘,周氏问了一句。
“怎么不是宝娘,把白泷叫过来了?”
“宝娘今日身体抱恙,念着她从小服侍我,便让她回去休息了。白泷是夫君跟前极可靠的人,请她来顶一顶宝娘的位置我放心。”
周氏冷笑一声:“你倒是放心,我们因哥儿身前身后婢女也就四个,白泷年长,待人接物体贴入微,你如今借她来,因哥儿屋里那几个小的没人管,等会怕是要一杯热茶都没人添上。罢罢罢,让她回去,柳嬷嬷,我记得昨日吴管事从田庄带了一筐鲜鱼还有几只野鹿,你让白泷一道带走。”
唤做白泷的丫鬟翻过年就是二十岁,是个家生子,性格稳重,家中还有三个姊妹,就她生的最清秀,若是再过几年何平安没有诞下子嗣,周氏就要把她抬给顾兰因做妾。
何平安知道周氏心里想什么,垂头叹气道:“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糊涂了。”
“你们赵家小门小户,陪嫁来的几个丫鬟婆子确实不够用。”
何平安讪讪笑了一声。
“今年发大水,到年关定是又有人要卖女儿,到时候找人牙子买几个手脚麻利的,家里也不缺这点钱。”
何平安谢过周氏,心想今日真是个黄道吉日。
赵家当初收了顾家一万两的聘礼,在陪嫁上却万分的吝啬,那十里红妆里有一大半的空箱子,跟着来的丫鬟婆子除了宝娘之外,一个老的快不能动弹了,一个小的还没有村里大黄狗高。见此情形,顾老爷这样的人担心亲家生活艰难,回门那日又赠了两千两银子。
这几个月下来,顾家并非她想得那般难以立足,何平安习惯了顾家之后动了换婢女的心思。
宝娘清楚她所有的底细,打心眼里是瞧不起她的,顾兰因几个月不曾碰过她,宝娘若知晓此人已经辨出她不是赵家小姐,脑袋一热告诉了周氏,何平安估计自己不死也难自在。
她从穷乡僻壤被人逼出来,再一身狼狈被人赶回去,凭什么。
她细细观察了宝娘很久,今日吃了一路的西北风,决心已定,此番周氏出钱,她也不用做这恶人,到了午间周氏困乏了,何平安方能脱身。
柳嬷嬷撑伞送她回去,白雪纷纷如飞柳絮,乱山无数。
拥着皮袄鹤氅的女子缓步行在白墙之下,听着儿童嬉闹之声,生出恍恍惚惚之感,去年今日为生计忙忙碌碌,眨眼之间境况已大不同。
“到了。”柳嬷嬷提醒道。
何平安仰首看着一间三楼的门楼牌坊,敛起回忆,她跨过高高的门槛,隔着天井,不想遥遥瞧见了一人。
如这日化不开的的层冰积雪,他眼中是透骨的寒意。
第2章 第二章
何平安早已习惯了他这般敌视,低头走自己的路。
赵婉娘死了与她原无任何干系,只是进了顾兰因的新宅子,她顶着这样一张与婉娘极为相似的脸就触到了顾兰因心中的逆鳞。
新婚当夜,顾兰因泼了她的合卺酒,冰冷的酒液顺着下颌往下淌,何平安从未有过那般的清醒。
只是脂粉化在酒水里,她用力擦着脸上斑驳的妆容,滑稽的像个小丑。
何平安声音没有同龄女孩的嗓音动听,她每说一个字,眼前的少年就会更恨她一分。
“你们有缘无分,与我无关。”
“事已至此,你要怎么做才能与她再续前缘呢?是悔婚出去大闹一场还是……”
她不急不缓从袖子里取出一把精巧的匕首,双手呈向顾兰因,那意思不言而喻。
“你如今知道表姐是去寺庙清修的路上淹死的,那可知晓赵老爷为何罚她去庙里清修?”
何平安看着刀身映出的狼狈面容,忽然笑了笑。
“你和表姐一次私会,恰好被赵老爷看到了,他那时不知你的身份,只想高价将女儿嫁给那些南京城里的达官贵人,见你浪荡举止,见表姐已动春心,生怕多年心血毁于一旦,方才有此做法。所以说起来,是你害了她。”
三言两语,将自己撇了个干净。
龙凤喜烛高燃,何平安话说完迟迟没有见他接刀,正想再激将,奈何眼前阴沉沉的少年忽然夺刀划向了她的脸。
啪嗒――
灯盏上的喜烛被拦腰划断,险险避过的少女鬓角落下几缕断发。
“踩在婉娘的尸体上享受着不属于你的东西,不要脸的东西。”
何平安听着少年刻薄的言语,眼神平静。
顾兰因握刀劈了满室的龙凤喜烛,黑暗里,只听到他脱去喜服,将屋里摆设破坏殆尽的刺耳声音。
“你别急,赵家和你,我会一一算账。”
这夜的最后,顾兰因扯下了她的凤冠将其砸了个稀巴烂。
他看着何平安,宛如看着一个隔世的仇人。
……
天井里的积水结了冰,飘飘碎雪像极了晨光下的尘埃。
何平安袖手从回廊下走过,偌大的宅子,似乎没有一处是安全的地方。
新婚那夜过后,顾兰英将她赶到了二进院,何平安从明间后的楼梯往上走,在无人看见的阴暗角落里,她轻轻喘了一口气,身上的那股困倦感稍稍散去一二。
人前她是赵婉娘,可笑的是何平安从未见过这个表姐。
她本是马衙九章村一个穷秀才的女儿,穷秀才郁郁不得志投水而尽,留下几亩薄地,娘带着她过到十岁抱病而终。因她的母亲与赵婉娘的母亲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姊妹,因她这张脸与死去的赵婉娘过分相似,又因赵家人的贪婪,何平安从小小的九章村走了出来。
卧房里,她一个人坐在摇椅上摇来摇去,不知不觉睡去。
等到白泷叩门惊醒她,已经时傍晚时分。
天昏昏暗暗,墙头瓦上厚厚一层雪,从窗户往外瞧去,宅子里早早点起了灯,寒气逼人,侍女们都躲藏了起来,守门的老嬷嬷颤巍巍将大门关上,背影踽踽。
何平安揉了几下眼睛,收回视线。
她走到桌旁,见白泷摆好了晚膳,热情地拉着她的手一起坐下。
今日晚膳是一碟花雕酒酿蒸鲥鱼,四小盏甜酱瓜茄,一盅八宝攒汤,一碗糟蹄子筋。她看着鲥鱼,心想这大抵就是庄子管事孝敬给吴氏的鲜鱼。从前何平安也曾在河里钓过一尾,都说鲥鱼是江南水中珍味,可她吃起来只觉得鱼刺太多了些,并不喜欢。
调羹碰到碗沿,声音极清脆悦耳,白泷给跟前的奶奶盛了一碗汤,余光瞥见她笑吟吟的眉眼,不由问道:“可是今日有喜事,奶奶这么欢喜?”
何平安半阖着眼帘,缓声道:“往日一人用膳无甚滋味,今日你来陪我,我很开心。”
白泷笑了笑。
她屋里寻着宝娘的身影,似是想起什么,好奇道:“不知宝娘平时傍晚都做些什么,我今儿被柳嬷嬷叫到太太那里去,出门时本想与宝娘打声招呼,留意来家的人,谁知找遍了也没找见她。”
何平安道:“她今日早间在去厨房的那段路上摔伤了,大抵在屋里睡着,等明早上你让桃桃请个郎中回来。”
“那真是巧了,桃桃今儿就在那边摔了一次,已请了郎中,留下了治跌打损伤的膏药,那等会我就送一些给宝娘。”
桃桃是何平安为数不多的陪嫁仆从之一,今年才六岁,来了顾兰因的宅子因年岁太小,老嬷嬷平时照看起来难免力不从心,白泷就把她带着,如今乖的很。
何平安将桌上的鲥鱼还有汤菜留了一些叫白泷等会儿带给桃桃,照例,她还要留一点给宝娘,想到宝娘许是在没人的地方偷偷使坏,何平安在白泷走后先在菜里吐了几口口水。
屋外天色暗透了,朔风呼啸,檐下的灯烛被扑灭几盏,卸了钗环的女子仔细留意门外的声音,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有人往楼上来。
正是宝娘。
她搓着双手,脸被风吹得通红,方从大夫那里回来,身上还带着药。
宝娘装病叫村里的巫大夫开了些治风寒的方子,而后又买了些性寒的药,一小包提回到房里,不见隔壁有声响,她心下窃喜。
顾少爷一连撂了何平安几个月,难为她还有好气性。
灯烛光照得屋内亮堂堂,她推开隔扇,何平安的屋里温暖极了,才洗漱不久的女子穿着薄衫,头发绾成一个小鬏,正在内室里伏案攻书。
“饭菜给你留了,今日去哪里了?”
何平安头也不抬,皱眉看着纸上令人费解的文字。
“出去看大夫了,不然可不疼死了。”宝娘道。
何平安心里冷笑,她一听宝娘这样的语气,竟觉得与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了。余光瞥着珠帘外青衣婢女的动作,少女暗暗合上方添了注解的书页,另从手肘旁取出一本香.艳的时兴画本子盖住。
大桌案上书籍纸笔无人收拣,乍一看乱糟糟的。
宝娘在那一头嘟囔道:“今日菜都是你吃剩下的,瞧瞧瞧瞧,干脆叫厨房里的婆子把这儿收了。你一个人原也吃不下这么多菜,我早告诉过你,我若不在,动筷之前留那么点儿给我就是。如今吃的就剩这么一点,你可真是个好主子,顾家的好奶奶。要是小姐……”
何平安打断宝娘的抱怨声,偏头解释道:“白泷今日过来送饭,我留她一道用膳。她是少爷面前最受信任的侍女,日后保不定也是个姨娘,难不成她动筷子时我要说:你别动,宝娘尚未吃饭,我先匀些汤菜留给她?”
宝娘戳了戳鱼头,似有几分阴阳怪气道:“你还是顾家大奶奶,她进门在你面前也是执妾礼,怕什么,她不过是主子面前一个略有头脸的婢女你就害怕得要把她供起来,这日后可怎么办。”
看她对着饭菜难以下咽,最后勉为其难吃了几口,何平安没有搭话,不动声色打量了她几眼,心里猜测她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好一个略有头脸。
何平安十分好奇,如果东窗事发,宝娘如何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