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3章 因果
回忆起这些往事,思及自己彼时的心境,俞氏语气复杂之极:“我带着琪哥儿四处去求人问医,宋家族内几乎无人肯出面相助,生怕担了责任一般。后来,是云家已经出了嫁的三姑奶奶帮我寻来了一名郎中,救了琪哥儿一条命。”
“嗯,这件事情我记得,父亲回来之后,头一件事便是斥责了那些族人,说他们不知轻重缓急远亲厚薄。还有几人因着此事,子子孙孙至今未得重用。”宋锦娘语气平静地道。
“是啊。”
俞氏苦笑着点点头。
公公做得已然足够好了,是在替他们母子鸣不平。
也是自那之后,宋家族人无人再敢看轻她半分。
可她当时半点不曾体会到老爷子的好,认为那不过是惺惺作态,心中对宋家始终存有不满。
又埋怨宋聚迟迟不见回来,好似不曾将她母子放在心上。
毕竟当年她嫁进宋家时,暗中本是受了自家父母以死相挟,心底对这门并不合心意的亲事,是抱有怨尤之心在的。
心中有偏见,所见自然都是不好。
然而待明白一切,知道谁才是真正待自己好的人,想真心实意地好好过日子时,已经晚了。
“我记得那云家三姑奶奶,与你本是手帕交。我与父亲回来之后,便命人备下了重礼,且是你亲自上门道的谢。”宋锦娘讲道。
她本也是想一同过去的,可那时刚和离不久,怕人家觉得晦气,才没有上门讨嫌。
但说起来,那庶出的云家三姑奶奶也是个短命人,早些年间就患病过世了。
“便是那一日……我出城去了云清镇,登门道谢。”
说到此处,俞氏神态间满是自嘲之色:“那时我心中皆是感激之意,又因我家中父母刚过世不久,便将她视作了交心的故人好友来看待……自觉极不容易得了闲空,便与她多说了会儿话,见天色不早要回城时,她却以回城路远,夜里赶路恐不安全为由,将我留了下来过夜。”
“那时正值她家中夫君出了远门,恰也无需避嫌,我有心想同她多呆会儿,便答应了。于是遣了丫鬟和车夫,回宋家传了信儿,吩咐他们明日一早再去云清镇接我。”
宋锦娘没说话。
如这等小细节,她自做不到事事记得清楚。
但听到此处,她已隐约预料到了什么。
“晚间她设宴,只我与她二人……因那时我心中自觉有些矫情的心事在,便同她吃了些酒。可分明只吃了两杯而已,不知怎地,竟醉得厉害……”
俞氏话至此处,声音颤抖的不成样子:“后来回了房中歇息,不知是什么时辰,有人进了房中……那是个男子……”
余下的话,她再说不出口。
宋锦娘微微握紧了手指。
果然。
“那人可就是云家大东家,云渠――”
她知道,那位云家庶出的三姑奶奶,同这云渠乃是云家同一位妾室所出,二人乃是亲姐弟。
“阿姐,我即便幼时与他相识……却也知嫁人之后理当恪守妇道!彼时我根本不知他是何时回的苏州,更不知他当日也在那里……我……我也反抗过,可根本反抗不得……后来疑心,那酒水里根本是有人下了药的,是为了刻意算计于我!”
而更为荒谬的是,她那时即便恨极了恼极了对方,却也只当对方是对她余情未了,不满她爹娘当年嫌他只是个不被看重的庶子,因此不同意他二人的亲事,此举或只是出于泄恨。
却不曾想到,多年以后,这件事情会成为他来拿捏她的把柄!
如今想来,对方那时未必不是已经存下了以此威胁她的意图……只等着有一日真正能‘用得上’她。
“……”
宋锦娘有心想问一句“为何当年不说”,可到底没有问出口。
为何不说――她想,放眼全大靖,也应当没有几个女子敢有说出来的勇气。
更何况是要对婆家人言明。
这也是她时常觉得这世上不公之处。
张眉寿心情亦是复杂。
于一个女子而言,有什么会比性命来得更紧要――除了孩子之外,她母亲方才未曾说出口的还有一个名节。
这种事情,即便是闹到公堂之上,最容易遭人耻笑的还是女方,乃至女方的娘家,婆家皆要沦为长长久久的笑柄,甚至要累连的孩子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做人。
“瑾哥儿是不是宋家的血脉?话说至此,你也不必再瞒了。”宋锦娘冷静地问。
“我不知道……”
俞氏不住地摇头:“我真的不知道……那之后没几日,老爷便也归了家……我发现自己有孕之后,没敢声张,身边却也没信得过的人,更不敢去药铺,只得暗中悄悄寻到了一位江湖郎中买了落胎药。
可谁知那药出了问题……胎不曾落掉,反倒叫我大病一场。那病没能瞒得住老爷,他执意请了郎中过府,有身孕之事正是那时传开了。”
接下来,她一直卧床,一应饮食起居皆有人贴身照料。
待到可以下床走动时,月数已经大了,她心知落胎药不能再用,干脆故意从台阶上摔下来。
可不知是不是天意弄人,那胎儿竟还是保住了。
自那之后,身边的丫鬟婆子无不打起了精神时刻留意着,她也再难寻到合适的机会。
但这一切带来的后果是瑾哥儿出生之后便体弱多病。
“瑾哥儿出生之后,我暗地里当真如疯了一般……时而觉得他是老爷的血脉,又时而疑心他……有时犯起疑心病来,我甚至刻意不给他喂药,看他病得越来越重……甚至还拿被子捂过他的口鼻,可到最后又实在狠不下心来……且偏偏老爷待他格外疼惜怜爱,我心中更是觉得如刀剜一般!”
说起这些,俞氏拿拳头狠狠地砸在自己的胸口处,神情痛苦至极,“可瑾哥儿有什么错,错的是我而已!”
“你以为你错在哪里?难道是当年之事吗!”
男人忍无可忍的暴喝声忽然响起,紧接着青竹帘被人蓦地掀起,缀着的精致玉坠叮当作响,一道高大的身影从外间大步走了进来。
第824章 晚了
俞氏大惊失色,瞳孔不住地紧缩着。
老爷怎么会在外面……
她还没来得及求阿姐替她保守住这个秘密……
“当年之事,你是受害一方,有什么错?!你错的是独自咽下这一切之后,为了掩盖真相,不惜要做他人手中的刀,反过来残害阿姐的性命!且在阿姐性命攸关之际,你仍不知悔改,宁可偿命,也不愿说出真相弥补过错!”
退一万步说,即便人人都有替自己保守秘密的权力,可若以伤人性命为前提,那便不值得原谅!
哪怕是天大的苦衷,都不该成残害亲人性命的理由!
宋聚眼神如刀,其中既恨且痛,高大伟岸的身形颤栗着,仿佛一座随时都要倒塌的大山。
俞氏艰难地站起身来,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颤声道:“老爷以为我想这么做吗?这些年来,老爷以为我不想死吗?若我的死……可以了结这一切,我绝不会忍痛对阿姐下手!可我若死了,若云渠哪日疯了,要拿当年之事来做文章,孩子们要如何自处,宋家的颜面又该往何处安放?”
“你死或不死,又能改变得了什么?你活着,替他谋害阿姐性命,难道这一切就能被改变吗?难道他当真会因此再不提旧事,就此将这绝好的把柄抛到脑后?”
宋聚两步走到她面前,死死地抓住她的衣襟,红着眼睛道:“你死了固然没用,可阿姐的死,又能改变得了什么!且为何非要死人?便不能说出来,一同商议对策吗!说到底,不过是你为求一时遮掩,便将他人性命置之脑后罢了,还扯什么为了孩子,为了宋家大局!”
说着,蓦地一把将俞氏重重推开,眼中是化不开的伤痛与失望。
俞氏撞到榻角边,脸色苍白地道:“……在老爷心中,我便是这般自私这般不堪吗?是,我承认,我对不起宋家,对不起你,对不起瑾哥儿,更对不起阿姐……
可这些年来,我为了弥补过错,没有一日能够安眠,我怕瑾哥儿当真不是宋家血脉,一直引导着他远离商贾之道,我叫他读书,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叫他日后不去沾染宋家的生意产业?”
听着这些,宋聚攥紧了拳,又缓缓松开。
他闭了闭眼睛,声音陡然低了许多:“瑾哥儿喜欢做什么,该由他自己来决定。而你若早些时候同我说这些,我不会怪你,我反倒要感激你这些年来的用心良苦,独自承受这一切……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他也是寻常人,确实不敢夸下海口,说那件所有男人都会介意的事情他可以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他绝不会将俞氏逼入绝路,更不会将全错的过错都推到她身上。
或许,他们本不至于闹到这种无法转圜的地步。
俞氏闻言定定地看着他,眼神中既有震惊,更有茫然。
老爷最在乎的……似乎与她所想的不同。
她张了张嘴,唤了声“老爷”,却再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这时,宋锦娘和张眉寿,已经离开了内室。
守在外面的阿荔迎了过来,看了一眼内间的方向,低声道:“姑娘,方才宋舅爷过来,不准奴婢出声……”
张眉寿点头“嗯”了一声,“无妨。”
或许这些事情最不该瞒的便是舅舅。
想到这里,她转头对宋锦娘道:“姨母,是否要让阿湘和阿荔留下来一个,暂时先守在这里?”
这件事情对舅舅的打击必然是难以想象的沉重,而俞氏的状况也并不冷静,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就不妙了。
宋锦娘点了头。
“就让阿湘留下吧。”
阿湘应了下来。
阿荔则上前推过宋锦娘,一行三人回了锦清居去。
“怎么样?可松口了?”宋氏问道。
“岂止是松了口,还全叫你猜对了。”宋锦娘被扶着坐进榻中,道:“孩子,还有名节――不外乎是这两样。”
“名……”
宋氏脸色大变,险些要惊呼出声。
竟当真还与名节有关?!
她瞧着她这嫂嫂,倒不像是那等不正经的妇人才是!
宋锦娘便将大致的内情经过复述给了她听。
“……”宋氏跌坐回椅中,久久无法回神。
老天爷,这样荒唐的事情,怎偏偏落到了他们宋家头上?
阿哥他……可能撑得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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