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后,时琉终于从紫江阁的一处客居内出来了。
这一回,她传了剑讯回玄门,又去了时家议事堂。
没人知道她对两方说了什么。
赶在午时之前,时琉从时家的议事堂出来,见到了早已等在门外的晏秋白。
“师兄,”时琉连忙上前,“你一直在外面等…?”
“无碍。玄门受伤的弟子我已安置好了,掌门那边也交待过来龙去脉,没有旁事,多等一会儿便当散心了。”
时琉歉然望他:“对不起,师兄,这几日又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晏秋白淡淡一笑:“我确实不喜欢麻烦,但你的事,我不觉着是麻烦。”
“……啊。”
时琉正内疚着,忽想起什么,她从束腰里拿出一枚芥子戒,递给晏秋白:“这个,还给你。”
晏秋白怔了下,几息过后,他才眼神微黯地抬手接过去。
芥子戒躺在他掌心,执着地闪熠着光。
晏秋白望了片刻,低声:“只给我这个吗。”
时琉轻攥起手指,下意识避开他眼睛:“师兄小时候认识的那个时琉……我可能,没办法还你了。”
寂静过后。
晏秋白忽然轻声笑起来:“你想什么,昨夜分开前,不是你说的,有东西需要我转交给旁人?”
“啊,差点忘了。”
时琉惊回神,连忙从腕上的石榴旁的叶子里取出一枚玉简,递过去:“这块玉简里是我给那人的几封信,请师兄务必代我转交天机阁圣女,雪晚。”
“雪晚?”晏秋白意外,“你与她熟识?”
“嗯,她是我朋友。”时琉一顿,“因为她的身份和性格,有些事,我觉得还是她来做比较好。”
晏秋白轻叹:“我也不能知道?”
“不是不能,”时琉蹙眉,“是若我不在,师兄不知道,对你对玄门都会比较好。”
“…不在?”晏秋白像无意识地轻声重复。
时琉回过神,肃然摇头:“师兄,我决不会随他去仙界的。”
“为何?”
时琉一怔,她大约是没想到晏秋白会这样问。
短暂地犹豫了下,少女黯然垂眸:“因为我会害死他。”
“那他知道吗?”
时琉面色微白,惨然笑了下:“紫辰灭魔,世上还有几人不知道么。”
“他既然知道也依旧如此选,那是否是因为,”晏秋白轻轻一叹,“对有些人来说,你的意义大过许多。”
“……”
时琉怔然仰眸,不解而近肃然:“师兄应该猜得到,万年之前中天帝的陨落绝非世人传闻那般――那是一桩天大的阴谋,更是他背负万年的血海深仇,我如何能大过它?”
“我不知他,所以不便评价。”
晏秋白停顿了下,还是又开口:“我只是想,若我是他。”
时琉微蹙眉:“那师兄如何?”
晏秋白抬手,轻摸了摸时琉头顶:“他既已背负万年,所追所处尽是至恶至暗,若是有一日,那至恶至暗之地,忽然生出了一朵很小的花来……”
“比起万年仇恨,它是不大,但它是那片死地里万年来唯一开出的花。”
“我若是他,纵万死也会护它在身下。”
时琉愣愣听着,她很慢地眨了眨眼,不知缘何,眼底竟还生出点涩意的潮。
“一朵花虽小,但于他来说,那是一方菩提世。”晏秋白轻叹,“没人教他忘记复仇,但也不要因为万年仇恨,就剥夺他想走进光里的资格,那对他更是太残酷,太不公平了,不是吗?”
“……”
时琉欲言又停,她眼底动摇的雾色快要凝作一泊湖,那湖清透如玉,又快要倒倾下来,化作场瓢泼的雨。
最后还是未能忍下。
一滴泪路过少女眼角,鼻翼,唇畔,最后跌进泥土里。
她闭了闭眼睛:“师兄,我――”
话声未竟。
天上阴沉透红的云兀地震荡,而后一息消散无影,不见金轮,却见万亩金光如山海倒倾,铺天盖地地挥洒下来。
一座巍峨圣洁的登天梯自金光最盛之处层叠落下,直铺到时家隐世青山之巅。
即便身在数千里外,依然能窥见那天梯仙境。
而时家内,议事堂前,平地疾风骤起。
晏秋白面前的少女转瞬就没了影。
晏秋白微微皱眉,侧身望向时家祭天台的方向,隔着庭院楼阁,他身影一晃,眨眼便至。
而那被染成金色的天梯就落在宽广的祭天台庭下。
梯尾,两道身影纠缠难分。
“酆业!”
时琉许久少有这般无措狼狈,任谁大概都很难接受,前一息还在被人开解得眼角垂泪,下一刻就突然被拽到大庭广众、四面八方不知道多少双修者远窥天梯的眼睛下。
魔却像未闻,他缓抬起手,指腹蹭过时琉被情绪沁得艳红的眼尾。
还未来得及坠下的那滴泪便被他捻碎在指腹间。
“……你哭了?”
时琉咬唇,偏开脸,哽声:“没。”
“让你离开他,你就这么依依不舍?”魔沉哑着声问,“若是我死了,你也会哭得这么难过?”
“――?”
时琉只听他死字已然气恼至极,几乎想干脆咬死他算了。
偏偏方才难过至极,憋闷的情绪这刻全数压抑在胸膛间,叫她呼吸都不顺,张口大概也是忍不住哭腔的。
于是时琉别开脸,忍着呼吸,气恨地想甩开他的手。
没能够。
还被眼尾也隐隐泛起红的魔捏紧了她攥起的手,给她根根手指打开――
他把她纤细五指死死按在心口。
‘砰,砰。’
时琉怔了下,回过头。
她看向自己指尖抵着的那人的胸膛。
――这是第一次,她听见了里面震荡急促的心跳。
魔低下头,额心抵着她的,那张清隽神颜此刻却被情绪汹涌迫得痛苦微狞:“你想跟他走?好,可以,把你还给我的这颗心拿回去。”
“我不要……”时琉眼神惊惧,她本能想起南蝉说,她杀他那一刀便是刺进这里――
少女慌了神,眼泪一瞬便模糊了视线。
她顾不得再去忍去管,只拼命地,像哪怕折断手指也想从他心口前拿开手。
可若帝阶的神魔真狠下了心,她如何能做得出一丝反抗?
灵力像冰冷的刀锋贴在她指尖――
魔迫她五指如刃,一分一寸插进他胸膛,她指尖灵力生生撕开他血肉,一点点触及心脏。
血在雪白衣裳上盛放开一朵花来。
时琉浑身都栗然:“别……求你放开我――酆、酆业……!!”
她尾声哭腔已近撕心裂肺。
――
魔像是在她哭声里猝然回神,停住。
灵力散去,时琉猛地抽身,仓皇踉跄着退开,她几步便跌坐在地上。
时琉脸色惨白地低头。
手指间全是他鲜红的熠着淡金色的血,刺得她眼睛疼,心口也疼,浑身都疼得快要虚脱了。
几息过后。
地上的少女起身,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跑去。
魔僵在金白色的天梯下。
他闭着眼,低垂着的睫羽却像是被什么浸得湿潮。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听见世间吵闹,四面八方的声音从天地间用来,聒噪得令他慢慢从心底生出一点绝望而冰冷的杀意来。
冷白如玉的额心,神魔纹血红的一侧光色渐盛,隐约透出血芒。
只是染得通红的雪白袖下,魔抬起的手终于还是慢慢垂下。
――也罢。
这世上终究还有她。
她留恋俗世,凡尘,朋友,家眷,还有那些可怜的无辜的人。她唯独好像不太喜欢他。
那便热闹些吧,她活着的地方,终究不该像他一样死寂、无声无息的。
“……”